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62、鲛人泪（十五）

　　三只巨大的海龟载着浮隐岛上剩余的人离开了，海面一碧万顷，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海鸟划过天际，发出悠扬的长鸣，远远的化作黑点消失了。兰泽的身影也望不见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却在林慢脑海里盘旋。他虽不解其意，胸中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好像平静的海面下不断激荡的洋流，终有一日将掀起滔天巨浪，让天地也为之震颤。

　　“吼——”

　　鳌龟完全苏醒了，它扬起巨大的头颅，仰天长啸，发出低沉辽阔的声音，沉闷雄厚直上云霄。

　　它抖落背上的瓦砾尘埃，整个浮起来。林慢这才看清它有多大，西边那一片低矮的山岭只是它头上突起的鳞角，草木也如同一层细小的苔藓。水花剧烈地翻涌着，在它身底形成一个漩涡，浪声震耳，林慢趴在祁臻身上，几乎站不住，惊叹道：“好大！”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于是苍天补，四极正……”祁臻持剑稳稳立于鳌背上，坚毅的目光越过广阔的海洋，落在渺远未知的地方。

　　脚下小黑湿淋淋地扒着林慢的腿，对敖雪说：“我们嘞，总不会骑你吧？我可不要！”

　　他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敖雪就露出更嫌弃的表情，回他一个“想得美”的眼神，摊开掌心现出一个精巧的核雕。核雕遇水涨大，变成一座小屋，海龟拖起小屋静静划游，敖雪跳上去：“走吧，再往前就是幽冥海，我出生的地方。”

　　离开浮隐岛一路向东，海面变得平静，连飞鸟游鱼也少有了。天空呈现出一片无垠的深蓝，海天相连，辽阔中显出几分荒凉。在这荒凉之下，天地高广而万物渺小，林慢迎风独立，任海风吹得骨肉皆凉，不由得升起一丝惶恐凄清之感。

　　祁臻站在他身边，与他一道沉默着。

　　林慢感慨：“天地之大，可有尽头？日月万年，可有人得道成仙？天地如何看待仙人？又如何看待我们？”

　　“天地之下，万物皆蝼蚁。仙人与凡人不过寿数长短不一，并与区别。即使上古神灵如盘古女娲也身归混沌，只留下九州四海，绵绵不绝地繁衍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多少人寻仙问道，想要长生不老。”

　　“凡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所以他们只看得到这几十年，烦恼琐碎的小事，一生无病无灾便是好命。那些看得太远妄想长寿者既失于眼前，又活不过明天，注定两手空空，遗憾而终。”

　　“那倒是，与天同寿那是仙人该操心的，何必执着呢？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他佯作无意说起这些话，又试探地问：“祁臻，万一找不到回头草怎么办？”

　　“那就想其他办法，我会让你活下去的。”祁臻说得云淡风轻。

　　林慢想到他说的一体双魂的办法，心紧了紧，道：“如果太难那就算了吧，我去投胎也可以的。”

　　祁臻看着他的眼睛：“你忍心留我一个人？”

　　林慢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不是。我是想，就算投胎了，你也会找到我的对不对？”

　　“到时候你前尘尽忘，长大成人，我已是个糟老头子了，你见了我不把我打出去就是了，还会听我胡言乱语，与我再续前缘？”祁臻语气凉凉，好像笃定林慢是个负心汉。

　　林慢原本有些忧虑，听他这么形容却有点想笑。他大着胆子捏捏他的脸，道：“再过二十年你也风华正茂，我见了呀肯定被迷得晕头转向，抢你回去当压寨夫人！”

　　祁臻微微笑了一下，林慢悄悄把手塞进他掌心，心里欢喜不已，觉得就算立刻去地府投胎也愿意了——

　　算了。不去。舍不得。

　　深蓝转为暗黑，天上的星辰浮了起来，又落进海里，随着海浪漾出一层又一层璀璨的银光。林慢已经睡着了，祁臻静静注视着他，此刻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才露出深深的忧虑。

　　敖雪看着这一幕，走出来说：“你真的决定了？”

　　祁臻道：“我别无他法。”

　　敖雪皱眉：“让他去投胎不成吗？凭你的本事，找到他的转世，从小养在身边不是更好？再不济找个将死之人，让他附身不就行了，虽然麻烦了点，恶心了点……”

　　祁臻道：“你不用劝了，我意已决。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林慢。等拿到回头草，他就拜托你和小黑了。”

　　敖雪靠在窗檐上，海风飒飒，带着清凉的海腥味，无论过了多久，这片广袤深邃的海洋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知道，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祁臻低声道：“我知道。”可他没办法看着他魂散天地间。但凡有其他办法，他都不会来到这里。

　　敖雪不再开口，世间万事，冷暖自知，他说再多话也是枉然。就像当年，他也义无返顾地闯进黄泉道，摘了回头草，给那没良心的重塑身体，结果一千多年过去了——呵呵，不提也罢。

　　敖雪走入内室，看到小黑四仰八叉地睡在桌上，十分狂野地露出肚皮。他眯起眼，伸手去戳他肚子。谁知小黑警惕地翻了个身，对他怒目而视：“你想干嘛！？”非礼人家？？

　　敖雪收回手，不满地说：“林慢这么做的时候，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什么鬼形容？小黑走到桌子另一头趴下，傲慢道：“我爱跟林慢玩儿，你管得着吗你？”

　　敖雪冷笑：“我不管你，你这条小命早没了！”

　　小黑怒了：“你才没了，你们全族都没了！”咦？不对……龙是妖族最强悍的一支，当初妖神争霸，人妖大战，天倾地斜都没能灭了他们。哼嫉妒！

　　“你怎么老是针对我，我又没闹你，你为什么对我阴阳怪气的？”小黑鬼精鬼精的，他知道惹了敖雪祁臻也保不住他，所以一直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招谁也不招他。没想到他比猫还爪贱，动不动来撩拨他！

　　他不知道他这是弄巧成拙了，正因为他独独对他一个不理不睬，敖雪才更堵心。他豁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握拳，眼中怒火中烧。

　　小黑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缩成一团虚张声势道：“怎么了？你还来气了？”这也太无理取闹啦！

　　敖雪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早知你是个无心的，原也不该对你心存幻想！”说罢甩袖而去。

　　小黑都听懵了，完全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对着他的背影大叫：“你说的什么鬼话？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怎么跟怨妇似的？入戏太深了吧？啊？

　　林慢溜达进来，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小黑呀，你是不是把敖雪给始乱终弃了？”

　　小黑跳脚：“你胡说什么！？”

　　林慢两手一摊：“你急什么，恼羞成怒啦？”

　　“我还暴跳如雷呢！”小黑白他一眼：“谁知道他发什么病了？莫名其妙说一些怪话！你们小心一点，我怀疑他以前被别人抛弃过，脑子不正常。我们都体谅一点，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祁臻听他大言不惭，脸上露出点啼笑皆非的神情，好像听到什么荒诞的故事。

　　林慢回房后，躺在床上琢磨了一会儿，问祁臻：“敖雪以前是不是认识小黑？”以敖雪的高傲，不可能频繁招惹一个对他爱理不睬敬而远之的人。

　　祁臻道：“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小黑不记得了。”

　　“是敖雪告诉你的吗？”

　　祁臻点了点头，至于到底是怎样的过往，敖雪就闭口不谈了。

　　林慢坏笑：“看样子，小黑做了很了不得的事呢！”

　　祁臻也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早些休息吧。”

　　早上是海龟停下来进食的时候，林慢每天都趁它大张嘴的时候兴致勃勃地用一个网兜捞“漏嘴之鱼”，然后拿到厨房里让祁臻做鱼吃。祁臻厨艺不错，第一次吃的时候小黑满脸不敢相信，深觉上当受骗，立即痛心疾首地说：“我跟了你那么久，从来不知道你做饭这么好吃！以前你都是敷衍我！”想想曾经吃烤肉吃到好几天没法那啥的悲惨日子，小黑就气不打一处来！

　　祁臻一脸坦然，并把最后一个鱼丸子夹到林慢碗里，林慢欢天喜地地接过了。小黑嫉妒得眼都红了，立刻不依不饶，一哭二闹三上吊，控诉祁臻有了男人忘了猫，气得鼓成个□□脸：“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欺负我一个猫！”

　　林慢眨眨眼，笑道：“你找敖雪啊！他是龙，海里多少好吃的还不是应有尽有！”

　　小黑嘁了一声，道：“威武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才不会求他！再说了，他才不会帮我！”

　　林慢纠正：“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吧。”

　　小黑哼哼：“威武不能淫的意思就是尽管某些人仗着自己法力高强就垂涎别人美丽的皮毛，而且动手动脚，别人也不会让他得逞！”

　　敖雪淡定地吃着饭，对付小黑这样的必须脸皮厚才行，无论对方狗嘴里吐没吐出象牙都要见怪不怪，不动如山。

　　小黑虽然话说得义正严辞，饭后却蠢蠢欲动了，他吃得不满意，便抓耳挠腮怎么趴着怎么不舒服。于是开始偷偷观察傲雪，见敖雪并无反应，他就长吁短叹，十分烦人。而且变本加厉，猫叫声之凄厉堪比母猫叫春。从当年那山那水那猫崽开始说到幼年流浪跟随祁臻颠沛流离，一边说一边瞟敖雪。

　　敖雪被他闹得头疼，转头就给他弄了条几尺长的大鱼，大到林慢光看一眼就觉得撑得不行。

　　小黑两眼放光，对敖雪说：“你是个好人！”

　　敖雪白眼都懒得翻了。

　　林慢觉得好笑，调侃道：“你不是贫贱不能移吗？”

　　“可是我不贫贱啊！这鱼才贫贱呢，所以我现在就把它移到我肚里！”

　　林慢心惊胆战地看着那鱼一点点消失在猫嘴里，心叹小黑简直天赋异禀，那小猫胃且不是个无底洞吧？

　　小黑吃了整整一天，吃得肚儿滚圆，四肢都不着地了，好像一个球上长了猫爪子。

　　林慢都不敢碰它了，“小黑你还好吧？”

　　小黑打了个嗝，哀叫：“我不好，肚子疼！好胀，谁来救我！”

　　“那怎么办？你吃不下就别吃，干嘛折磨自己？”林慢七手八脚地帮他找药。

　　小黑倔强地说：“不吃不是好妖精！”

　　祁臻翻出一粒消食丹，林慢喂到他嘴边，小黑却吃不下，“我现在多吸一口气都要吐了！”

　　敖雪靠着柱子看了半天，这回终于出手了，凶巴巴把这团毛球抱起来，黑着脸地托着他的肚子，进屋关门，随后屋里传来小黑软绵绵的哼唧声。

　　林慢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祁臻勾勾地盯着他，不由地干笑两声，“今天还学御符吗？”

　　学了一晚上御符，林慢觉得身体里阳气满满，晕晕陶陶睡到日晒三杆。海上风和日丽，阳光落到屋子里，林慢伸了个懒腰，发现床边坐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