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90、长安梦（八）

　　临河的小酒馆里，小黑蹲坐在桌子上，让祁臻帮忙擦干身上的毛。他木着一张死猫脸，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祁臻擦了一会儿，扔下帕子：“看来，必须走出画境你的毛才能干。”

　　“我喵了个喵喵！”他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猫语，趴在桌上四处看。

　　此地人来人往，酒旗飘飘，倒是安逸的江南小景。凉风习习带着水汽，酒馆门边蹲着一个清秀少年正在逗猫，小白猫舒服得昂着头，被瘙痒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小黑失落地舔爪，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亲密地对他了。祁臻一贯冷淡，敖雪又霸道，总让他有威胁感，没有了林慢连个伺候(撒娇)的人都没有，有时候后背痒痒也只能蹭蹭树干子……这会晚风一吹，身上的毛湿漉漉的，小黑不禁悲从中来：我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祁臻走到酒馆外，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河中，河水十分清澈，碧波荡漾，远处有渔夫撑着扁舟，融入青山秀水间。

　　“敖雪到底在哪？”小黑放弃了舔毛，觉得嘴里一股怪味，张嘴呕了一下。

　　祁臻蹲下身，拨了拨河水，漾起一圈圈水纹，层层荡开。

　　“敖雪是龙，有水的地方就有龙。”

　　小黑小心翼翼地靠着他，盯着水里的倒影：“我好饿，水里有鱼么？”

　　祁臻还未回答，一个带斗笠穿梭衣的渔夫走过来放下草篓，坐到一边开始钓鱼，摇头晃脑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条河里没有鱼。”

　　“没有鱼你钓什么？”小黑看见他的鱼钩上什么也没有，奇怪道：“你是姜太公吗？”

　　渔夫哈哈大笑：“今日愿者上钩，我便是姜太公！”

　　水里掠过一道银光，一只通体雪白的鲤鱼游到岸边。

　　小黑眼睛都不眨一下，紧紧盯住。鲤鱼绕着鱼竿游了两圈，眼看就要咬钩，小黑惊呼一声，鲤鱼游开了。

　　渔夫转过头，笑得慈眉善目：“小猫儿莫捣乱。”

　　小黑摊爪，表示他什么也没干，然后把尾巴垂下去逗鱼玩。

　　祁臻问渔夫：“老丈，您方才说这条河里没有鱼？”

　　渔夫甩甩鱼钩，望着远处的两座山，山间朦朦胧胧流泻出一片金光：“这个地方叫龙门镇，河那边是龙门。河里当然没有鱼，只有龙。”

　　小黑一听，狐疑地凑近水面，试探着问：“喂，你是敖雪吗？是的话告诉我怎么破画境，我湿着毛难受！”

　　白鲤游了两圈奋力一跃，狠狠地跳起来咬住了小黑的鼻子。

　　“啊——”小黑吃痛后退，发出杀猫般的惨叫，甩头把白鲤摔在地上，白鲤挺动身子，没两下就不动了。

　　“敖雪！”小黑撕扯着祁臻的裤腿疯狂尖叫：“啊啊啊啊！我把敖雪摔死了！”

　　祁臻捡起鲤鱼扔进河里，鱼化作细小的水滴，消失于无痕。

　　渔夫微微一笑：“鲤鱼跃龙门就化得龙身，能游到这条河里的鱼已经修得半条龙身，只差临门一跃，自然不是鱼了。”

　　“是以，老丈是在钓龙？”

　　“不必奇怪，钓鱼钓龙都一样。你看这里成百上千的鲤鱼，有几个能越过龙门，即使钓走了也不算不敬龙王。”

　　祁臻听得直皱眉，水族得道成仙的机会非常渺茫，跃龙门化龙身几乎是这些鱼唯一的机会，如此溯游而上，经历千难万险，没想到最后还有垂钓之人截去生路……当真如敖雪所言，妖族式微，不可同日而语。

　　说着又一条鲤鱼游了过来，盘旋在鱼钩下。

　　小黑嘟囔一句：“怎么会有这么多蠢鱼？”然后故技重施，尾巴甩来甩去把鱼赶走了。

　　渔夫并不生气，不一会儿，对面一条船上岸，拉出一网鱼叫卖，没一会儿就被过路的人买光了。

　　小黑悚然道：“像我们猫妖狗妖成精了也人人喊打，可这些鲤鱼就差这一步就得道化形了。说起来半龙之身在人眼里也算神仙，怎么他们居然一点敬畏也没有，真不怕龙王发怒？”

　　“妖族的衰落，就是从人分食神明开始的。当年那些瑞兽神鸟庇佑各个国家和部落，最后还不是都消失了。”祁臻默然，野心是人族与身俱来的，只有摧毁神明，把妖赶尽杀绝，人族才有可能统治九州大地。莫说半龙的鲤鱼，若真有一天，猎龙来吃也不稀奇。如今看来，这一天不会太远。

　　小黑皱眉鼓脸，愤愤地瞪了渔夫一眼，生起了闷气。他不停地甩尾巴想把游来的鱼赶走，可惜傻鱼们前赴后继，一个个往鱼钩上蹦。眼看一条通体银白，两腮通红的鲤鱼咬钩，小黑猛地扎进水里把鲤鱼叼上来：“与其被人吃还不如被我吃！”说着一口吞下去，这条鱼个头不小，卡在喉咙里还挣扎不断，小黑噎得直翻白眼，忙往祁臻身上撞，示意他帮忙。

　　祁臻拎着小黑一提一拍，把鱼救出来。银鲤一双鱼目泛红，身体陡然变大，发出哼哧哼哧的怪叫。不过一息之间，膨胀得像一座小屋，鳞片坚硬，鱼目突出，头上冒出两个犄角，模样十分可怖。

　　“咳咳！好丑！大丑鱼！”小黑尖叫着往祁臻身后躲，大鱼吐出的腥气扑面而来，小黑胃里一阵翻腾。

　　祁臻抽出赭鞭，银鲤却并未攻击他，而是一口将渔夫连同鱼篓都吞进嘴里，然后跳入水中，飞速地将河里的渔船掀翻，吞饺子似的把船夫渔民全吃掉，搅得一条河天翻地覆。

　　“鱼妖发狂了！快跑啊！”河边顿时陷入混乱，刚才还喜气洋洋买鱼的人都惊慌失措地逃跑。

　　小黑露出邪气的笑容：“哈哈，风水轮流转，看看现在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祁臻道：“杀来杀去，相互憎恨，互为仇雠，有什么好处？”

　　他跳起来，冲进河中，一鞭子甩过去缠住鱼尾，借力骑在银鲤身上。银鲤愤怒地甩着身子，想要挣脱束缚，祁臻却牢牢地攀着鱼鳍。银鲤飞快地穿梭在河中，翻转身子，撞向岩石，搅得水花四溅。

　　祁臻险险避过危险，依旧纹丝不动地骑在鱼背上。他远远看到山间金光闪耀，便飞身抓住银鲤的犄角，控制着它朝龙门飞去。

　　银鲤被抓住命门，越发疯狂，用尽全力朝空中一跃，祁臻握着犄角高高一扬，冲破薄雾，瞬间金光四溢，彩云尽显。一声清越的龙吟穿过云霄，银鲤犄角生长，身体拉长，腹生龙爪，鱼鳞爆裂长出了银色的龙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龙门一跃，凡鳞尽褪，化鱼为龙。

　　“敖雪！”

　　小黑仰着头高兴地叫了一声，祁臻落地收好赭鞭，敖雪也化为人形。

　　“敖雪你这画境好腥！你快点破了它，我的毛还湿着呢！”

　　敖雪脸色一变，转头吐出一大滩墨汁。

　　墨汁迅速扩散，山清水秀的龙门镇顿时化作一团浓墨。画境崩塌得极快，祁臻道：“跳进水墨里！”

　　敖雪正要捞起小黑一块跳，小黑却嗖一下越过他，咬住祁臻的衣角，慌慌张张地跳下去，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阵天旋地转，三人落到宫殿前。女皇，将军，唐皇率领着走尸向他们逼近。

　　高力士身披战甲，红色的披风被夜风高高扬起，他惬意地吸了一口气，笑道：“三位不请自来，有何贵干？殊不知我这百鬼夜行图有进无出，此番无礼还望海涵。”

　　小黑抖了两抖，把身上的毛甩干，忙里偷闲地骂道：“说的什么屁话！有本事单挑，你群殴算什么本事！”

　　高力士道：“单挑也可以，你一个单挑这一群吧！”说着手一挥，将军和唐皇就面目狰狞地扑向小黑。

　　好无耻的家伙！小黑又惊又气，往敖雪身上一跳，眼看四面八方都是走尸，忙道：“不要慌！对方鬼多势重，不好硬抗！这样，祁臻从南面杀出一条血路，敖雪你殿后，咱们先跑了再说！”

　　他话音未落，祁臻已从背后抽出龙鳞剑，杀向高力士。高力士手持两柄骨叉，哼笑一声，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喂喂喂！说打就打啊？嘿，看招！”

　　一时间皇宫杀成一团，走尸众多，杀不死亦不知疼痛，只有削去头颅才会失去战斗力。祁臻独战高力士，敖雪承担了主要攻击，小黑看得着急，便专门伸出利爪刺瞎走尸的眼睛让他们辨不明方向。

　　尽管如此，三人还是寡不敌众。高力士乃是画眼，杀不死砍不断，偏偏那骨叉上带着尸毒，沾染不得。祁臻渐渐处于劣势，他挡下一招，不由地轻喘起来。

　　忽然，他看到贵妃站在树下，穿着一袭白色羽衣，长发委地，褪去浓妆，一丝娇媚也无，美得雌雄莫辨。贵妃察觉到他的目光，莞尔一笑，身后月色华光流转，美轮美奂。

　　正是这一失神的空挡，高力士举着骨叉朝他心口袭来，小黑大叫：“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敖雪化为龙形，一声怒吼掀起狂风，把下边的人鬼都吹得东倒西歪。

　　祁臻站定，忽然灵光一闪，对敖雪道：“运水！”

　　敖雪张嘴，巨大的水流横冲而下，如怒涛决堤，一瞬间将整个皇宫冲得七零八散。高力士被淋个正着，顿时化作一片碎纸。墨色淋漓间，鬼城画境烟消云散，所有的恶鬼走尸挣扎着发出嚎叫，通通被收进碎片里。

　　祁臻把碎片收入手心，拼成一副完整的百鬼夜行图。画眼归位的那一刹画中仕女流出两滴墨泪，迅速晕染开，整幅画为之一变，鬼将军率领百鬼前进，在夜色中露出獠牙。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白鸟站在枯枝上，眼瞳闪过一丝光芒，好像在注视着他……

　　鬼城崩塌后，小妖们都逃跑了，剩下十几个穿着红衣的青年晕死在荒野里。小黑随便踩着一个，看着还有气，“还活着呢，这些人怎么办？”

　　敖雪道：“不用管，明日午时就能醒过来。”

　　祁臻一言不发地走到几个铁笼子跟前，之前猛兽被小黑放了出来，这会早就不见踪影，只有装老虎的笼子里卧着一团白毛。

　　“这是什么？”小黑凑近一看，居然还是活的，是一只白老虎，比小黑还小一圈，一起一伏睡得正香。

　　“怎么花老虎生下一只小白虎？”小黑摇头：“真可怜，被母老虎抛弃了。”

　　祁臻从白虎身下摸出一枚发簪和一只荷包，打开荷包，里边是一缕红绳编成的头发。

　　小黑吃惊地望着祁臻，“这……”

　　祁臻捧着小白虎，小白虎不舒服地动了两下，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祁臻心猛地一跳，紧紧盯着他。

　　“嗯……嗯……”小白虎发出细细的叫声，四爪乱舞，闭着眼睛挣扎。

　　祁臻心口一窒，悲伤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他紧紧地皱起眉头，忽然伸手探入胸膛，闷哼一声，将两生花拽了出来，一时间血肉模糊。

　　小黑倒抽一口冷气，别过脸不敢看，龇牙咧嘴好像疼的是自己一样。敖雪走到他旁边，伸手让他跳到怀里，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

　　小黑小声道：“我敬他是条汉子！”

　　祁臻手心燃起三昧真火，将两生花烧成灰烬，抱起小白虎，低头蹭了蹭，轻声道：“他是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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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祁臻：他是林慢
小黑：哦——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