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8、百鬼图（一）

　　江城背靠青城山，三面环水，山色秀美，河水清澈，丽水，洛水、溧水交汇于此，自古以来鱼米丰美，富庶安逸。江城离扬州近，顺水而上一日行程就能到，洛水上每日船来船往，鱼米蚕丝源源不断运往北方。

　　船夫是个爱说古的老人，带着斗笠，干瘦得像条鱼，眼睛像鱼鹰一样放着精光，说起话来语调悠扬：“一路水景千篇一律，也看得乏味了，不如我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凑趣儿？”

　　船桨不紧不慢拍着水，船夫讲道：“话说通元年间，江城有个陈员外，老员外家财万贯，怜弱惜贫又乐善好施，是个有名的大善人。江城多水，每到梅雨季节，易受洪涝之害，老员外倾尽家财修建了一条长堤御洪，百姓为了感念老员外，就把这河堤叫做‘善人堤’。时间一久，原来叫什么名儿已经没人知道了。经过历代翻修，这条长堤伫立于此已有五百多年了……”

　　有人问：“这么久了，还能防洪么？”

　　船夫笑呵呵地说：“治水这么多年，早就没有洪水了！善人堤如今只作江城一景，一会儿到了地儿我指给你们看。”

　　“要知道自古以来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陈员外虽然富甲一方，结尽善缘，却命中无子，人到中年也只得了两个女儿。各位说说，这家大业大的，两个娇滴滴的女儿可怎么守得住哟！员外日日愁夜夜愁生生把自己给愁死了，不到四十便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金山银山，引得一众狼子野心之人虎视眈眈！”

　　故事讲到这，原本意兴阑珊的人也纷纷竖起了耳朵，船夫见了，得意地捻捻胡子。

　　“小黑。”林慢戳了戳它毛茸茸的屁股，笑道：“你不是不爱听吗？”

　　小黑一尾巴甩他胳膊上，神态衿骄。

　　船夫见清秀的少年抱着黑漆漆的小猫，善意地笑了笑，接着道：“陈员外过世后，大女儿嫁给了曾受过员外恩惠的书生，后称杜员外。杜员外入赘陈家挑起家业，赶走了好些不怀好意的人。夫妻伉俪情深，陈家也蒸蒸日上。不久，陈二小姐也寻得良婿。这故事若到这里结束了，也说得上一句好人好报！不过，世事总不遂人愿。”

　　“几年之后，陈二小姐回乡探亲，在途中遭遇匪徒，夫妻两不幸身死，只一个老仆护送小少爷找到了陈家。大小姐正在病中，闻此噩耗也一命归西了……”船夫一咏三叹，众人皆唏嘘感慨。

　　“杜员外丧妻后，独自抚养着外甥和女儿，没有再娶。他虽是落第书生，却会做生意，陈家不仅没败落下去，还越做越大。杜员外膝下只有一女名唤杜云月，生得玉雪可爱，其父宠爱非常。外甥名唤柳真，聪明伶俐，从小能文善书。十几年过去，杜云月和柳真俱已长成，二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堪称珠联璧合。一年，柳真进京赶考，金榜殿奏，皇帝惜才，点为状元……”船夫停顿了一下。

　　小黑抖抖胡子，对林慢说：“后来要么是柳真功成名就回来迎娶娇妻，要么是忘恩负义再无消息，这种故事都一个套路。”

　　林慢点点头，接着听故事。

　　“柳真一路平步青云，灭山匪，除水患，清贪腐，御北蛮，官至尚书，封一品国公，荣耀门庭，惠及子孙。后来他辞官回乡，治好了洞庭湖的水患，此后江城再无洪水之害，为了纪念他的功德，后人立起一座尚书阁，香火不断。时至今日，这附近的读书人进京之前还要来拜一拜，讨个好彩头嘞！善人堤和尚书阁隔湖相对，正是江城二景，各位有兴趣的一定要去看看，过湖的时候报我的名儿，来往的船都会让利二分，大伙儿了可都记着了！”

　　“嗐！”船上一片倒彩，林慢把小黑那张黑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笑道：“小黑你可猜错了，船夫是给咱们介绍好地方呢！”

　　小黑：“……”万万没想到。

　　乘客们都不乐意了，七嘴八舌说这老丈人老成精，戏耍于人。

　　老船夫面带微笑听了，才道：“方才这故事可是真事，大伙儿要不爱听，我就讲个风月事。”

　　“这个好，这个好！”

　　老船夫摇摇头，指着那起哄的年轻人笑叹：“哎呀，小相公就爱香艳故事，殊不知红颜枯骨，最难消受——”

　　接下来船夫讲了一个书生与花魁的故事，书生负心，花魁惨死最后化为水鬼报仇，船夫刻意压低声音，语调幽沉，和着泠泠水声，真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他讲到皮肤腐胀发白的女鬼浮出水面的时候，林慢心里开始发毛。

　　“水鬼早已面目全非，哪还有半点花魁的样子，身上被鱼啃出的骨肉都露出来了，手臂上还有青斑，她从水底飞上来，红色的纱裙像水草一样飘来飘去，”

　　“啊！”林慢望着水面，忽然惊叫一声，听众们吓了一跳，连老船夫也看了过来：“可是吓到了？”

　　小黑一个炸毛，警惕地跳到他身前，在船舷上巡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于是转头，眼含鄙视。

　　林慢讪讪一笑，对众人道：“我、我胆子小，别介意。”

　　老船夫善意一笑，接着讲故事，林慢抱着猫走到一边。

　　祁臻正好从船舱里走出来，见林慢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小黑插嘴：“林慢听故事吓到了！”

　　林慢捏了下小黑的爪子，小黑飞身一跳，一张猫脸笑得格外奸诈，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祁臻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句，“故事都是骗人的。”

　　林慢含糊地点点头，转移话题：“有伯父的消息了吗？”

　　“就在城中。”

　　林慢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着远山绿水，水下一片红影翩然漂过。

　　故事讲完，江城也近在眼前。船夫指着城南笑道：“诸位请看，那便是善人堤，这个时节堤上菊花开得妙，还有千叶湖秋荷仍绿，旁边的观鱼楼拿手的是千叶豆腐，粉蒸排骨和荷花鱼……”

　　此时黄昏落江城，晚霞落江中，细碎的光波被渔夫一网收进渔歌里。千叶湖上，长堤与牌楼隔水相望，载满莲藕的船悠悠划行，清悠的渔歌越过岸上人家。水上的江城粉墙黛瓦，楼宇交叠，长街上一片人声熙攘。

　　船渐靠岸，祁臻等着跟船夫结钱，小黑循着香味就跑，林慢追上了岸，跟到石桥上，眼见他跳到一条乌蓬船上，急道：“小黑回来，别把人家的鱼吃光了！”小黑的胃口他可是见识了，天狗吞月什么的一点都不夸张。

　　小黑置若罔闻，林慢伸长脖子去看，却见水里红影起浮，顿时头皮一麻，眨眨眼想看个清楚，却被人撞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面貌清秀的白衣少年。

　　少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问渔夫：“老人家，有新鲜的莲子么？”

　　老渔夫笑道：“少年人，我特意给你留着哩！”

　　“谢谢您了！”少年接过荷叶，拨弄着新鲜的莲子，指尖上沾了露珠。

　　他转身离开，老渔夫笑叹：“少年人啊……”他看到林慢，便问：“你也要买我的莲子吗？”

　　林慢摇摇头，紧紧盯着水面。

　　小黑叼着鱼从渔夫的草笼里爬出来，往水里一扎，咬出一条红鲤。红鲤垂死挣扎，林慢这才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条鱼。

　　老渔夫被小黑甩了一身水也不恼，道：“这是你养的猫？猫儿厌水，哪能这样抓鱼，你看，咱们江城的猫都学会在岸上用尾巴钓鱼，一钓一个准！”

　　林慢转头一看，果然看到一群野猫排排坐，尾巴垂在水里等着愿者上钩呢。小黑顶着一头湿哒哒的乱毛，蹲在船舷上，目光深沉地和它们隔水相望，显得有些落魄。

　　“小黑，快上来，我们要走了，祁臻还等着我们呢！”

　　小黑扫兴地把红鲤丢到林慢怀里，那鱼湿淋淋的，张着嘴鱼腮一动一动的，两只眼睛瞪着他，林慢趁小黑没发现扑通一下丢回河里。

　　回来的时候小黑还在跟林慢扯皮，指责他弄丢自己的鱼。林慢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条鲤鱼就放了吧，小黑便说林慢虚伪，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平时也没少吃啊。林慢又说这怎么能一样，我吃的是已经煮熟了的，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叫我开膛破肚我自然不忍。小黑还是臭着脸，一身毛湿湿的很不舒服，也懒得理这个虚伪的人。林慢就笑了说你不是生气吧，气自己不会用尾巴钓鱼么？

　　小黑生气了，扑到祁臻怀里求安慰，祁臻眼疾手快地拎着他，道：“自己去弄干。”说完把林慢领到客栈里，让小二端了热水上来，自己下去吩咐饭食。

　　林慢下楼吃饭的时候，小黑还没有回来。祁臻坐在窗边，一身白衣劲装。楼下绿水悠悠，远处水岸人家升起了袅袅炊烟，绿树粉墙，碧草红花，渐渐凝成一幅画，祁臻在画中央，目光悠长，落到远处——白云离岫，黛山蒙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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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自从有了林慢这个妖妃，祁臻就对我爱搭不理了呢……呵，男人！( ˇˍˇ )
林慢：不，我不是。而且祁臻对你不一直是这样吗？(⊙v⊙)
祁臻：是的，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