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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祖训 ...

  •   秋风一阵阵越发吹得凉了,少奶奶的侄女儿,娇弱如洋娃娃般的文家小姐文贞也被接回去了,程家大宅里整日都是寂静的,仿佛不曾住过人,不曾有两个稚龄的孩童。院子里的几树梧桐枝干虬劲,硕大的叶片落得满地都是,廊下的几只灯笼在风中摇摆,中间细长的铜线格格响着,白色的糊纸已泛黄破旧,隐约看得到那上面素净的兰花图案。

      程志武垂手站在大厅里,只听见角落里那只西洋大钟一下一下滴答滴答地走动,仿佛是他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而规律。鼻端是熟悉的烟草气味,程老爷的脸氲氖在轻烟浅雾里,一样的看不真实,就象每次面临大事时一样,从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从少爷走后,他再没有抽过烟,心爱的雪茄也都弃如污帚,象今天这样向自己讨要香烟,还是头一次,那微微颤抖的指头,使得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更趋消亡。风过帘栊,雪白的细纱都轻轻扬起,送进来孩子清脆的笑声,转瞬又飘远。手中的死灰又复燃,焦黄的烟丝颤粟地卷曲,化为银色的灰烬。

      “这个月十五是族中亲友聚会的日子,你都安排好了吗?”程老爷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志武立刻挺直背脊点了点头,马上又回过身来答道:“是的,象往年一样都准备好了。”

      “不,不要象往年一样。”程老爷边说边用手抚住了额头,几根白发越境而出,一直伸到了他的指缝,“一定要请到所有的尊长,要比往年更隆重一些,多准备些酒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老爷,您不能、、、、、、”志武失声道,眼中满是惊惶失措,喉头上下滚动,玄色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全无平日的淡定从容。

      “放心吧,这件事我会办得很圆满的,你一定不会失望。”程老爷站起身来,边说边走入了□□,他前襟上银色的一堆烟灰零落坠下,在志武面前灰飞烟灭。

      阴历的十月十五,程氏家族每年聚会的日子,无论是旅居海外的,还是作客他乡的,只要是江南程家的子弟,都会提前一个多月收到函件或口信,被要求回乡祭祖议事,甄选族长,亲近乡邻。程家老爷宪章,便是程家的族长,十年来主理族中大小事务。只不过由于少爷英年早逝,程老爷后继无人,已在去年的家族会上请辞,无奈族人们含泪挽留,苦劝多时,才算勉强同意再任职一年。此番又是金秋十月,街头巷尾,乡间陌头已不再象往年一样谈论那情深命浅的程家少爷,而是未来的程家族长。

      程家的大祠堂里,馏金的香炉里密密麻麻插满了香线,先祖的灵位端端正正地排列着,雕花楠木的门窗泛着古铜色的暗光,香案前的地板光可鉴人,是无数人在此顶礼膜拜的缘故。卑微的妇孺们,只能在堂外的石道两旁,在那两株巨大的银杏树下跪拜,银杏树的枝叶上,几条鲜红的丝带在飘动,那是经年在外,未能回乡的游子,他们的妻子所系。代表着他们思念家乡,将一缕游魂托在祖祠,今生无论在何处飘泊,终将魂归故里。也代表着程家那些隐忍坚强的媳妇,独撑门户,翘首盼望着自己的夫婿。

      程家祖屋里,已摆好了十数桌的美味佳肴,久未回乡的游子,一年未聚的远亲好不容易挨过了冗长的祭祖仪式,背过了无趣的程家祖训,只盼着快点入席就座,杯觥交错,一叙离情。只是正中上席的那几桌上,尊长们尚未就座,谁也不敢造次,只得依辈份长幼立在两旁,耐心地等待。连程氏族长的亲弟,程家德高望重的二老爷宪农,不也站在那里背祖训吗。尊严的祖屋里,四壁都是木质的黄色厚墙,银勾铁划地写满了程家祖训,字字入木三分,高高的山梁上雕刻了狰狞的珍禽灵兽,飞鸟走虫,令人不敢仰视。低低的一声“哼,沽名钓誉!”如惊雷滚过山梁,响起了无数和声,议论声更是似夏虫唧唧,此起彼伏。

      “大家安静一下,请听我说几句。”程宪章挥一挥手,将所有的夏虫轰走,“本来我该早些澄清的,只是不敢打扰祖宗清修,才会等到现在,请各位程氏尊长谅解。鄙人自担任程氏族长以来,一直克勤克俭,虽不敢说仁至义尽,但总不至于为害乡里。因家中巨变,心力交瘁,去年已在宗亲会上提出了辞请。”那些夏虫去又复回,动静也更大了。几位年长的程氏族人脸上,也挂上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只是,只是今天鄙人有一个重大的消息要宣布。”程宪章的依旧是一张本家子弟讨厌的冷脸,深遂的双眼里却泛起了两点亮光,如寒星般转瞬即逝。“鄙人因儿子不幸早逝,哀伤欲绝,幸得各位乡邻怜悯提携,这才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在此要多谢各位对鄙人全家的照拂。”冷峻刻薄的族长突然拉起了家常,在程家的宗亲会上还是头一次,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程宪农的脸上却有些不耐了,似乎是怕自己的大哥在众人面前失了态,装作掸灰尘之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无奈他的大哥却犹未察觉。

      “鄙人自幼即谨遵祖训,行善积德,虽老来丧子,心如死灰,却仍得上天垂怜,在花甲之年赐我一孙,以继宗嗣。”程宪章刚一说完,全不顾祖屋里象炸了锅一般,自顾自走到门口,由程志武手中接过程宇轩的手,将他牵到屋子正中。面目清秀的少年,眼中有着一丝的惊恐,目光不敢与别人相接,只是攥紧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任由无数双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

      “宪章兄,你怕是不想交出族长的大权,才拉这个孩来充数的吧。欺骗我们是小,你可不能欺瞒祖宗啊。”白发的同族兄长捋着胡须,微闭着双眼直摇头。众人也齐声附合,谁不知道程家少爷娶亲三日就命归黄泉,那少奶奶玉英姑娘可是天天见到的,从未见她怀身大肚呀。

      程宪农见势不妙,也附耳对他大哥说道:“不是说好了将忠明过继给你的吗,你干吗这么着急呀?”“不用了,我有亲孙子。”程宪章收回耳朵,扬声道:“各位请听我说,我儿子明远在求学之时,就与本城一位姓林的小姐交好,定下终身盟誓,后来因各方原因未能成婚,那林小姐却为明远生下一子,鄙人今日就央请各位尊长作主,好让他认祖归宗。”

      “既是明远的儿子,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也没有见到过?”程宪农首先发问,脸上已露恼怒。

      程宪章却郑重抱拳:“祖宗家训,程氏子孙若非嫡子,弱冠之前不可入祠,若无嫡子,父亡三年,庶子可入矣。宇轩这孩子,本不该这么早就来这里的,只因他父亲太命苦了。”众人都点头称是,忆及明远少爷的聪慧善良,又都不胜唏嘘。

      “有何证明,他是明远的亲儿子?”程宪农的声音冷硬如冰,将众人一人激淋惊醒,夏虫又在祖屋中萦绕。

      “当然有,就是你亲手交给明远的黑玉令。”程宪章解开宇轩的衣服,掏出了红色的丝绦。

      程宪农只觉得眼前光亮不能直视,那些遥远的回忆冲破了时间的禁锢,直射入他的脑门。那块黑玉,是他亲手交给明远的,让他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永不还乡。他欣喜地答应了,果真没有回来,他的心里那块沉重的黑石才慢慢落下。而现在,岁月流转,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他却回来了,以更年轻更有力的姿态,带了那块象征程氏族长的黑玉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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