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9、百鬼图（二）

　　“看什么呢？”祁臻目光移到他身上。

　　林慢回神，拿起筷子埋头夹菜：“看、看风景。”

　　祁臻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吓到了？”

　　“没有，也不至于听个故事就吓破胆了。”林慢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刚刚在船上，我好像真的看到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可能是眼花了。”

　　祁臻沉吟片刻：“你现在阴气重，容易吸引妖鬼之类的邪物，看到什么也不稀奇。小黑是妖，要是有什么不对它会警醒的。你有盘龙璧护体，一般妖邪不敢近身，不用太担心。”

　　林慢点点头，将那点疑虑抛之脑后。祁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中似乎带着笑意：“你还像小时候一样胆小。”

　　林慢紧张了一下，脱口而出：“臻哥你倒是更严肃了。”

　　祁臻收回手，气氛一时凝滞，林慢懊恼不已。

　　“谁家的猫丢了！跑到灶台上，毛都燎焦了！”小二拎着黑猫来问。

　　“我们家的我们家的。”林慢赶紧挥手，把小黑抱回来。

　　“小黑你怎么了？”

　　“我去把毛烤干，不小心睡着了，被火给烫醒了。诶，你们吃饭怎么不叫我！？”

　　小黑完全不在乎那几根猫毛，跳到桌上开始狂吃，狼吞虎咽的吃得一片狼藉。

　　祁臻收了筷子，有点嫌弃，叫小儿单独给林慢上了一碗莲子粥，道：“我去见一个人，你吃好了就回房休息，不要乱跑。”说要又对小黑嘱咐道：“照顾好林慢。”便离开了。

　　林慢吃着粥，问小黑：“你能看到邪物吗？”

　　“当然，不然我这铜钱大的眼睛是干嘛使的！”

　　“那要是妖魔鬼怪隐藏身形你也能发现吗？那是靠什么，靠闻的吗？”

　　小黑吐出一块鱼骨头，抹了抹嘴，无语道：“我又不是狗，闻什么？鱼腥味儿吗？”他耸了耸鼻子：“你知道的，我是九命猫妖，我对阴气很敏感，妖身上阴气重，隔很远我都能感受到，人群中只要有妖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有没有那种很厉害的，你也感觉不到的？”

　　“当然有了，比我厉害的大妖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我就感觉不到了，还有用法器或本命法术隐藏的，还有生灵成妖，有些是天生会隐藏的，比如变色龙你知道吗，他们可以伪装成任何一种生灵，甚至伪装成一颗石头！”

　　“哦，”林慢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那你也不是很厉害嘛……”

　　“我怎么不厉害了！”小黑急了：“虽然有很多例外情况，但一般妖魔鬼怪也逃不过我的法眼，保护你绰绰有余了！”

　　林慢想起船上看到的东西，那抹红纱逆水漂游，下面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就像水鬼一样……

　　小黑见他依旧神情忧虑，有点不高兴，跳起来拍拍他的脸，蹲在窗户上，指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道：“你看那个女的，她就是妖怪！”

　　楼下茶棚里那个杏眼桃腮的美人正和一锦衣男子打情骂俏，周围看客鄙夷有之，嬉笑有之，女子身着薄纱，露出半边香肩，十分诱人。

　　林慢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来：“她真是妖怪？”

　　“当然了，妖气中带着煞气，煞气中带着腐气，一看就是杀过好多人的。你看她那么风骚，常以美貌惑人，钓上一个就杀一个，剜心剥皮，手段及其残忍！那个色胚，今晚要做个风流鬼了！”小黑嘿嘿笑了一声。

　　林慢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去提醒他？”

　　小黑满不在乎地趴着，“提醒他干嘛，人家正乐在其中呢，这色鬼死了也不可惜？”

　　“好歹是一条人命呢……”

　　小黑撇头。

　　“小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才是我小看你了，我们救救他吧，免得他被妖怪害了。”

　　“我才不去呢，去了说不定还被打，世人愚昧，往往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才不上这个当呢！要去你自己去。”小黑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小心眼得很，林慢一直小瞧他，心里眼里只有祁臻，这次非要让他着急一会儿。

　　林慢见小黑无动于衷，只好自己下楼，一鼓作气冲到妖怪面前。女妖冲他抛了个媚眼，林慢又惊又怕，方才那股勇气一下没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巴掌甩到男子脸上，大骂：“登徒子，不许调戏良家妇女！”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这妖艳女子哪里沾得上良家子哟。小黑更是笑得直打跌，从楼上滚了下来，砸到人家桌上，引起一阵惊呼。

　　男子也被打蒙了，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发冠，吼道：“我爱调戏就调戏，你凭什么打我？”

　　林慢背对着女妖，满脸通红，用口型说着“妖怪”，男子见他挤眉弄眼做怪相，一下子回过神来：“你敢打我！？”说着便一巴掌挥来。

　　林慢吓得闭眼，一股清冷的香气靠近了，他睁开眼，只见一位青衣男子站在他身前，牢牢握着那人的手。声音如清泉般动听：“施主，戒燥戒色。”

　　男子细眉妙目，眼尾坠着一朵细小的花，一袭青丝如瀑，周身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冷香，乍一看漂亮得像个女人。但他神态平和，气质淡漠，倒显出几分出尘的仙气。林慢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露出几分痴相。

　　女妖心知不好，飞快地跑进巷子里，一个身影风一般追了上去。

　　“红颜枯骨，望施主谨记。”

　　“放屁，你们是一伙儿的？好哇，你们是不知道我爹是谁……啊！猫！”男子忽然惨叫一声，指着眼前的黑猫，脸色涨红，拔腿就跑。

　　小黑不解道：“他是属耗子的？”

　　林慢拱手向青衣男子道谢。那人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玉佩，提醒道：“天色已晚，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小黑警惕地打量着他，隐隐约约见他眸色发绿，喉咙里发出低吼：妖精！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扶了扶他炸起的毛发，一股难以抗拒的香味袭来，小黑晕晕乎乎如踏云端，只听到林慢说道：“他可能是困了……”傻子，老子是被暗算了！你也等着清白不保吧！

　　小黑醒来的时候，林慢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醒了，神色还有点紧张。

　　小黑甩甩头，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林慢！你怎么了！那妖精把你怎么了？”

　　林慢拉了拉满是抓痕的袖子，道：“小黑你清醒了？这是你干的啊！你不记得了？叫你不要喝酒！”

　　“呜呜呜，我对不起祁臻。兄弟妻不可欺，都怪那个妖怪，我这就找他去。”小黑准备开溜。

　　林慢头疼：“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刚才多亏他解围呢，他还救了一条人命！”

　　“呸！江城附近有座青城山，山上有个长甘寺，寺里的和尚个个道行高深，那女妖戾气那么重，早被和尚盯上了，哪里还用这妖精来救！你没看见旁边角落里坐了个和尚吗！我不出手自有道理，你还嫌我冷血呢！”

　　“是是是，是我错了。”林慢试图靠近他，小黑歪歪扭扭地瘫在桌子上，不许林慢靠近，两眼圆睁，精神亢奋。他看了看窗外的圆月，眯着眼睛神秘道：“血月现，妖魔出，今夜必有人死于非命！”说着，猛地窜了出去。

　　林慢：“你别走啊！祁臻说了不让我们乱跑的！”

　　林慢追着醉猫跑到街上，一路气喘吁吁，停在拱桥边。此时天边只余一道红线，小黑撅着猫屁股冲着河水，尾巴下垂，一副沉思状。

　　“小黑，你在学着用尾巴钓鱼吗？”

　　“嘘，别把鱼吓跑了。”

　　林慢知道他就还没醒，又不放心怕他掉下去，只好在旁边等着。

　　渐渐华灯初上，街边花楼灯火燃燃，小楼上珠帘叠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影影绰绰，娇声吟语，丝竹缠绵，酒香和脂粉香飘出老远。酒楼红处河水明亮，楼上的姑娘看到河边站着一个俊秀少年，招呼着其他人来看，有大胆的喊着：“少年郎，在下面做什么呢？天凉水寒，不如上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娇笑，引得更多姑娘来看。

　　林慢羞窘不已，站在那浑身不自在，只好低声道：“小黑，我们走吧，好多人呢……”

　　小黑低头不语。

　　“小黑？”林慢凑近一看，小黑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鼾声，竟然睡着了。

　　林慢刚把他抱起来，楼上便有人道：“你抱只猫做什么？若是冷了乏了自有温柔乡。楼上的姐姐可比猫儿香呢！”

　　姑娘们互相打趣，言语渐渐香艳起来，林慢听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林慢一边走一边数落小黑：“臻哥都说了不许乱跑，外面很危险的。”小黑昏昏沉沉地打着呼噜。

　　不知拐到了哪个巷子，林慢迷了路，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林慢看那男子有点眼熟，居然是今天碰到的那个买莲子的书生。

　　书生穿得华丽，言语中柔情蜜意：“三娘，你且再等一等。徐公子答应给我一千两，足够为你赎身了，这里是五百两，剩下的明天就能拿到了。”

　　他面前的女子眉头紧蹙：“徐公子要你做什么？又要你捉刀？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

　　傅连笙连忙解释：“三娘，你别误会。徐公子是好人，他虽为人浪荡，脾性却还好。”他笑了笑：“只不过生在富贵乡，难免荒唐。这些钱并不是不义之财，三娘放心，我不会拿那些阿堵物辱没了你。”

　　“徐公子不学无术，你以后不要再为他做事了。你是文人，这样与你名声有碍。”梅三娘忍不住劝，她也不知道傅连笙着了什么魔。日日来风荷苑听她弹琴，捧来最鲜嫩的莲子。恩客千金绫罗，万贯缠头，无人知她独爱莲子的清香，一日复一日，竟也离不得也舍不得了。

　　书生情痴，十年寒窗，亡母遗愿，说放弃就放弃了。背井离乡寄居江城，日复一日青楼雅座。这样的热烈和深情，她不是不感动。楼里的姑娘，终其一生，哪个不是盼着良人，面对傅连笙，梅三娘又心悸又心慌——她没办法回报他的一往情深。

　　“三娘不用为我担心。我不在乎功名，遇到你我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我的文章少人问津，现在看在城主府的面子上，大儒们都会指点一二。以后我离开了，也能卖画谋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面对他热切的眼神，梅三娘心跳如鼓，很快一股酸涩之情蔓延开来，她攥着袖口，心乱如麻。不考取功名，留恋风月之地，出卖才华谋生，这不是他应该做的。

　　“傅公子，你对三娘的心三娘永生不忘。可你是读书人，该考取功名，而不是迷恋一个风尘女子，你要及早悬崖勒马。”

　　傅连笙心中黯然：“我不在乎功名利禄，也不在乎世人冷眼，我只想能多看你一眼，能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梅三娘叹了口气，“傅公子，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我在风荷苑过得很好，当初你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就说清楚了。我自小在这长大，妈妈和姐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在这里很安逸。虽然别人瞧不起我，可我当真不愿离开。”

　　“三娘，你可是嫌弃我？”

　　“傅公子，你是三娘的知音，除了风荷苑的姐妹们，你是对我最好的人。若你不嫌弃，三娘可与你成夫妻之恩……”

　　傅连笙听出了她的意思，脸涨得通红，然后转为苍白。梅三娘站在屋檐下，灯光照在她脸上，傅连笙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勾了魂，从此魂牵梦萦，为伊消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她那样近，他甚至有些晃神，恍惚中竟然觉得她的眉眼有些陌生。

　　他想起那一天，他背着画轴，满身风尘，看到她站在长街前迎来送往，那么多人喜欢她的容貌，他却先爱上了她的背影。

　　他痴痴地望着她，画散了一地，月近黄昏，红尘斗转，这一刻他仿佛已经等了五百年。他听她弹琴，如痴如醉，满座看客喝彩，独他泪流满面。透过珠帘，第一次与她眼神相触，他知道他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梅三娘心底一阵不忍，一瞬间生出一股与他私奔的勇气。可她看了看身后灯红酒绿的风荷苑，终究不舍。

　　傅连笙看着她秀致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浓重的哀戚和怅然若失。他舌尖发麻，涩然道：“三娘，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无论如何，身在风尘，总是身不由己的。你不愿跟我离开，我也不勉强。我与徐公子已达成交易，明天你在这等我，拿银子赎身。以后你想留想去都没有人拦你，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转身前，他还想最后看她一眼，泪水却渐渐蔓延，模糊视线。他急急把银票往她手里一塞，不想露出狼狈之相，急急跑远了。

　　梅三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痛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说声再见，却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抱歉，我愿你从来不曾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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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林慢：你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着你。
小黑：（哼哧哼哧）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都好吃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