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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克罗地亚狂想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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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被事先布置过展览区的大厅。
周末上午人流量比平日大,大约在一些性价比更高的牌子货展销区间,客人会更多一些。江遥来后就一直坐在长椅上观察,有不少学生、家长围着展品和工作人员问来问去,觉得合适还会跃跃欲试地上手摁几下。
那一排一排敦实的黑家伙,差点把他眼睛都给看晕了。
刚走没五分钟的神,藤林就拿着买来的饮料在他脸上冰了一下,男生看样子刚刚也去附近转了,脸上红红的透着兴奋:“那边还有单独的展厅,我去看了一眼,上面是镶金的……一千五百多万。”
那就不是他们能随便问问摸摸的东西了,江遥表示自己也刚刚看过回来,那玩意儿被大玻璃柜子锁着,整个厅顶的灯加起来都不如它一块琴盖闪。
“要是正好有人来抢劫,把玻璃敲了,就算只锯条琴腿走,都……”
越听越不像话,江遥边笑边在男生头上招呼了一下:“谁留着银行珠宝店不劫跑那么老远来劫钢琴?那腿也是金子打的么?真有你的。”
藤林背靠着他坐下以后还在感叹:“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豪华的钢琴呢。”
江遥的这个发小,因为有点腼腆,平时他爹外出要是参加个什么展览拍卖会的,他一般不会选择跟去。北京好玩的东西是比他家门口那片多太多了,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有时候他指着这那问东问西,江遥也不觉得烦,毕竟从小就习惯了照顾这一群人。
“还有二十分钟不到就开始了啊。”江遥听见人家在他背后说:“刚刚电话里,他们怎么说?”
“说是出了地铁站口正好碰见了俩熟人。”江遥把手机揣回兜里去,手挡着它没有再拿出来:“等十分钟再见不到就让我们先进去。”
黎放和闻婳在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不到的时候带着人来了。
他见到谢进,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倒是对方见了他差点吓得跳起来:“大佬你……真巧。”
江遥一看就知道他也是陪乔一墨来比赛的。
“其哥呢?”闻婳四处找,然后一排脑门想起来,顾北其这个时候,应该早就进去候着了。
江遥刚来时不觉得他哥有什么心理压力。
一路上都跟他们谈笑风生的,早起被他揪着在脸上揩了点粉,刚刚好能遮住黑眼圈,俩人坐一起打闹了一会儿就什么紧张都抛脑后勺去了。
江遥上台有的是经验,淡妆化起来比女生还顺手,他哥倒不抗拒擦粉,但是十分抗拒口红:“我能不能不涂这个?”
“不能,”江遥揪着他头发把人脸扭过来,试图解释,“镜头吃妆。”
他哥试图挣扎:“我猫着腰弹他拍不到我脸。”
“听听这是什么屁话。”
“小遥……”
江遥眉毛都竖起来,那张漂亮的脸上愠怒着说:“不涂也行,我给你咬出点血就更红了。”
“……”
他哥瞬间老实,忍辱负重地让他给自己唇上浅浅地抹了两圈,乖乖抿嘴把那点淡红晕均匀,走之前拉着他的手指头依依不舍:“你要在下面看着我。”
江遥能免疫他平时的骚话和撒泼,但是免疫不了撒娇。
所以他就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好好比,轻轻一推把他推了进去。
顾北其在里面换好衣服,出来扔矿泉水瓶的时候就和乔一墨遇上了,他们班长今天穿了一身黑,脸上的妆化得要细一些,连眉毛都修了。这手笔估计不是出自家里老妈就是姐姐,眼尾一扫就能让人被吸引过去,平时温润现下就显出了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从男朋友口中得知乔一墨也学钢琴,但他没想到能在这碰上。
“不是,我家里人都在国外。”乔一墨解释着自己这身打扮,他说话的时候,身上那点好不容易才带出来的气场又散了:“老谢妈妈帮我弄的。”
顾北其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老谢”是谁:“体委陪你来的?”
周围一帮人都埋头看表、背谱子,手指咚咚咚地伏在腿上敲,只有他俩捡了个角落坐在一块闲聊,尤其是脸上都白着嘴唇都红着的样子,颇有种难兄难弟的既视感。
“我俩都住校,这不是要比赛所以周末就回了趟家,我们两家就住对门。本来没想在这比,后面看见有几个老师过来选人,就跟着凑凑热闹。”男生笑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顾北其跟着他笑,不过这笑里却没有多少真情实感——他还记着他们折腾江遥的这个小仇。
“你学了多久?”
“从初中开始学的,你应该比较久吧。”
顾北其点头:“十六年了。”
聊天声音不算小,这个数字引得身边那群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把目光投向他俩这边。
其中一个女生看清了人脸,指着顾北其道:“我记得你是……你不是……”
离一号上场只剩下三分钟。
在喇叭响起之前,后台已经有些沸腾了。
“十六年……可不是,你是顾北其!”
周围哗声一片。
顾北其长这么大没少被人围观过,但是之前那群人他几乎每年都能从这里见到,那帮货已经自动屏蔽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反正第一永远不属于他们只属于顾北其。谁如果能在这捧个第二名回去,那可真是祖上积德,能飞着绕展厅大楼显摆十圈。
但现在看来,这片场地显然已经是新人的天下了,惊讶、好奇、不屑,一时间所有人的注视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让他一下子又成了焦点。
这个圈子本来就很小,谁会不认识一个蝉联了数年少年组冠军的天才。
一屋子人都憋不住了,有的激动有的眉头紧锁嘴唇发白,心说这人不是两三年没消息了吗怎么冷不丁地杀出来。那些个女孩子还在跟顾北其套近乎,之后他们就一起听到那“天才”很客气地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来随便比比。”
众人全被气红了眼睛。
乔一墨是第九个上去的,他心理素质一向比较好,人也大气,临走前还和顾北其碰了下拳:“等着你一会儿惊艳我们,大才子。”
顾北其排在第十四号。
他从这间屋子绕出去,来到走廊对着那块转播屏,看见一身黑西装的男孩子从容不迫地走到钢琴前面坐下。
前面去的八个,他看都没心情看。
现在倒是破天荒的产生兴趣了,他想,乔一墨从初一学起,到现在差不多六年,应付艺考的话会比那些高中才开始接触的学生沾光。不过既然能来比赛说明实力一定是有的,这玩意儿也看天赋,不知道这温温柔柔的班长能不能hold住那帮老贼。
“我看见班长上台了。”闻婳挤着黎放说,他们本来想往前面靠靠,可是又忌惮前面打分的老师。这些老师顾北其还在的时候可和他们太熟了,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男性就很挑,脾气巨大,闻婳曾经亲眼看见他捏着打分表把自己学生堵在后台狠狠地呲,她有阴影。
她现在非常敬佩江遥和藤林,俩人就坐在那群老师左后方,位置能把台上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谢进也硬着头皮下去了:“我得看看一墨。”
黎放:“我都没见过班长弹琴,我也有点想下去了……”
片刻的宁静之后,少年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
谢进不敢靠近江遥,他坐在了藤林后面。
顾北其还抱着臂站在后台的走廊,乔一墨这样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整个人眼神都凌厉起来,顾北其承认他在那一瞬间暂时放下了对这人的芥蒂。
宋明莉在世时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要让你的音乐传递感情。每教他一首曲子,都会让他试着去理解创作者倾注在里面的感情。
“弹奏”很容易,“演奏”很难。
他曾经在不知名的收录册子中窥到了那个被六年内战侵蚀得体无完肤的国家,后来有了马克西姆把这场叫人心酸的历史融进了音乐。他每天练习数个小时,曾在战火中举办音乐会,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只剩下琴声在疯狂敲打人心。
这位学了六年琴的小伙子鼓足勇气坐在这,好像隔着时空和那位古典钢琴大师产生了共鸣,也对。顾北其想着如果自己是他,这段时间那么多事情经历下来,没准也会带着这样的心情坐在赛场上。
感情到位,这就很好了。
琴声一出周围人就都在嗓子里低低地“哦”了一声,因为这曲子大家伙都听过,不管是不是这圈子里的都耳熟能详了,第一印象就非常好。谢进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在黑暗中不经意间一回头,被早已溜下来的黎放他俩骇到:“我靠你们吓死我了。”
“这个曲子特耳熟,你给我看看名单我想知道曲名叫什么。”闻婳想看,够不着,江遥没回头,替谢进告诉她了:“克罗地亚狂想曲。”
谢进好像很自豪似的道:“是不是觉得都听过,跟你们说这以前是我起床铃。”
“可以啊班长,厉害啊。”
这还真有点出乎黎放意料,他知道预赛都挑自己得心应手的曲子来弹,乔一墨的这曲不算十分难,炫技似乎谈不上。但他音色很干净流畅,基本功蛮扎实的。全程背谱一丝不苟地弹下来,并不张扬,更难能可贵的是,没出丁点毛病。
技术方面堪称严谨,情感丰富充沛。
分数自然不会低。
休息时间谢进和他们说,咱班长心理素质一向比同龄人好,他俩还小的时候乔一墨看着就早熟很多,知道放学了等着他牵好手一块过马路,业务能力特强,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当班长。
黎放被他勾起了童年的回忆,虽说班长也是自己人,但谢进这炫耀的嘴脸让他有点不大平衡,于是祭出他们这边的大佬来撑场子:“可惜他入坑太晚了,没见过我们其哥当年横扫千军万马的样子。”
“但是其哥有几年没比过了,能行吗?”
“操。”
黎放这下终于在面带笑意的体委后面坐好了,双臂绕到前面去抱住他的头:“班长回来你也不准走,丫的一会儿非要叫你好好看看。”
“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实力。”
今天这场人比昨天要少一些,乔一墨下来的时候把衣服换了,妆也卸了,摇身一变又变回了他们和蔼可亲的班长。几个人全都跑来围着他起哄,少年却连连摆手:“中规中矩,不敢挑战太难的,怕出错。”
“已经很棒了好吗!”闻婳边给他递水边笑。
黎放说:“其实你应该挑战一下自己。”
“回头吧,回头。”水滴了几滴在卫衣领口,乔一墨抽了张纸巾去擦:“进了复赛的话,一定。”
谢进刚刚被黎放吓唬完,看着大家都在乔一墨身边转还有点没精打采的,等别人把要夸的都夸完了,他才终于收到来自同桌的关切目光。
乔一墨浅浅一笑,他笑的时候能看见两个特别小的梨涡,然后,站在灯光明亮的走廊里,拥抱了谢进一下。
“……”黎放和闻婳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太愉快的事,自动转移了视线。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谢进咳嗽了一声,然后别别扭扭地回抱了他一下:“帅,帅死了。”
“敷衍死了。”对方笑骂。
少年泛起的那阵涟漪没人能透过他心思瞧见,升起来又变成了惊涛骇浪,谢进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浪花拍得离面前这人特别远,远到他都有点后知后觉地紧张了。
“今天结果出来以后会有老师来打电话找么?”
“会吧。”
乔一墨看他衬衫领口开着,特自然地伸手过去帮他系上了:“成绩出色的当然都会找,但是我没戏,我以后……”
又不出国。
又不见得要去深造,能在国内的学府找一个还不错的来读读,就算圆梦了。
谢进心里那片浪花不知怎么搞得,忽然一下子落了下来。
灯又灭了,中场休息终于结束,他们回到座位上。乔一墨听到他说:“不开心是假的,大学不想和你分开是真的。”
“从幼儿园,到高中……咱俩都在一起。”男生头发理得短短的,他在有些扎手的后脑勺上用力胡撸了两下,踌躇着该怎么措辞才不会显得很尴尬:“突然想到大学没准真的要分开我就……”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等会儿会从这发小嘴里听见什么“那就以后常联系啊”或者“想那么多干嘛毕了业迟早要自己闯出去”这之类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心情忽然那么差劲,一个劲儿的只想往外倒酸水,甚至恨不得对方听完以后什么都别和他讲才好。
“那你也要努力啊。”
谢进脑子里的那些水哗啦啦地被这话放出去流干净了。
前面的参赛者演绎着舒缓的奏鸣曲,他和身边的人藏在暗处,听着乔一墨异常平和地说着,真的要考到一起,就要一起努力啊,我在努力,你也要这样。
十三号起身,掌声适时地响起。
谢进忽然也有了想鼓掌的冲动,他借着周遭嘈杂扭头去问:“我真挺意外你会和我这么说。”
“不意外。”
少年还在鼓掌,心里话藏在掌声里一起传到身边人的耳朵里:“因为我也想。”
灯光汇聚起来,那颗万众瞩目的星星于是就在下一刻入了场。
“来了来了,看着点别走神啊。”
黎放一巴掌把谢进拍清醒了:“你的巴掌可以留着等他弹完以后,使劲鼓。”
……原来刚刚走神被发现了。
乔一墨回头笑:“我也留着劲儿呢。”
闻婳:“我也是。”
江遥依然和藤林挨着坐在最前面,稳如泰山。
观众席上很多人看到十四号以后,都在交头接耳,周围一下子变得有点吵。他看见顾北其已经换好了那身深色的衣服,一套的,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和他无数次在幻想中见过的那个顾北其一模一样。
青年果真停下来,看了观众席一眼,他今天戴了隐形眼镜,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遥。
江遥也无声地注视着他。
——我在这,别怕。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