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37、长甘寺（十）

　　兰因元气大伤，整个肩膀都烧伤了，桑若几乎把长甘寺的玉莲子都采遍了，碾成粉末和着祁臻的血做成药膏。他和祁臻忙着给兰泽疗伤，林慢和小黑则上山采药。

　　林慢背着篓子，小黑就跳进篓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话：“兰因也是倒霉，你说老天爷要罚罚桑若和尚嘛，干嘛烧兰因啊，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们妖精？”

　　没有多远，小黑耸耸鼻子：“我又闻到鸟味了，那个乌鸡又来了！？”

　　林慢走到锁妖塔前，果然见到了乌栗姬，她还没死心，隔着锁妖塔像望夫石一样，不停地呼唤黄二郎，白灵子和那个雕妹妹蹲在一边翻花绳。雕妹妹这会儿没那么可怖了，她的原型是一只黑漆漆的大雕，比林慢两个大，撑着翅膀翻一个粗壮的麻绳。白灵子百无聊赖，几乎要睡着。

　　小黑惊异道：“好大的鸟啊！”

　　白灵子看到林慢很高兴，甩手就把麻绳扔了：“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没人管了！”

　　林慢摆手：“不是，我们只是路过。怎么住持也不管了吗？”

　　乌栗姬不愧是乌鸡精，声音确实扰得人心烦意乱。

　　小黑问守塔的和尚：“她一直这样？”

　　“啊？”小和尚盯着他的三瓣嘴看了一会儿，揉揉耳朵，掏出两团棉花。

　　“自从那天以后，她天天喊天天喊，妖怪们都投诉了。昨天上层的一只狐妖还因为吵得受不了跟隔壁的蛇妖打了一架，把蛇妖都打蜕皮了。那蛇妖蜕皮后居然变成了女的，还嚷嚷着找住持讨公道。”

　　“啊？还有这样的事？”林慢一脸惊奇。

　　“是啊，她说是因为乌栗姬吵得她走火入魔才变成女妖的。狐妖不小心看了她的身体，她非要人家娶她，还要妖丹作聘礼，闹得不可开交，所有的妖怪都在看笑话。”

　　“那住持不管吗？”

　　“前些天她找住持求情，住持见黄二郎确实无辜便说他罪业赎清，可以离开。可是他打死也不走哇，她就一直在这等着。”

　　“……”林慢有点怀疑住持是受不了乌栗姬才网开一面的。

　　小黑笑嘻嘻地说：“这只乌鸡这么痴心，肯定是黄二郎拜年拜得勤！”

　　乌栗姬不顾他们的眼光，一心一意诉己衷肠：“二郎，我真的那么差吗，你宁可被关起来也不愿娶我？

　　我们认识五百年了，从前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你就天天蹲在我家门前守着我，一来就是一整天，黄姨叫你回去吃饭你都不愿意离开，你还记得吗？

　　后来咱们年岁渐大，你才渐渐不来了。长大以后你下山历练，每回都给我带小玩意儿，一朵绢花，一块手绢，每次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吃里脊肉，那年冬天，你冒着风雪去偷人家的猪，被打得浑身是伤，还烤给我吃，自己却一口没吃……”

　　白灵子翻了个白眼，听得要吐了。塔里的黄二郎也真无奈了。他当然记得，当时年纪小，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一直想吃了鲜嫩的乌栗姬，一盯着她就流口水。后来他娘和乌青青喝醉酒之后把他小时候的事当笑话似的告诉了她。乌青青心眼小，从此以后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没办法每次偷来没用的都送给栗姬，表示自己绝无非分之想。

　　黄二郎无奈道：“绢花是偷的，手绢是捡的。那年我是偷了一个村的年猪，和弟兄们吃饱喝足被人逮住了死里逃生，回来见你在外边修炼怕你向我娘告状才烤肉给你吃的，我不吃是因为太饱实在吃不下了。栗姬，你走吧，我不是你的良人。”

　　乌栗姬怎么也不相信他如此无情：“二郎，我不逼你，你别说这些话，也不要再躲着我。”

　　白灵子在一边唉声叹气：“我的傻妹妹，一个人找遍一千种理由不愿和你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是真的，他不爱你。你看看，他宁可被关着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做了这么多傻事难道还不明白吗？你逼他做什么？”

　　乌栗姬倔强道：“可是二郎对我那么好，难道都是装的？所有姐妹里他对我最好，难道不是喜欢我？”

　　白灵子跟她说不通，一脸头疼的表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劝了，感情的事太复杂了，不是好不好就能说得清的。

　　黄二郎默不作声，隔着厚厚的墙壁听乌栗姬的哭泣声。

　　很快祁臻和住持来了，住持亲自把黄二郎放出来：“你虽无大过，可那六口人命也无辜。你下山吧，为老人家养老送终，权当赎罪了。”

　　“多谢主持。”黄二郎合掌道谢。

　　“二郎！”乌栗姬欢喜地跑过来。

　　小黑在林慢怀里翻白眼：“好厉害的乌鸡，主持都嫌烦亲自请走了！”

　　林慢笑了一下，黄二郎挎着肩膀被乌栗姬拉拉扯扯：“栗姬，我只把你当妹妹。”

　　“我不管，你现在出来了，我不会再放你走了。”乌栗姬一副娇蛮得意的模样。

　　黄二郎忽然捂着头。

　　“二郎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黄二郎虚弱道：“是啊，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临死前我想一个人去山上看日出，静静迎接最后一刻的到来。”说着还吐了口血。

　　小黑跳到他头上猛挠了一下他的头发，只听见杀猪般的叫声：“痛痛痛！”

　　“我看你听中气十足的能活几百年呢。”小黑冷笑：“呵，妖怪！”

　　黄二郎被拆穿，尴尬地挠了下头，只好无奈地对乌栗姬说：“我真的没喜欢过你。”

　　“我不信。”乌栗姬固执地挽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

　　“那我也没办法了。”黄二郎两手一摊，他没办法说太过分的话把乌栗姬赶走，他对她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好歹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她一片痴心，他就算不回应也不能太粗暴伤她的心。

　　“栗姬啊，其实你喜欢的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其实根本不了解我，你才三百岁，以后肯定能遇到更好的。”黄二郎忽然正经起来，乌栗姬慢慢松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黄二郎松了口气，或许她明白，只是不甘心，不肯放弃，以为他终有一日会爱上她。可感情的事说简单也简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说复杂也很复杂，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喜欢。

　　沉默了一会，乌栗姬道：“我不逼你了。可你到底欠我一次，我知道你想弥补过错，不如这样，你和我扮作夫妻，一同照顾婆婆，等她死后，我便不再纠缠于你，你可愿意？”

　　原来是栗姬一直在照顾婆婆，黄二郎想了想，看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也不忍心拒绝：“好吧，就这样。”或许只有朝夕相处，栗姬才会明白，她并不是真正喜欢他，黄二郎心想。

　　或许只有朝夕相处，二郎才会明白，他其实也喜欢我，乌栗姬心想。

　　两个生拉硬拽的半路夫妻各怀心思地下山了。

　　林慢目送他们远去，问祁臻：“他们以后会在一起吗？”

　　祁臻道：“不会，不管他多么感谢她，记得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也不会喜欢她。因为喜欢就是喜欢，比什么都简单。就像吃饭喝水，是本能是天性。难的是勉强不喜欢你的人喜欢你。”

　　他看着林慢说：“有的人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有些人要多看两眼才能入心，而有些人即使一辈子朝夕相对也是相看两厌。”

　　林慢有点明白了，不过，他疑惑地问：“你连这都懂？”

　　“我祖父是个风流浪子。”祁臻沉默。

　　林慢想到祁父两个不同母的兄弟，也跟着沉默了。他两只手在袖子里纠缠来纠缠去，心跳如鼓，想就这样问一句“你喜欢我吗？”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垂头丧气地踢踢石子，对自己生气。

　　“怎么了？”祁臻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天下诸多不幸都落到有情人身上，禾心和竹修容，柳真和杜云月，桑若和兰因……想来情情爱爱扰人扰己，不是什么好东西。”祁臻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林慢话里带着气恼，祁臻定定地看着他，将原本要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罢了，总要让他再无后顾之忧，欢欢喜喜毫无烦恼之时再说吧。

　　“是不是好东西，你总会知道的。”他接过林慢的药篓子，蹙眉看着白灵子，似乎在疑惑为什么这两个妖怪还在这。

　　白灵子十分乖觉地拉着雕妹妹走，雕妹妹舍不得林慢，大翅膀一伸想把林慢裹起来带走。祁臻往她身前一站，雕妹妹吓哭了，捂着头伤心地被扯走了。

　　“咱们走吧。”祁臻和林慢一前一后，心思各异。小黑甩着尾巴，死乞白赖地窝在林慢身上。

　　离开长甘寺的时候，住持没有挽留，倒是小和尚们都很不舍。桑若望着巨大的佛像，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虔诚侍佛，心里一哂：任凭你如何发愿，他高高在上，低眉垂目，不置一言。

　　山下清风高岗，一路望去皆是好风光。桑若一步步走下去，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快乐。他牵着兰因，累世的遗憾都得偿所愿。

　　少了一缕佛魂的佛祖还算完整的佛吗？他如今剔除佛印，顺从本心，上天入地，总要寻一份生机。

　　世间万物，草木有情，因风皱面，为雪白头，若无一人心向往之，岂不枉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