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36、长甘寺（九）

　　住持没有回答。

　　一片沉默中，兰因开口：“当年地狱业火烧到西方净土，佛子为救一株兰草使得十方法莲被焚，因而被罚人间悟道。”

　　当年一株小小的兰草，日复一日沐浴佛光，灵性渐长，莲台上地狱业火一烧，竟化为人形。烈火中绿意萌生，兰因从鸿蒙中睁眼，第一眼就看到了火光中的佛子。后佛子被贬下凡间，他义无反顾地跳下莲台，堕入人间，追随而去。

　　第一世，佛子投胎成了一个富家公子，文才武略样样精通，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在新婚之夜遁入空门，从此抛却前尘，常伴千灯古佛。

　　“那一世阅尽人间繁华，红尘里，多少男女欢场奔波。一路走过，美酒佳肴，笙歌曼舞，我几乎忘了佛祖的教导。桑若出家后，我清醒了。我不敢露面，怕他驱逐我，厌恶我，我陪了他一百年，后来妖魔作乱，为了解救百姓，桑若圆寂了。”

　　第二世，桑若成了孤儿，被寺庙的和尚捡到。他自小诵读佛经，有着超凡的慧根，可乱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寺庙被敌军占领，和尚被杀了个干净，兰因从刀下救走桑若带着他流浪。天下皆是战土，荒烟蔓草处处埋骨，人人都在地狱挣扎，易子而食，贩人为畜，为了一口吃的，连稚童都可以拿起柴刀。兰因这才明白佛祖所言：众生皆苦。

　　兰因虽然修为高，却涉世未深，怀揣着精纯的灵气，被人欺骗，被妖魔追杀。他们在乱世里艰难求生，最难的时候，兰因割肉喂血养大了桑若。

　　“那一次我们遇到一个狡猾的蛇妖，他困住了我，夺了我的妖丹，我几乎要死去。桑若却举起镰刀，从背后洞穿了他的七寸。”

　　“桑若！”兰因觉得自己灵魂都要散去了。桑若血淋淋的手攥着妖丹，仿佛举着宝物。他的笑天真纯洁，却让他心底发寒。那一刻，他不是佛子，是修罗。

　　“桑若！你，你怎么能杀生！？你是佛子，怎么能手染鲜血！？”兰因大怒，被生生掏去妖丹的痛苦也比不上这一刻的惊痛。

　　桑若歪歪头，面带疑惑：“若不能救你，我为什么信佛祖？”

　　兰因不停吐血，妖丹沾染了蛇妖的腥臭，让他几欲作呕。他觉得三魂七魄都在颤抖：“桑若，你不一样！无论你信或不信，成佛是你的宿命！”

　　这一次伤势重得几乎要了兰因半条命，桑若为了让他们活下去，第一次举起拳头赶走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与野狗抢食，从死人堆上趟过去。人间怨气冲天，将佛子一点点染上罪恶之色，桑若身上的佛光越来越黯淡。

　　他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彻底抛弃了佛祖，成了一方霸主，手持兵刃，口称我佛慈悲，带着温柔的面具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兰因眼睁睁看着他与佛背道而驰却无能为力，这时候的桑若，已经强大到令他都忌惮了。他看不懂桑若眼里浓郁又压抑的欲望，他偶尔攥着他的手腕，那力道似乎要嵌进他身体里。长大的桑若，陌生得让他心颤。

　　终于有一天，桑若从道士手里取得一条索妖绳，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在兰因身上打上了他的烙印。

　　“酒色，杀生……每一条都沾染了，桑若当然不能成佛。他罪业深重，很快英年早逝。”

　　兰因道：“后来又过了很久，桑若再次轮回，重复着相似的命运，年幼出家，半生修行。或许是那一世杀业太重，他始终没有成佛。而我在深山修炼，参禅悟道，足足几百年没有任何顿悟。”

　　“再后来，他闯进了我的洞府，我修炼出了岔子，忘记了过往。”而这一次，兰因爱上了年轻的和尚。

　　“是迦蓝？”林慢问。

　　兰因虚弱地笑了一下：“我和迦蓝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迦蓝进了普陀寺，甲子过后便圆寂了。我曾经问过住持。他说桑若经历了种种劫难，只差一重情劫。我意识到我就是他的劫，于是很久都没有出现。只看到他又过了两个轮回，这时候他已功德圆满，可奇怪的是，他依旧没能渡劫成佛。”

　　祁臻道：“破而后立，拿起了才能放下，经历了才懂得人间的痛苦。你不与他相遇，如何使他顿悟。”

　　“你很通透。”兰因低低地笑了：“所以，我又回到他身边，我也不知如何助他渡劫。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过在红尘里挣扎。佛罚他道心不稳，凡心未断。殊不知，绝情断爱乃是天下第一难事……”

　　听到这里，住持连连摇头，面上悲悯：“你错了，佛不是要你们绝情断爱，是要你们绝私情，断小爱。当年佛子为了你闯下弥天大祸，至今莲台之上寸草不生。佛祖怜你聪慧，允你皈依，可佛子太让他失望了。百转轮回，你还不懂其中深意？”

　　兰因沉默了一会儿，别过脸：“桑若不成佛，我不入西天。”

　　“你们啊，一个比一个痴愚。”

　　兰因咳了几声忽然吐血，林慢赶紧给他递帕子，焦急地望向祁臻。祁臻摇摇头，只能渡几息阳气，缓解地狱业火带来的伤势。

　　桑若忍着剧痛与兰因相望，兰因含泪微笑，遮天蔽日的雷云下蓝火幽幽，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慈悲，却使得这场景更为惨烈。

　　桑若忽然大恸，指天发问：“你罚我六根不净，罚我牵动凡心！你有什么资格罚我！？我能如何？当年你不也一样吗！”当年佛祖从莲台过，见兰草而侧目，心念一动便生喜爱，桑若便是那一缕喜爱之情。

　　“你剥离凡思，叫我沐浴佛光，参透佛心，最后还不是一把火烧断了！”只一缕心念，光明之境，无垢法身通通化为尘埃。他在佛祖座下那么多年，心心念念的还不是那株兰草。

　　“你罚我百世肉身，尝遍世间痛苦。如今我杀尽三千邪祟，以杀证道，你还要我如何！？”桑若跌坐在地上，精疲力尽，“我皈依了，但你不能杀了我的兰因。我既是因他生为他死，你叫我如何渡这场情劫？你要我如何？我绝不会再踩着他的身躯上路了……”

　　他终究放不下兰因，无论多少次轮回，修得成佛相，修不成佛心，他爱兰因甚于爱众生。

　　桑若声声质问，不多时雷声停歇，一阵风吹过，像是上天叹息，将雷云都吹散了。细雨落下，野火熄灭，被雷劈焦的树木都重新长出枝桠。桑若的身体也恢复光洁白皙，宛若新生。

　　“兰因！”桑若冲过来将兰因紧紧抱住。林慢躲闪不及，差点被他的手臂撞断鼻子，满眼都是他隆起的肌肉，隐隐还有烧焦的味道。

　　祁臻反应很快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瞥了眼桑若□□的上身，一言不发地扔过一件僧袍。

　　小黑在林慢耳边说：“我滴乖乖，桑若和尚这体格可不像吃素的人有的啊！”他还抻了抻自己的猫腿，一脸羡慕。

　　林慢暗暗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觉得这种严肃的场合不应该讨论这种问题。

　　桑若见兰因伤势严重，伸手将眉心的佛印生生抠了下来。小黑龇牙咧嘴，林慢打了个寒战。

　　佛印迅速流入兰因体内，兰因脸色好了些，看着他脸上蜿蜒一道血迹，皱眉道：“你何必如此？”

　　桑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祁臻问：“你这佛印？”

　　“是兰因一滴心头血。”桑若道：“前世我差点渡成金身，最后一道雷劫将至，我心念动摇，雷霆激涨，几乎魂飞魄散，是兰因凝出心头血保我魂魄不损。”

　　“难怪。”祁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桑若沉吟片刻：“你们去东海要经过浮隐岛，听说那里的常有异宝出世，我带兰因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什么奇珍异草为兰因疗伤。”

　　“也好，你们准备好了就出发。”桑若点点头，扶着兰因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