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35、长甘寺（八）

　　最后兰因对林慢说：“我是最残忍的人，用自己的命逼着他不爱我。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我能让他离开，又怎么能控制他的心，我连自己的心尚且控制不了。”

　　听完故事，林慢已经掉了几场眼泪：“太惨了兰因。”

　　“都过去了，几百年了，我都快忘了迦蓝的模样了。你不要难过，最后的结果对我们来说已是十分的好，至少我们都没有迷失方向，至少离开时我能目送他远去。”

　　林慢想安慰他一句，却越想越伤心，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太难看了，只能使劲擦眼泪，把一双眼睛擦得像兔子一样。

　　兰因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他轻轻叹气，道：“林慢，爱是无常，爱是无可控制。他要是心里有你，一定瞒不过你的眼睛，用心去看吧。”

　　林慢心想那不一定，也许我是瞎的，这么久也没看出什么来。

　　“要是看不出来也不打紧。”兰因伸手，变出一面镜子：“这是回心镜，你拿回去照照就知道了。”

　　林慢走了，兰因靠在树上捂着胸口，平复那股几乎将人淹没的酸楚，他摘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了一首古曲，记那年惊蛰，顿悟于红尘。

　　他把树叶放在水面上，让它东流而去，静静看了一会儿，便朝佛堂走去。

　　推开门，桑若背对着他，身前梵香袅袅。

　　“桑若。”

　　桑若一动不动，背影好像一尊雕像，兰因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桑若？”

　　“兰因，若我渡劫成功，你当如何？”

　　兰泽没有回答，桑若又问：“若我此生不悟，你又如何？”

　　“我自当奉陪。”

　　“你会待我如那迦蓝和尚吗？”桑若忽然问。

　　兰因对上他的目光，黑沉沉的叫人看不出情绪，兰因心里一痛，含笑说道：“迦蓝不能成佛，你能。”

　　桑若攥着他的手，毫不掩饰嫉妒之情：“你在等迦蓝转世，所以才不肯离开对不对？”

　　兰因低头：“是。”

　　桑若忽地松手，起身大步离开，兰因跪在地上两眼无措，紧紧攥着双手。宿命难违，宿命难违，难道他还是摆脱不了这个轮回？

　　林慢抱着镜子回到禅房，小黑正趴在窗户上睡觉。林慢想了一会儿，靠近小黑。小黑伸伸懒腰：“林慢你去哪儿了？”

　　林慢笑得很神秘：“兰因给了我一个好东西，你来看看！”说着把镜子立在他身前。

　　“什么玩意儿？”小黑歪头一看，镜子里慢慢出现一条鱼，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林慢扣着镜子抚额叹气：“我早该猜到的。”

　　小黑对镜子很感兴趣，踩了两脚，继续盯着看，各种各样的鱼中间忽然出现一条白龙，白龙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血盆大口一张就要吐水，吓得小黑一跃而起蹦到林慢腿上。

　　“好奇怪的镜子。”

　　“这是回心镜，能照出喜欢的人的样子。”

　　“哦？这镜子还蛮管用的，知道我喜欢吃鱼。”

　　“小黑你跟着祁臻这么久，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林慢捏着黑猫两个爪子揉。

　　“有啊，不就是你咯？”这个姿势有点不舒服，小黑翻个身让他给挠痒痒。

　　“真的吗？”林慢怀疑地说：“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啊？”

　　“因为你蠢啊！”

　　“……”林慢拍了下猫屁股，满心烦恼，祁臻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诶？”小黑忽然不扭了，指着镜子道：“你看祁臻！”

　　镜子对着林慢，显出了祁臻的样子——居然还是脱衣沐浴，露出上身，甩发回眸的祁臻！

　　啊啊啊啊！！！林慢眼疾手快地把镜子翻了过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这镜子果真不能乱照！

　　小黑坏笑：“你在觊觎祁臻的□□！”

　　“呸呸呸！瞎说什么？我没有！”

　　“哈哈哈！笑死人了！”

　　“不准笑！不给你饭吃！”林慢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嚣张了。

　　晚上祁臻回房的时候，林慢一直寻找机会。纠结了半天没敢下手，抱着镜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林慢蹑手蹑脚地跑到祁臻床边，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睡颜，借着月光用回心境对着他照，镜子里映出他的睡颜，久久没有变化。

　　“？？？”林慢仿佛被人泼了冷水，心里那熊熊欲燃的小火苗顿时被浇灭了，滋滋地冒烟。难道祁臻没有喜欢的人？

　　林慢不信邪，又照了好半天，失望地发现镜子依旧没动静。

　　林慢愤愤地回到床上，举着镜子左看右看，戳了戳镜子里的祁臻，满心失落。然后把镜子往旁边一丢，背对着祁臻的床，气哼哼地睡着了。

　　朦朦胧胧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响起了巨大的雷声。林慢醒来起身一看，祁臻也坐了起来，他凝视着天空：“桑若要渡劫了。”劫云雷霆千钧，来者不善。

　　小黑跳进来大叫：“快出来看！桑若和尚被雷劈呀！”两人把衣服一披，双双赶到后山。

　　此时紫色的闪电照得夜空亮如白昼，黑云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厚厚的云层中光电忽闪忽现，一束束汇成极粗的光柱，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劈山裂地般打下来。钧之势仿佛神兵对垒，震得山川大地都摇动起来，叫人肝胆惊惧，不敢直面天威。浩浩天穹下，人们仿佛蝼蚁一般渺小。

　　威压中心，桑若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雷霆之力吹起劲风重重，他全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中，衣袍翻飞，岿然不动。

　　“好大的动静！”小黑蹲在林慢肩头。

　　劫云看着着实吓人，又带着强大的阳气，林慢有点害怕，往祁臻身后躲了躲。整个后山被雷霆所震慑，长甘寺的和尚们都出来布下结界，锁妖塔里的妖怪也都噤若寒蝉。

　　随着劫云越积越厚，其中蕴含的天罚之力越发深厚，小黑也钻到林慢怀里直发抖，林慢吞了吞口水：“不该来看热闹的。”好可怕！

　　小黑被风吹得炸毛：“我敬桑若和尚是条汉子！”

　　“小黑别着急，你也会有这个机会的。”

　　小黑得意一笑：“你不知道了吧？我们家天上有猫，祖宗们看着呢，不会让我受苦的！”

　　是哦，忘了九命猫妖是九泉狱主的弟子孟婆的侄子，跟神仙沾亲带故的。

　　祁臻道：“这劫云太不寻常了。”

　　主持和几位高僧围坐诵经，兰因立在雷云之下，以身护法。他长发飘飞，青衣单薄，迎风而立，无谓生死。两人一坐一站，共同面对雷劫，青光和金光交相辉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林慢看得目不转睛，他想起兰因讲的故事，若是迦蓝渡劫，想必兰因也会这样奋不顾身。

　　雷电一道强过一道，桑若法力大损，细小的雷电钻进肌骨里，皮肉烧灼，雷电淬炼之痛几乎让他立刻昏厥过去，他捏碎指骨，咬牙硬撑，嘴里溢出鲜血。

　　众人皆变了脸色。

　　林慢战战兢兢地问祁臻：“不是说迦蓝是真佛转世！？我看佛祖好像很严厉的样子啊！”

　　小黑也哆哆嗦嗦道：“是啊是啊！这雷劫是想把他往死里劈啊！”

　　兰因是妖身，承受的压力忽然变大，他脸色煞白，几乎维持不住人形，双腿已化作藤蔓。又一道雷击，他控制不住显出本体兰花，妖力一散，兰花立刻被风搅碎。

　　“兰因！”桑若功法一收，飞快地扑到他身上，挡住一击，风刃呼啸而来。

　　“桑若！”兰因震惊地睁眼，桑若身体颤抖着，袈裟被撕裂，后背鲜血淋漓。他抬起头，面色如雪，目光沉沉，却道：“我比迦蓝如何？”

　　“你……”兰因伸手抚上他的脸，声音颤抖：“你何必如此？”

　　雷云滚动，仿佛在愤怒，闪电带着火光，把天空映成血红一片。风吹云涌，化成一个愤怒的佛相，雷击纷至沓来，却避开桑若，全都落在兰因身上。

　　他已无力应对，桑若目眦尽裂：“兰因！”

　　千钧一发之际，桑若一声怒吼，眉心佛印发出一阵青光将兰因笼罩起来躲过一击。

　　桑若抱着他翻滚到一边，方才所处之地已燃烧起一片幽蓝的火焰。

　　林慢惊呼：“这！这不是画里那什么火吗！？”

　　“地狱业火。”祁臻望着天边翻涌的雷云，道：“桑若和兰因果真与佛祖渊源匪浅。”

　　兰因手放在桑若眉心，佛印发出青光笼罩着他。

　　桑若心神大震，红尘斗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眉头紧锁，头痛欲裂，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攥住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兰因？”

　　兰因满身血污与尘埃，目光悲伤，那一眼百年时光凝成一刻：“桑若……”

　　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桑若忽然踉跄着站起来，大吼：“我不成佛了！不成佛了！”

　　林慢惊呆了！

　　和尚们也惊呆了！

　　住持摇头叹气：“痴人！”

　　桑若指天怒吼：“轮回也好！魂飞魄散也好！都冲我来！不要伤害我的兰因！”

　　兰因拉着他的手，不知是哭是笑：“你想起来了？”

　　桑若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无比怜惜又无比温柔道：“我想起来了。”

　　“当年佛祖讲经，九九八十一重，数百年间，我一直都想这样摸摸你。”

　　兰因含泪微笑：“我以为，等你舍身成佛你才会记起来。”

　　“还好我记起来了，”他道：“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天威震怒，雷电化为鞭索直直朝桑若打去，两人滚到一边，地上瞬间落下一道几尺深的鞭痕。

　　祁臻眼疾手快地把兰因拉过来，雷索惩罚般落在桑若身上。他的身体被灼化又很快生长，反反复复忍受折磨。

　　兰因泪眼朦胧，泣不成声：“放过他吧放过他，我错了我们错了……”

　　住持道：“你没错。是他始终不悟，佛祖如何饶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能做什么？”林慢看着桑若在地上翻滚，又慌又怕。

　　祁臻掐诀运功，稳住兰因的伤势，道：“这是天罚，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兰因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佛祖要他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