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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圆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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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亮的大头皮鞋,踩在楼梯上嗒嗒地响,到了最后两级,突然就变成咚的一声,穿鞋子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地跳过最后两级台阶,暗红色的橡木房门被撞开了,那扎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已跳到了面前,亮晶晶的大眼睛距离程宇轩的鼻子只有两厘米,口中的热气已喷到了他脸上。
程宇轩轻轻合上手中的书,抬起头时视线却落在了她身后房门上:“你又想干什么,文小姐?”
女孩子哧地一声笑了:“书呆子少爷,你的小可怜妹妹呢?”
程宇轩哼了一声,并未答话,看见林珊已从房间里出来了,忙放下书迎了上去。
林珊却只是低着头,盯着手上的作业本。程宇轩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地说:“算了吧,要不我再给你写一遍,我有红色笔,一定可以改得象周老师一样的。”
林珊只是摇头,长长的睫手蝶翼一般地颤动着,下睑已是微湿了。那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已一把将她手中的作业本抢了过去:“写的什么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文贞!你快还给珊珊!”程宇轩正欲冲上去抢,林珊拉住她道:“让她看吧,不然她又要造谣了。”
文贞翻开作业本,脸上得意的神色却慢慢消失了。作业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每一页都是优加。只是在刚刚写好,还没有批阅的那一页上,有一块大大的墨迹,将那些清秀的字体掩盖了。
她忽然明白了林珊失落的原因,脸上浮起了笑容:“哦,原来这就是你送给周老师的新年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特别是最后的那朵黑花,真是美极了。”
林珊也笑了,笑声甚至比文贞还大,程宇轩连连拉她,她推开他的手,拿过自己的作业本,细心地将折角整理好:“即使我在这本子上泼一瓶墨水,我的作业还是会比你好。我优秀的成绩就是给周老师最好的礼物,她早就收到了,不象有些人,还要自己的父母花钱送礼。”
她的话说得很轻,也很慢,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是春天来时不经意地捏住一只刚出洞的蜜蜂,顽皮的孩童强忍住手中的刺痛,享受着那蜜蜂抵死挣扎的乐趣。文贞已放开喉咙大哭起来,边哭边叫:“你欺侮人!你这个野孩子!我要告诉姑姑去!”
“你说谁是野孩子?”林珊气极,这些天来她隐约听到别人这样说,都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心里早就难受。如今文贞大声说出来,竟是受不了,用了全力将她推倒在地上。
文贞顺势在地上打滚,嘴巴却不闲着:“你就是野孩子!你们两个都是!姑姑说你们是野种!野种!”
程宇轩见两人开始动手,本来已拉开林珊,准备拉文贞起来,听到她的话,心头一颤,手已僵在半空。就象一支利剑,毫不犹豫地戳穿了那层影影绰绰的薄纸,将所有的真相展露在面前,猝不及防。
多少天来的迷茫困惑,多少天来的犹豫踟蹰,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清晰可见,没有一点疑问。半晌,程宇轩的手才从空中放下,打在身后的桌角上,也不觉得痛,只是麻麻的一片,倒是林珊眼中的泪滴滚落了下来,在地板上留下椭圆的一个水印,孤零零的一个小点,在那光洁的四方地砖上,泛着冷冷的寒光,直沁入他的肺腑,痛于是渐渐地弥散开来。
程家少奶奶刚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听到哭吵声,忙将串珠镶翠片的银色手提包扔到沙发上,边上楼边道:“这几个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吵架,见不到吧,又满屋子地找着要一起玩。”少奶奶发髻高挽,脖颈上露出的肌肤白腻细致,头上并无钗饰,只戴了一对碧色的葫芦耳坠,绿光盈盈的,银灰色的中袖旗袍外搭了一件白色针织的披肩,那边上的绒球蓬松如棉,在她的肩头后背轻盈地跳动。
刚上到楼梯转角,哭声已停了。她正疑惑文贞今天怎么变乖了,却见吴嫂一手牵了文贞,一手牵了林珊下来了,程宇轩也跟在后面。那文贞瘪着嘴,含了一包的眼泪,见了她也没有叫一声。倒是另外那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叫她:“阿姨。”
吴嫂轻声说:“少奶奶,老爷在上面。”拉着三个孩子侧身让她上去,蓝色的棉布大襟衣服洗过之后又用米汤浆过,发出簌簌的声音。
程少奶奶抬眼朝楼上看了一下,敛去了笑容,抿了抿鬓边的碎发,上楼去了。
走廊深如窄巷,两旁的墙壁已有些斑驳了,露出了风霜的痕迹,程家老爷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站得笔直,远远望去如同一个暗色的剪纸,身板硬朗,四肢粗壮,只是五官看不分明。走得近了,还听得到剪纸时呼呼的刀风,他正将手中的两个玉石健身球转得风生水起。
“父亲,您叫我?”程少奶奶低低地问,那声音甚至比那石球的摩擦声还要小。
程老爷并未回答,也未回头看她,直接进了书房。书房紧靠窗边,从外面看去却是黑洞洞的,程少奶奶愣了一下才走进去。门内却是亮堂堂的,程老爷坐在那宽大的书桌后面,示意她关门。她不敢坐下,眼睛也不敢抬起,也不能太低,只得看着那书桌。
桌子上摆了个双虎镇纸,有一只老虎缺了一条脚,那是当初程老爷用这个扔向程少爷,将儿子打得头破血流,那镇纸也摔破了一只角。笔筒里有几只半秃的毛笔,那是程少爷喜欢用的,一直没扔掉。石英钟滴嗒滴嗒地响着,那是程少爷从英国带回来的。
“玉英,看到这些,你是不是想起了家明?”程老爷两鬓已有微霜,一双眼睛却分外的明亮。
“是的,父亲。”程少奶奶双目微红,语带哽咽。
“家明留下的这些东西虽然精致,却都没有生机,让人徒增伤悲。我老了,不想再过凄凉的日子,你还年轻,也不能总是沉浸在旧事中。”
“儿媳错了,请父亲责罚。只是玉英生是家明的人,死是程家的鬼,绝无二心。”程少奶奶说得情真意切,语音颤抖。
程老爷长叹了一声:“我们都错了,这屋子里只有那两个孩子没有错。他们是家明的亲骨肉,是程家的希望。”
“父亲!”程少奶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原谅我吧,父亲!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只是、、、、、、”
“罢了,我说过会把你当女儿看的。有哪个父亲会真正生女儿的气呢?你记住我的话,以后注意就行了。”程老爷拇指一动,那健身球又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程少奶奶站起来,整了整妆容,这才从从容容地出去,只觉得那两个小球一直在眼前晃动,连走廊里四方的大理石都成了圆的。
下得楼来,三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坐成一排看着连环画。吴嫂问是不是开饭,程少奶奶站在客厅门口,这才想到刚才回家进门时竟忘了换鞋,那细跟薄底的高跟鞋锥子般刺在脚底,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