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91、长安梦（九）

　　初春的早上，晨雾茫茫，村庄在河湾里酣睡，静谧而安详。

　　云雾飘渺，露水清凉，顾长安坐在渡船上，握着单薄的行囊，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心中忽起惆怅。

　　他以手作枕，仰头望天，悠悠的水声在耳边流淌，雾蒙蒙的天空苍苍茫茫。

　　“长安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艄公慢慢地撑着浆，声音像流水一样悠扬。

　　要去哪儿？

　　他眼前倏地浮现出一副瑰丽的画卷：骏马，长街，牡丹，宫殿，浩浩荡荡激起红尘万丈，极尽辉煌。

　　“长安，我要去长安！”他坐起身来，直直地望着前方，却只见一片朦胧，辨不清方向。

　　“呵呵，你知道长安在哪吗？”

　　顾长安摇了摇头，气馁地说：“不知道。”

　　雾霭埋葬了从未去过的远方。

　　艄公放下浆，坐到顾长安身边：“长安城啊在我们北边，你到了那看到城门上写着‘长安城’的就是了。那儿的云呐都是彩色的，听说是天上的仙女织成的；天上有龙有凤，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那儿的柱子都是玉做的，砖都是金子铺成的。哎呀呀真是富贵呀！连花都是碗口那么大，人们吃的喝的都是山上跑的海底游的，什么稀奇有什么！啧啧真是好地方！好地方啊……”

　　艄公的声音慢慢飘得很远，隐在水声里，顾长安垂眸，思绪被拉得很长，像雾一样缠绕着那个他向往的地方。

　　是啊，一定是个好地方，所以父亲才会一去不复返，顾长安，顾长安，一顾长安误终身。那个地方，金银窟，名利场，锦绣堆，温柔乡。戏文里那么咿咿呀呀地唱着，可他知道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怨恨和执着，正如他母亲在村口日日眺望，殷殷惦念，可那人转身离去，不曾回望……

　　春花开落，夏风路过，秋雨烟波，冬雪默默，四季次第经过，红了常州的紫薇，绿了扬州的垂柳，肥了淮安的螃蟹，枯了宥州的梧桐。村庄外面的世界，秀丽的，明媚的，庄严的，繁华的，不像南方的小小村落，一成不变的安静平和。

　　他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千里万里的长安路，山重重水迢迢。江山多娇，天下风流，然而没有哪一处能让他停住脚步。他的执念越发深切，他迫不及待地想去长安，看看那是何等的风光，让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他还没有走到长安，就先遇到了弯弯。

　　月弯弯，多么可爱的名字，人也一样的可爱，笑容恬淡眉眼弯弯，让他想起离开家乡时擦肩而过的姑娘。

　　她来自长安。她说，长安是一座城。

　　她问：“你觉得长安是什么样？”

　　他说：“我听说，长安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长安有高高的城墙，都是大理石做的。太阳一出来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长安还有漂亮的宫殿，玉石为栏金银为砖，皇上就住在里边，还有王公大臣，个个虎背熊腰极是威严，等闲百姓都不敢直视……

　　长安还有一种非常漂亮的花，叫牡丹，碗口那么大，是花中之王！春天的时候，花开满了整个长安城，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长街打马而过，马蹄都是香的，威风极了……

　　长安的百姓也比一般人富贵，走的是状元桥，过得是夫子庙，都识文断字身上一股墨香呢！总之什么都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达的长安城，他心无旁骛，头顶的月亮亮堂堂的，身边的姑娘傻乎乎的，坦荡荡地说喜欢。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小小的欢喜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惊喜和激动，长安城从遥远的地方拔地而起，比他的梦境更辉煌。

　　月弯弯拉着他的手一路奔跑，夜风呼啸着，欢呼着，簇拥着他闯进了一场繁华梦。

　　这个时候，他心里除了欢喜别无其他。

　　他不知道，有些梦，一做就是一辈子。可当他明白的时候，他却由衷地希望他从未醒来。

　　长安城啊，金银窟，名利场，锦绣堆，温柔乡，戏文里唱得不假。他站在河边，人间灯火阑珊，这些火光好像不逝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华光灿烂的永恒里。

　　这一路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忽然都有了意义。他路过的鱼米之乡的小桥流水，书生醉卧的杨柳江岸，洛阳小姐的精致绣楼，哪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长安呢？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他想，当年，或许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晴日，那个年轻人风尘仆仆地来到长安，这些人物风景，威严气象，几乎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此后，那个杏花烟云里的南方小村便在绵绵春雨中褪去颜色，消失不见了……

　　弯弯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数过每一块城墙。长安城里有各种稀罕的东西，小贩的叫卖声也婉转；醉酒的人当街撒疯，嘴里念的都是传唱千古的名句；阁楼里露着臂膀的浓妆女子，也能提剑上马，弹一曲塞外琵琶；小巷的酒馆里，落魄的将军灯下擦剑，战马还未安睡……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他心潮澎湃，难以克制。

　　弯弯带着他住进了陈府。

　　陈家小姐美丽得像一朵雍容富贵的牡丹花，但是她是个奇怪的人，整个陈府也很奇怪，无论是主人还是仆人都昼伏夜出。宅院里树木高大森冷，白天尤其安静，晚上却异常热闹。弯弯告诉他，因为长安是座不夜城，晚上更热闹，大家都去凑热闹，白天就醒不来了。

　　他没有多想，因为不管白天黑夜，弯弯总是陪着他，他们走过大街小巷，甚至在皇宫外走了一遭，这样疯狂了几日后，他不再像刚来时狂热了。

　　弯弯问，长安哥，你怎么了？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因为在这繁华盛景的长安城里，他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

　　长安城的灯火太耀眼了，以至于这样晴朗的夜里居然看不到一丝星光。

　　无数个夜晚，他在屋顶上观望漫天星河，幻想着长安盛景。而此时此刻，他却在满长安的烟火里，寻找那片宁静的夜空和璀璨的星辰。

　　他忽然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哪里是家乡。没有了星光的指引，他惶然失措。偌大的长安城，他是多么渺小。

　　一直以来，即使是孤身一人行走在无边荒野的星空下，他也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或许那时他知道自己的方向，他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来到长安，他的心便空了。

　　他恍然意识到，他长久以来的执念，并非是慕长安的繁华，他只是想实现一个梦罢了，一个从少年时就困扰他，激励他的梦。

　　当梦想成真，他又变回了那个仰望星空的少年，习惯在安静的长夜入眠。

　　而长安，唯独没有一片星空。

　　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他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他不想留在长安，可他舍不得弯弯。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弯弯居然是妖，她有一条狐狸尾巴和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很多年以后，他对那个混乱的午后都记忆模糊。他只知道弯弯是只狐狸精，然后他被换上红衣服，骑上白马，唢呐的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他呆滞的骑在白马上，路旁开满了牡丹花，人们大笑，欢呼。他好像被赶鸭子上架的戏子，忽然失去了表情，不知道这出戏该如何演下去。

　　黄昏的暮色像打翻的胭脂，他看着巍峨的长安城，心中害怕起来，他想逃得远远的。

　　他慌张地在人群中寻找弯弯的身影。

　　他笨拙地翻身下马朝城门跑去。

　　他看到弯弯惊喜的面容。

　　他拉着弯弯的手拼命地跑，就像来时弯弯拉着他一样，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向。这一次，他更加坚定。

　　弯弯眼里闪着泪花，好像无数星辰沉在深海里。

　　他们相顾而笑，夜风呼啸着，欢呼着，簇拥着他们逃离了这场繁华梦。

　　身后无数妖魔鬼怪张牙舞爪地追来，高大的城墙崩塌，长街化作荒野，牡丹消失不见，好像是梦散了。

　　喧嚣声里，他只听见她喊：“长安哥，你快跑，不要回头！跑得远远的，去真正的长安城！”

　　他依她所言，始终没有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心空了。

　　醒来时深秋萧瑟，更深露重，原野上寒烟四起。

　　他在破庙里，身边散落着破旧的行囊，子夜静谧，星辰闪耀，一如以往。

　　他茫然四顾，好像真的做了一场梦。

　　他看到地上有一个褪色的花灯，他取出花芯的纸条，上面写着：愿长安哥早日到达长安。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处传来一声猛兽的嚎叫，他猛地一颤，花灯和纸条都化作齑粉，风一吹就散了……

　　多年以后，顾长安回到家乡，熟悉的村庄，一如既往的安详。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围了过来，当年的艄公精神依旧，他乐呵呵地问：“长安呐，你给大伙讲讲，长安是个什么样啊？”

　　——长安是个什么样？

　　——长安啊，就是一座城啊！

　　长安是一座城。

　　一座没有弯弯的城。

　　长安有多远呢？

　　他抬头远望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