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地》那鸿

3、窥探（一）

　　上帝在园子中央，生发出了两棵特殊的果树：分别善恶树和生命树。
　　这两棵树，通往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死亡与永生。
　　上帝只把一种树指明给亚当，就是分别善恶树；至于生命树，从本质上说，则是一种“显性的隐藏”。
　　“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上帝明确告诫亚当。
　　死亡和永生，一显一隐，近在咫尺。
　　显者是人类忠贞与信义的试金石；隐者则是恩典的网罗、慈爱的陷阱、预留的冠冕，是沉默的呼召与嘉许，是水到渠成。是接受试探之前或是胜过之后，为人类留存的永生的福分。
　　人类的始祖，只有经受住这显性的考验，守住这唯一的禁令，才配受上帝赐予的一切恩典；如果他们有心寻求，还能获得更大的福分。
　　如此这般，一场惊天动魄的博奕，随之展开了。
　　上帝进行第二波创造时，撒旦也没闲着，他指使党徒，在混沌界修建了一座巍峨壮观的万魔殿。玛门自告奋勇，带领众魔在混沌界的中央山脉中挖掘出无数黄金和宝石，用它们把魔殿装饰得金碧辉煌，美丽至极。在叛乱的天使中，玛门拥有一样特殊的本领，他一眼就能瞅出矿石的成分，进而迅速开采到金银等贵重金属。对财宝有着近乎病态喜爱的玛门，并不赞成以武力与上帝争战，而是主张使用软实力，以金银财宝去引诱人类，使他们堕落。
　　万魔殿竣工当天，撒旦正式登基称王。他手执王杖、头戴王冠，以混沌界大君的身份，接受大家敬拜。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造出来啦、造出来啦。”
　　替代别西卜负责情报搜集的魔神，突然跑进来报告说，全能者已造出新生物了，正安置在一个美丽的星球上。
　　“哪个星球？”
　　“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原本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的球体。”
　　“它如何又变美丽了？”
　　“混沌界的大君啊，你原是知道全能者能力的。他把水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又造了一层厚厚的大气，把那球体包裹了，远远望去，一片蔚蓝，美丽至极。亿载万载，全能者所创造的星球中，没有一个及得上它美丽的。”
　　“新生物是何模样？”
　　“与我们当初的模样相仿，只是没有翅膀；有天使守护着他们，我不能靠近。”
　　“那星球是否像天庭一样，有光辉永照？除了新生物，全能者还造了些什么？”
　　“太初之时，全能者所造的太阳，如今被派上用场啦。全能者称其为大光，与另一个叫小光的球体，交替照着那星球。全能者反复测试后，才定下了这三个星球的运行轨道，调好了它们之间的距离。真是煞费苦心呢。”
　　“除了新生物外，全能者还造了众多活物，它们或在地上，或在水中，或在空中。空中的，各式各样，有翅，能飞；地上的，各式各样，有足，或爬或跑；水中的，也各式各样，擅能游泳。又使地上生发出花草树木果蔬作物。新生物居住的星球上，气候湿润、地土肥沃、树木苍翠、花香扑鼻，弥漫自由之气息，充满欢乐之生机，实在胜过阴间百倍。”
　　别西卜又把嘴巴张得老大，嘀咕道：“这大光，是如何照亮那原本渊面黑暗的星球呢？”
　　“那是因为全能者造设的那层大气，裹着星球呢。”撒旦先解答了别西卜的疑惑，之后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高声叫嚷道，“兄弟们，我们终于熬到头啦！全能者在为人类预备了美丽星球的同时，岂不也为我们提供了栖身之地吗？早知如此，我们何必耗费大力来造殿呢。不过造了也好，如果我们在地球上站不住脚，也可以退回来。”
　　魔神们原是颓丧的，这下被撒但一盅惑，就都狂呼乱叫了起来。一片死寂的暗黑中，终于有了一点生机了。
　　“复仇的机会，终于被我们等来啦。”
　　撒旦激动得声音打颤。
　　“只有抵近侦察，我们才能刺探到最关键的情报，就是弄清楚全能者究竟赋予人类怎样的灵识？他们与天使，或者说从前的我们，在灵力和智慧上，究竟有何区别？”
　　别西卜提醒道。
　　“看来，这次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伊甸园中，必定严加防范。你是阴间之君，怎么能去涉险呢？还是让我去吧！”
　　“不。无论如何，这次我都要亲自前往。”
　　“全然美丽的光明之子啊，我所亲爱的君王，不可忘记我们这些与你患难与共的伙伴们，等你平安归来。”
　　“不要担心，我自会随机应变。”
　　撒旦说罢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一样掠出了这幽暗的泛渊，翔翱于茫茫太空中。
　　出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全能者在太初之时创造的一切：无数的星体铺张在穹苍中，虽错综复杂，却又各自有条不紊地运行；变化无穷，却又井然有序，彰显了隐藏的秩序与规则。
　　“全能的至高者啊，你的智慧，不可测度！”
　　面对浩瀚的宇宙，目睹奇妙之创造的他，再次呼喊了起来。
　　他曾经天真地认为，日复一日的敬拜、近在咫尺的侍奉，已使自己完全测度了上帝，谁知这一切不过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而已。“人只要仰望苍穹，马上就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这话同样适用于他。
　　“他，创造了我，却只要求我做一件事：敬拜他，赞美他。这，算是沉重的负担吗？是耻辱与奴性吗？”
　　迷茫从宇宙的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把他的心，紧紧包裹。
　　想到时至今日，上帝仍为他保留了光明之躯时，他泪眼婆挲。
　　透过泪光，他仿佛看到天门霍然开启了，又听见有慈声把他呼唤。
　　他心中一颤，抹泪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阒静的宇宙中，只有纷繁浩瀚的天体，在永不停息地运行。
　　“一颗心，岂能用两次？”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暂且享受一回浩瀚的空间，带给我心灵的自由吧。”
　　啊，自由，多么美好！他渴望自由，却忽视了一个严酷的法则：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的。唯有创造者，才能拥有绝对的自由；唯有他，能随己意而行。他要做事，谁敢问他：你做什么呢？强夺不受限制的自由，其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连原来的自由，也要被夺去。
　　但此刻，他无暇细想这些。他只是快速地振动光辉的六翼，朝着被称做新世界的地球，飞驰而去。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期待看到全能者照着自己荣耀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究竟是何模样？他们拥有怎样的智慧、性情、灵识？他们和天使，又有哪些异同？
　　一个发出白光的巨大球体——太阳，出现在他眼前了。
　　“伟大的天体啊，我们又见面了。”
　　与太阳重逢，让他不胜唏嘘。
　　他深情地凝视着这一全能者太初之时的杰作，之后呼啸着飞临日饵之上，凭借上帝所赋予的奇妙的光明之躯，再次体验了一回那高达数百万度的无限炽烈。
　　他喜欢这样。
　　未叛之时，他每次见到太阳，都要这样体验一回。
　　不一会，他又看到那个像蒙着一层柔软、细腻薄纱的球体了，就是月亮，也即所谓的小光。
　　他无暇细看，继续风驰电掣般飞翔而去。
　　终于，新生物也即人类所居住的地球，进入他的视野了。啊，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何其美丽，又多么娇嫩，似乎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弹，它就会支离破碎似的。以至于当他看到它的瞬间，心中有了一种爱怜交加的感觉。
　　他越飞越近，地球随之变成了一个晶莹透亮的球体，上面交错着蓝、白两色的长条状的纹痕，四周则包裹着一层薄薄的、水蓝色的、近乎透明的薄纱，如梦似幻，令他心往神驰。白天和夜晚的交界线，在不断地移动着。而连绵的群山、奔腾的海洋、蜿蜒的河流、茂密的森林……则在他的眼前闪烁而过。
　　他悬停在空中，忘情地欣赏着这个奇妙的星体。
　　“人类、新世界；新世界、人类……”
　　他莫名其妙地反复念叨。
　　最后，他狂笑了起来。
　　因为他心中的仇恨，又像初夏冬眠的毒蛇一样，苏醒过来了。
　　“愤恨和恼怒，永远无济于事：它只属于弱者，而且还是愚蠢的弱者。”
　　他嘟哝了一声，然后细细地搜索起了自己的目标。
　　高山平原，江河海洋，在他的眼前掠过。
　　最后，他发现了从伊甸流出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了。
　　他又惊又喜。
　　他的双脚，踏上了地球，踏上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了。
　　时至今日，地上的人们，似乎还能听到恶者的双脚，首次踏击地球的那一刻，所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声音。千万年后，人世间曾经流行过一本名为《303房间秘密》的手抄本，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就是那”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恶者脚步声所带来的心理震撼，大概与此相同吧。
　　“爱子啊，你看到了吗，那抵挡我们的，就是叛逆者，已经现身了。”
　　全能者对圣子说道；他在看到他的瞬间，像慈父看到了浪子，心中感慨万千。
　　“他的目标，是分别善恶树。”
　　坐在上帝右边的圣子，眼含悲悯，俯瞰着地球。
　　“爱子啊，我们所造的人类，已经应有尽有了。他们天真无邪，浪漫同居，永无忧虑，永蒙保守。他们倘若再不知足，就不配享受这福乐了。”
　　“父啊，正如你所言，作为人，他们所当得的一切，我们都慷慨地赏赐给他们了。”
　　“他们还拥有我们赋予的自由意志。我们应该诚恳地承认，这是一把双刃剑。他们有了自由意志，就能作出选择：正确或错误的选择。千万年之后，人类中的智者将要这样说道：自由，不仅仅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如果他们选择了‘不做’的自由，就是不听从撒旦引诱、不吃禁果，那么他们是有福的；相反，如果他们的意志屈从了自己的私欲，选择‘做’的自由，那么他们必要永远沉沦，陷于罪与死之中。”
　　“父啊，我们赋予他们自由的意志，是因为我们不需要虚假的、被辖制的顺服；我们所宝贵的，是源于自由意志和高贵理性的忠诚，是一种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的信念。从本质上说，顺服是一种信念。”
　　“爱子啊，人，如果不觊觎至高的神性，就决不至于堕落。撒旦必要迷惑他们说：‘你们只需怎样怎样，就能像神一样。’因为他自己就是因此堕落的。”
　　“父啊，人，是我们所造、也是深蒙我们喜爱的，恳求圣父此刻就差派飞得最快的长翼天使，前往通知加百列，让他加强巡逻，不让撒但的诡计得逞。”
　　“爱子啊，你所求的，我必尊重你。那恶者，必要用花言巧语引诱他们，用手段迷惑他们的心智。所以我们必要让加百列与亚当他们作最后一次长谈，提醒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接受撒但的迷惑，吃下那果子。我们必须再次严正申明我们和人之间的约定：不吃那果子，必永蒙保守；吃了那果子，必要死亡。这是创造他们的我们，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命令、考验、试炼。他们如果经受不住引诱，顺服撒旦、吃了这果子，必要承担极其可怕的后果，他们子子孙孙都要遭受可怕的诅咒，世世代代都要受罪与死的辖制。”
　　当长翼天使风驰电掣般飞向地球时，撒旦也在向伊甸园进发。
　　他原本想溯河而上，快快找到那园子，但长久地置身于黑暗深渊的他，何曾见识过这美好的山川景物，呼吸过这醉人的泥土芳香？他被幼发拉底河及其两岸的旖旎风光迷住了，一会儿飞临水面，凌波移步，一会儿又在花草树木间流连。
　　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爬物，也是他见所未见的。所以他不管见到什么动物，都要研究一番，揣摩全能者为什么把它创造成这个样子？
　　他抓住一只白兔，不住地摩娑着。这是只熊猫兔，脸上背上各有一块黑斑。它瞪着黑眼睛，耷拉着大耳朵，不停地抽动鼻子，接受着恶者温柔的触抚。
　　一阵亢奋的嘶鸣声，破空而来。
　　一群大象，正慢腾腾地朝他走来。他放下兔子，兴奋地迎上前去，挡在路中央。大象有力量，所以很谦卑，愿意从他身旁绕过去，却被他拦住了。领头的大象只好有限度地使用了力量，伸出长鼻，把他轻轻卷起，放在一旁。大象放下他的瞬间，他突然变幻出了极高大的身躯，用巨掌托起大象的四蹄，捧着它四面转了一圈，之后放在路口。大象尊重比自己更有力量的，它长鸣了一声，又竖起前腿做了致意的动作，之后慢慢地走了。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兔子是靠后腿驱动，它的前腿是用来“刹车”的；而大象不管是前腿还是后腿，都可以用来驱动身体，它可以用四条腿来完成加速和减速的任务。他智慧超群，又心思细腻，这一点在后来诱惑人类时，发挥得淋漓尽致。
　　大象离去后，地球上名副其实的大力士——蚂蚁——出现了。无数的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远方进发。它们弱小，却一往无前，跨越一切障碍；貌似一盘散沙，却又众志成城。他们渺小的身躯中，藏匿着伟大的壮志与雄心。
　　“小的有，大的也有。小得极小，大的极大：他倒是把这个新世界，造做得活泼生动。”
　　他咕嘟着下了山谷，在一片青草地上，见识了那种时至今日，依然与人类保持着密切关系的动物：羊。羊群一看到他，就惊叫了起来。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种对他的出现感到惊恐的动物。它们那充满莫名怖畏的眼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谜底揭开时，他才感叹不已。
　　这时，那个鲁莽的家伙从林中蹿了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咚咚！”
　　古猿拍着胸脯，仿佛在向他示威。
　　“咚咚咚！咚咚咚！”
　　它见他无动于衷，就拍得更响了，仿佛在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他好奇地瞧着这只头大、额低、头顶长着发达的矢状脊和隆起如塔的厚厚的冠垫的新生物；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它的特征还包括：眉脊高耸，双眼凹深，鼻梁塌陷，鼻孔阔大且有隆起的褶状鼻翼。耳小嘴大，吻部突出，犬牙锋利。
　　他以为这就是上帝新造的人类，不禁哑然失笑。可一想到以上帝的眼光与全备的智慧，是决不会创造出这样的人类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可笑了。
　　他伸手想去抚摩它头顶的“宝塔”；它“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又把他抱住，想摔倒他。他问道：“你想和我摔跤吗？”它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于是他就摆开了架势。
　　他并不用力，只是移动脚步，随着它进退。它俯首耸肩，曲颈拱臀，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把他慢慢地“拔”了起来。他却瞬间缩了身子，变得只有十来厘米大小，让用力过猛的它，“咚”的一声，摔了个仰八叉。
　　它一骨碌翻身爬起，边擂鼓一样猛拍着胸脯，边气呼呼地四下找寻，却找不到他；它失望地摊了摊手，垂头丧气的正要离去，他却站在无花果的叶子上，挥着小手儿叫它；又下到地上，长大了身子，重新巍然屹立在它的眼前。它再也不摔了，而是仰脸抿着厚实的嘴唇，把他上上下下地瞅了个遍，然后捧起他的手，和自己的手比较着，仿佛想从中看出些奥秘来。
　　目睹它憨、戆、痴、愚的样子，他的心中，蹿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他欣喜若狂。
　　他被自己宽广的思维和敏锐的感受，激动得颤抖不已。
　　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先轻声幽泣、继而则痛快淋漓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他站起来，又跪下，摇动它的手，不住地嘟囔道：“朋友，谢谢你；朋友，谢谢你……”直到发现它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时，他这才停了下来。
　　“啊哈啊哈……”
　　他又狂笑了起来。
　　“朋友，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失态，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不管你理解不理解，反正我自己理解了。换成你，你也会像我一样，因狂喜而忘乎所以。而且我敢说：按你的习性，你至少要连翻二万个跟斗，才肯罢休。”
　　它撅着嘴，显然不想再听了。
　　“当然，你只是激发了我的灵感；至于成就伟业，非得等到千万年之后：那时，我会碰到合适的人，他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一颗邪恶的心；我要把我的恶念，放进他邪恶的心中，迷惑他或涉海或登山，东西南北地游荡，枉费心机地察鉴……他要夺去万人的心志，轻易地让创造者蒙羞。至于你，朋友，不，我至少应该你为：兄弟。是的，我至少要称你为兄弟：我想说的是，它日我掌了世间的权，我必要施恩于你和你的子子孙孙，因为我向来恩怨分明。什么？你不相信，以为我在胡说？是的，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当我是喝醉了，当我是脑子坏了……丑陋的傻瓜、无知的蠢材、不可理喻的族类：我是混沌界的大君、将来世界的王：你懂吗？！哦，不不，我为什么要羞辱你、谩骂你？你原本什么也不知道。噢，亲爱的朋友，不，兄弟：你走吧、你走吧。你会看到我在世界掌权的那一天的，因为时候将到。”
　　它耷拉着脑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