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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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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间离幽幽转醒,但觉脑袋昏昏沉沉,满口满鼻都是腥气,他微一动,疼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叫他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却是清醒了不少。
他掀动眼皮,就见昏黑一片,石壁上的灯火不知什么时候被熄了,牢里除了他没半个人影。陆间离不禁诧异。
虽然这牢里昼夜不明,他浑浑噩噩的也不知究竟过了几日,但那县爷隔三差五地出现,亲自动手叫他尝遍所有的刑具,哪怕他不在,两个牢头也是轮换着守在牢外,怎的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陆间离双臂使了使劲,只感到手腕灼痛,那绑绳缚得死紧,哪里能挣得开?他叹了口气,心想罢了,打进这牢里就不指望能活着出去,只是死则死矣,但那宋万金偏就不让他死得顺畅,折磨归折磨,却还叫人喂他吃饭喝水,若是不从,就强行灌塞,怕他死得太快折了乐趣。陆间离本可以咬舌自尽,免受那么多罪,可他心底总能浮起星星点点的希望,牙齿才一接触舌面就想起锦儿,只这么一念之间,就再也咬不下去。
原是欢喜锦儿不介意他的身份,可现在想起来,却是道不出的悲凉,若是当初不受彭寡妇威胁,任由她去揭穿,不知是否又是另一种情状。但事已至此,岂是后悔能挽回的?怨不得天,尤不得人,就当是命定如此……
就在兀自悲想的当儿,突然传来脚步声,自上而下,由远至近。陆间离只道不是牢头就是县爷,也不费神望过去,只苦笑着猜测这回不知又换了什么新法子整治自己。这时,脚步声已若近在耳前,就听[咯拉]一声,牢门应声而开,陆间离垂头闭眼不予理睬,只盼快快用了刑好叫他再晕了去,就什么也不必想了。
他等着刑具招呼到身上,却不意感到肩上一凉,就听得有人轻道,[他们竟这般对待你……]
声音细细柔柔,语带哽咽,陆间离一惊之下,侧眼望过去,正对上一双泪盈盈的眼,竟是李夫人!
陆间离万万没料到来人是她,当下瞪着双眼与之对视,这其间忽想起此人乃那宋万金之女,错愕顿时转为愤恨,心道她莫不是过来落井下石的吧?但转念又想她对自己有些情意,该不至于歹毒至此,见她脸上关切的神情也不像是在作假,况且她父是她父,她是她,就算有何怨恨也不该针对她。
这来回辗转之间,陆间离内心起起伏伏,表情却未曾变过,所有的情绪仅在眼里一闪而逝,那李夫人自然没察觉出来,只顾着看他的伤,只见她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捂着嘴巴,眼泪却滚滚地落出眼眶。
陆间离暗叹一声,低道,[只是些皮外伤,夫人莫担心。]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李夫人胸口一热,又想到把他害成这样的竟是自个儿的爹爹,心下更是愧疚难当,当即伸手去解他腕上的绳结。
陆间离愕然道,[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李夫人边解边应,[陆公子,我爹没有再审案的意思,他和李少爷早就打定主意要杀你了,你还是趁现在赶快逃吧!]
听闻这桩案子后她总觉得这事有蹊跷,那天县爷和李甫淮在厅堂议事,她便躲在门帘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之后她跟着到了地牢的入口,却因有人看守始终找不到机会进来。今儿恰逢府中大事,除了准备晚宴的家仆婢女,其余人都得上大喜堂见礼,连带这边儿的牢头也被调了过去,她见机不可失,当下偷偷赶了过来,老爷找不着她自会先行去喜堂,至于事后该怎么说则来不及细想。
陆间离见她解得辛苦,半天没拆掉绳子,急得满头大汗,不禁摇了摇头,[罢了吧,夫人,就算这儿没看守,不见得别的地方也没人,出去了再被抓回来…..不过贱命一条,谁要就取去吧,陆某早准备好了…]
李夫人听他先言放弃,不禁有些恼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你甘心就这么含冤枉死?]
陆间离心想,我不甘心又能如何,说来说去都是你爹爹造下的孽。县太爷虽不是多大的官,但要个小老百姓的命还不是手到擒来?但错不在你,怎好说这些叫你难受?
于是不再答话。
李夫人见他沉默,料想他定是不愿白白送命,只怕出了牢又给捉回来,于是宽慰道,[你放心,今儿是李少爷大喜之日,大家都去了喜堂,府里上下没剩几个人,你避着走不会给人看到。]
陆间离没留意旁的话,只听到[今儿是李少爷大喜之日]便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时李夫人见怎么都解不开绳结,四下寻找可用的工具,在刑具台上看到一把尖细的刀子,便跑去取了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刀尖塞进绳缝里,出力一划,锐利的刀刃瞬间把两指粗的绳子割断,李夫人松了口气,把断绳绕着松开,又去另一边照这般割开绳子,直到把所有的绑绳都割完,她才把刀放回去,扶着陆间离坐下来。
[怎么样?你…你还能走吗?]李夫人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眼圈又红了,特别是胸口那块焦糊的烙伤,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间离摸摸手腕,撑地缓缓站起来,这一站虽牵动伤口扯出阵阵疼痛,但好在腿脚麻归麻却仍能出力,这会儿倒要感谢那县爷强行逼他进食了。陆间离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待麻软的感觉稍适,方走动两步,停住歇了一会儿,脚在地上轻跺了跺,缓缓走到牢门前靠在上面,笑道,[不妨事。]
李夫人这才放心,没叫眼眶里的泪水又掉出来,但看他虚弱地倚门而立,像随时会倒下来似的,急忙跑上前想扶住。
陆间离避开她伸来的手,侧移几步抓着铁栏,摇头示意她别操心,此时他心中挂念别的事,也不觉得伤口有多疼,只向李夫人问道,[夫人方才说的喜事….是指什么?]
李夫人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牢里守卫和爹都没提过么?既是如此,她怎知着陆公子听了后会作何反应,又如何敢说?
陆间离见她面色为难,心突地一跳,颤着声问,[是…是不是……锦儿和李少爷……]
李夫人惊了一下,随即避开眼神。
这一来,陆间离当下肯定自己猜了个准,脸色刷地变白,怔了半天才勉强笑起来,低头喃喃自语,[大喜堂…是在长街外街尽头的那个吧……对,这里哪户婚嫁不是在那儿行礼的……]
李夫人听到他低声自语,惊想,他不会要到喜堂去吧,忙道,[你…你千万别想要到喜堂,爹把侍卫全都调到那儿了!]
陆间离心头自有一番打算,但看她神色激动,若硬说要去恐她会全力阻拦,于是道,[夫人想哪儿去了,陆某怎会去自投罗网?能保得住一条命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本来他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了,但听了这番话却觉得不太舒服,李夫人也摸不清自个儿是什么心态,何况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耽误之际是先让他逃出这里,于是不再多说,领着他出了牢房,由石梯爬出枯井。
由于怕这地底玄机叫人发现,后院向来不随便让人进来,这会儿里里外外都忙得紧,更不用担心有人会闯进来。两人就顺着后院的墙垣一路走去后门。
李夫人拉开半边门,站在边上道,[外面的马是我偷牵来的,你骑了它从小巷绕进集市外的林道,等出了城就没事了!]她指着外面的路比划了一番。
陆间离跨出门槛,果然看见一匹黄马被拴在阶下的树旁,心下感动得紧,回身拜道,[陆某就此别过,但求来世做牛做马以回报夫人的恩情!]
[谈什么回报?我爹害你至此,是咱们亏欠你的。]李夫人站在门槛后,眼里噙着泪花,[我只能送到这儿了,陆公子……你要好好保重!]她正要挥手催促,却发现陆间离衣衫残破,衫子上,脸上,到处都沾着血污,头发都□□涸的血结得一块一块的,还打着赤脚,陆公子什么时候不是衣貌整齐,就算不是上好的料子,也定是洗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却如此邋遢狼狈,李夫人看得揪紧了心,哽咽道,[你…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件外褂来…]说着便回身往里面走。
陆间离连忙拉住她,待她转过脸时却是泪流满面,陆间离见她这般心里也不好受,涩涩地笑起来,[不必了,我出了城自会打理。]
李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考虑怎么帮他逃出城去,却忘了打点路上的盘缠,陆公子身无分文,到外面怎么过活?
心焦之下她把头上的簪子,发环,颈上的项饰,腰带的珍珠佩…举凡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取了下来连同荷包一起塞给陆间离。
[我带的钱不多,这些你都拿着,到当铺换了银子,应该能支持几个月。]
陆间离接过荷包却没拿其他的东西,他将李夫人的手推回,温温一笑,眼中竟闪着些许水光,[这个足够了,陆某有手有脚,也不怕挣不到钱。]而他之所以收下荷包,也是想留做纪念,若真有将来,也好叫自己时时想起是谁给了他这份希望。
李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已解下绳拴,踩踏上马。
陆间离坐在马上与她对望良久,忽地一夹马腹驱往左侧的小巷。李夫人目送他拐了进去,忆起喜堂初遇时隔着帕子偷瞥的那一眼,不由悲上心头,扶着门呜呜咽咽得哭了起来。
她只道陆公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却不晓得她爹故意调开牢头就是要引她来放人,既有预谋又岂会让陆间离逃掉,早就派了一干侍卫在城口把关。
而陆间离却压根就没打算出城,只是在李夫人面前做做样子,出了小巷口,他掉转马头,不继续朝前插入林道,反倒向城里驰去。
集市里难得清静,只有两三个小贩坐在墙下乘凉,陆间离策马直奔长街,一路上也没受到阻碍,只一会儿就到了长街外街,这条街直通往喜堂,可这会儿街口却被一大群城民堵得严严实实,那群人叫叫嚷嚷也不知在争辩什么,陆间离也无暇细听,一心只盼能快些进到喜堂里,也不勒马,只是附在马背上大叫[让开!]
那些人听到声音纷纷转身瞧看,就见一人一马迎面疾驰而来,当即吓得朝两边避让,后面拦路的侍卫有一个躲闪不及,被马蹄带着甩飞了出去。
此时,陆间离也管不得前面有人没人,一径儿策马狂奔。后面的侍卫赶不上,前面的见他来势汹涌也不敢去拦,就在距喜堂口不到几尺的地方,一个带刀侍卫连刀带鞘朝着马头上砸去,这一下正中马脸,那黄马受了惊,扬起前蹄高声长嘶。
陆间离本就不常骑马,再加上遍体鳞伤,能附在马背上不被颠下来已是极限了,此刻被这么一扬,哪还能抱得住,当即被甩落在地,而那黄马嘶鸣了一阵,拔蹄朝着斜前方的土坡上猛冲,只一眨眼就窜得不见踪影。
陆间离经这么一摔,直疼到五脏六腑里去,但见喜堂近在眼前,硬是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这时,侍卫从前后围聚过来,他却恍若未见,就只看见喜堂的门拱,歪歪倒倒地挪去。
刚才掷刀的侍卫看见他背部的棺刺,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喝道,[嫌犯逃狱!先将他拿下!!]
他嘴上这么说,却抄着手中的木棍狠狠抡向身前蹒跚移步的人。
陆间离背部受了一击,身子摇晃了几下,竟然没倒,只顿了一会儿又朝前面迈步,另一个侍卫接上去又重打一记,仍是打在背上,陆间离往前一冲,左脚跨了一大步上前,好不容易稳住,岂料还来不及再走上一步,胸前又遭重击,这一棍子正好打在那块烙伤上,陆间离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弯腰猛咳,却是边咳边继续朝前挪动。那个掷刀的侍卫抢上一步,横棍扫上他的腿,陆间离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其余侍卫见状一涌而上,抡起棍棒劈头盖脸乱打一气。陆间离肩背等多处中棍,终于强撑不下趴倒在地上。
原先被马冲散的城民此时也追了过来,他们对棺子虽各抱不同的看法,但到底不是见识粗浅的人,只道平素陆公子待大伙儿都不错,眼下见他遭人毒打,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朱大娘第一个就看不过去,大叫道,[人都瘫了还不住手!?要活活打死他啊?]
那些侍卫哪听得进去,一抡一挥,照打不误!反正是县爷下的令,见此人不必上奏直接施棍刑,打死也活该!
众人见他们不停手都气哄哄地围将上去,那掷刀侍卫手一扬,没动手的都上前拦人,只见他们横握棍棒排成一排,将冲来的人全抵在棍外。
[你们要脸不要!?一大群人打一个,算什么英雄!?]与陆间离交好的一个染厂老板气得口不择言,上去就给了拦着他的侍卫一脑浑,那侍卫恶狠狠地回瞪他,却腾不出手来反击。
其他人也纷纷动起了手,不是揣就是踢,有几个侍卫早已按捺不住,丢了棍子冲进去和城民扭打成一团,那掷刀侍卫见情势渐渐失控,急忙高声道,[咱们是奉了县爷的命办事,请大家速速退开,别让这嫌犯趁机脱逃!]
朱大娘淬了一口,道,[人都要叫你们给打死了还逃得了么!!奉县爷的命?县爷算个屁!!]
那侍卫听她出言不敬,惊怒喝斥,[你这刁妇,再口出恶言连你一起拿了!!]
朱大娘冷笑一声,[哼!老娘还怕你不成!!]说着身子一沉,竟将拦在她身前的侍卫拦腰扛在肩头转了几圈,猛抛出去。
想她自幼挑着扁担跋山涉水卖豆腐,早练就一身蛮力,遇上劫匪时,扁担头挑砖这么一舞,什么人还敢抢过来?年轻时还博得了个[一根扁担挑天下]的美名,现在身子骨虽不如从前硬朗,挑天下不敢说,单挑三五个侍卫还不是绰绰有余!
众人见她露这么一手,都不甘示弱,把看家的本领全使了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少年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短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侍卫就刺,还有些人没带防身家伙,干脆直接从侍卫手里抢夺棍棒佩刀。
住在这城里的人多是走南闯北的生意户,没些底子怎敢出来混饭吃?且别提年轻气盛的干起架来如搏命狂徒,就连娘们儿,老爷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没经历过几波大风大浪,光一钵子小狗腿,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些侍卫只当他们是寻常百姓,被这么一闹,登时慌了手脚,三两下就被打成落水狗躺在地上直哼哼。本来还不当一回事继续动棍的人在看见满地惨状后哪还敢接着来?还没等人走近就哄散开,任那掷刀侍卫大喊大叫也没用,虽说是奉命行事,但做手下的怎会不明白上头是存心叫他们将人打死?对个浑身是伤,半点不反抗的人,挠是再狠心,打到后来都不免缓了力道,下指示的人不叫停,他们也不敢擅自住手,只得作势挥动木棍,却没人敢真打,一来是于心不忍,二来也怕这棺子死后化鬼来寻仇,这下,见城民持棍持剑地冲过来,当然闪得比什么都快。只有掷刀的那个还不要命地挡上前。
[你…你们别…别乱来…我,我……]
他一个[我]字还没结巴完就叫朱大娘一巴掌给拍到地上吃土去了。
陆间离经这么一阵乱棍,背后早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双手攀地,一手肘一手肘的往前爬,口中含含糊糊地叫着[锦儿]的名字。
大家看他浑身是血,背上一片血肉沫糊,都围着他身前身后的打转,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去扶,只能护在周围跟着朝前移。陆间离每爬一下都要连咳好几口浓血出来,指尖顺地摩擦,根根都破了皮,但他像全然未知一般,眼珠子死死瞪着前面,只管一点一点地蹭过去。众人见他这副样子不禁骇然,相互对望着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陆间离攀上堂口石阶的时候,两道黑影从人群后窜上前,各持他一臂扛在肩上,一左一右架着他进了喜堂。
众人望过去,只见在他脚下拖出的血迹宛若两条艳红的溪流,顺地越流越远,看不到尽头……
???
[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上前。]喜娘秤杆一挥,登台传唤,接着示意两旁的盛装老妇接引新人。
九衾久等刘大人不来,简直如坐针毡,此刻女儿被人引出座,眼见着就要拜堂了,哪怕她修养再好也憋不住,起身喝道,[慢着!]
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九衾清了清嗓子,道,[城管刘大人尚未到场,咱们既是锦绣城民,于情于理也该等刘大人来了再行见礼。]
县爷摆了摆手,显是对此事不甚在意,[这会儿都没见人我看他是不想来了!若他不来这亲还成不了了?]瞧瞧城民的反应也该知道那刘大人十有八九也是其中之一,会来才叫奇怪!
九衾又道,[不是不成,不妨再多等一会儿,许是他有什么事耽搁了。]
[再等可就过了吉时啦!]县爷眯眼看向她,笑问,[怎么?有我这县官儿在还不够吗?]
听出他口气不善,九衾忙陪起笑脸,[大人说得是哪儿话,您能来见礼是我们的福分。]
县爷听惯了奉承话,被她一捧自然是乐得开心,当下喜笑颜开,对台上的喜娘道,[快些开始吧,别误了时辰!]
九衾一时想不出法子,只能讪讪回座,心头却道只要没过洞房都不算完婚,都等到这份上了也不在乎多等几个时辰。
喜娘见新人都走到堂前,用秤杆在二人头上各轻点一下,起调唱曰,[香烟缥缈,灯火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曲音甫落,屋外炮竹炸响,声乐共奏,待鞭炮燃尽,乐声方停,喜娘当的敲响台上铜铃,高声道,[正逢吉时,新人跪拜!!]
二人依言正想跪下,忽听得有人高呼[等等!!]
这还未拜堂就先叫人阻断两次,李甫淮怒由心生,愤愤然回身,和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就见两名青衣大汉架着一个血人闯进来,一路直冲向正堂。李甫淮等人瞧不清那血人的模样,但看那两个汉子却是生面孔,均是惊疑交加。唯有九衾在瞧见那两人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软软瘫在椅背上。
那两人疾步走到门槛处停步,也不知那血人跟他们说了什么,就见两汉子慢慢放开他,扶他靠在门柱上才松手,那人抬头,面上尽是血,但相识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甫淮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在这时见到他,惊愕之下却失了寻常的机敏,只瞪着眼愣在原地。而县爷早在人进来时就给分布在堂内的侍卫下了指示,侍卫们接到指示后从各角落聚拢,为首的几人持刀跃过去,大有不伤一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那两名青衣大汉刷刷从腰间抽出大刀,一人护在陆间离身侧,一人上前迎击,只见他单手握刀先横过刀身挡住几人的攻击,再顺势发力一扫,不仅将所有佩刀尽数扫断,更是将一干侍卫扫飞了出去,后冲上来的人见他出手不凡,都顿下脚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眼对眼地原地对峙。
陆间离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已容不得旁的事物,只见他抬手理了理头发,将垂在面上的散发全部拨到耳后,这才柔柔低唤道,[锦儿。]
被唤的人身子一震,却没有回身。于是他又唤了一声。
锦儿盖着喜帕,本对外面的变故一无所知,却在这时听到令她日思夜想的声音,一颗心登时跳得飞快,但她怕这是自己思恋过度而产生的幻觉,迟迟不敢转身去看,当他再唤第二声时却是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便再也忍不住,当下掀了喜帕望过去。
[你……你怎么了?]一眼望上去就见他浑身是血,锦儿惊得花容失色。
陆间离微微一笑,如痴如醉地盯着她娇艳的面容,颤巍巍地迈过门槛,本想能走到她身前,却觉下肢疲软,才刚离开门柱的支撑,整个人就俯身跌在地上。
锦儿低呼一声,脚已经自动迈向前,李甫淮一把拉住她扯到身前,恶狠狠地道,[你要去哪儿?别忘了今天是我俩大喜的日子!]
锦儿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只挂念陆间离的伤势,别说是大喜之日,这时就算横在前面的是一条火河她也照样要过!但那李甫淮愣是不肯放手,锦儿恼怒至极,拽下头顶的凤冠对他脸上砸去,李甫淮哪料到她会反击,情急之下本能地用手去挡,就这么一瞬间,锦儿已经挣开钳制,她径直跑到陆间离身前跪下,轻轻扶他靠在胸前,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轻抹自他嘴角流下的鲜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你….你不要紧吧?没事了没事了……]锦儿慌得不知所云,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在他脸上。
陆间离仰面望着她,轻轻笑道,[锦儿,你真美…比花儿还美……]
[陆公子……]
他抬手想抚摸她的脸,却突然想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伸了一半就又缩了回来,锦儿却知道他的意图,忙捉住他的手将脸颊贴了上去。
陆间离愣愣地注视着她,像百年千年也看不厌似的,只见他笑了起来,笑得幸福无比。
[锦儿,我喜欢你。]他轻道,见锦儿愣了一下,笑得更加开心,[我不喜欢彭嫂子,也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一人,锦儿,我喜欢你,爱你。]
他这一番告白叫在场所有人皆变了脸色,但无论是暗怀鬼胎的县爷还是妒火冲天的李甫淮,见他气息奄奄的样子都无法在此时出声阻扰。
锦儿听他这么说,心痛得仿若被人撕成两半,泣不成声地道,[你说……你说喜欢……你不是……没接受……]
她正想说他当时没接受自己的心意,却看见他探手将缠在腰间的布解了下来递到她眼前。
锦儿抖着手抚摸那段被鲜血浸透的布料,眼泪落得更急,[你…你说你当掉的……]
[那是骗你的,我气你将玉环还给我…气你不问我只自个儿瞎猜……可是我后悔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陆间离紧攥绢布,生怕她怪自己骗她,[这白罗绢是你送我的,还算数是吧……玉环没了,我会再送你别的,你会收下是不是,锦儿,你会收下……]
他一急之下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锦儿急忙拍抚他的胸口,待咳声止住后,她伸手从襟口拽出一根红绳,绳上拴得正是那日被陆间离扔掉的玉环。
[我去找的,偷偷找了回来。]锦儿咬紧下唇,把玉环凑近他眼前。
陆间离盯着玉环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出声,笑声里既有几许愉悦更夹着道不尽地凄凉,他看向锦儿,乞求道,[锦儿,你嫁给我吧…….好不好?]
锦儿点了点头,[等你养好伤咱们就去拜土地公公。]
陆间离却握紧她的手,[现在…….就在这喜堂,这么多人作见证,你跟我行了礼,锦儿,我等不及了……]
那一句[等不及了],就像重锤一般砸入锦儿的胸腔,叫她瞬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锦儿…你答应我吧……求求你答应我……]
锦儿见他声音越来越低,当下抱住他连声应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这时县爷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大胆陆间离!□□妇女在先,逃狱在后,现下竟敢来此生事,本官定你死罪!来人!!给我就地杖毙!!]
那些侍卫虽是听到命令,却碍于眼前两名大汉不敢领命上前,县爷见状,只觉颜面扫地,更是怒气冲天,正待他要二度呼喝时,只听得一个调笑的声音传来,[赫,一个小小的县官也敢口出狂言?]
声音方落,几个人影便闪进来,并肩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和一个俊逸非凡的中年男子,城管刘大人则跟在后面。
三人一路走过来,直到陆间离身旁才停下,那老人和那男子同时朝九衾看过去,见她别过脸,一个面现怒容,一个则苦笑连连。
那男子蹲下身扫了一眼陆间离,后将眼神定在锦儿身上,温和地说,[你俩的事自有我做主,这位公子伤得……不轻,还是快些治疗为好。]
县爷听自己被说成[小小的县官]心里老大不乐,此时见他们浑然不把他放在眼中,一怒之下脱口叫道,[有你做主?你凭什么做主!?]
那男子淡淡横他一眼,不予搭理,站在他身后的老儿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出口便声如洪钟,[放肆!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县爷涨红了脸,抢上几步指着他,[你…你……]
[你什么你?老子还有好一笔烂帐没和你算呢!!刘大人,我给你那令牌呢?还不快将这碍眼的家伙拿下!?]那老儿一招手,十几个便装佩刀的汉子从外堂一拥而入,将县爷围了个严严实实,而那两名青衣大汉则交叉刀刃挡在门前。
刘大人亮出令牌,牌上一个[相]字金光闪闪,县爷官职再低微也不会不识得这明示身份的令牌,当下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在这其间,蹲着的那名男子则劝说锦儿先将陆间离送医救治,但陆间离却如同听不见他的话一般,只切切地凝望锦儿,像要将这一生一世都看尽了般。
这时,九衾走了过来与那老儿一同蹲在二人面前,九衾望了望女儿,又望了望陆间离,只觉得他神色恍然,宛如置身于睡梦之中,喉间一紧,轻道,[锦儿,陆公子,大家都在这儿为你们见礼,这就算是成了亲了。]
陆间离扯出一抹笑容,缓缓偏过头看向她,[九…九衾夫人……陆某……恐怕不能…给…给你行礼了……]
[无妨,这繁文缛节的我也不爱。]九衾笑道,却别过头不想叫他瞧见眼中的泪水。
陆间离感激地笑了笑,转头见锦儿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哭出声,不由想到那天晚上她咬住掌心压抑情绪的事,便用软弱无力的手握住她的手翻开一看,那两排紫红的牙印依旧清晰地陷在手掌里,陆间离用拇指轻轻摩挲,低叹道,[锦儿,我害你伤心难过……你…你真的甘愿嫁给我么?]
锦儿强笑道,[我甘愿,我甘愿!陆公子,九锦这辈子非你不嫁……不,不只是这辈子!下辈子,再下辈子……我们生生世世都做夫妻好不好?好不好?]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难忍,抽泣声听得人心酸不止。
陆间离脸上漾起笑容,眼神空洞地转了转,嘴巴微微张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锦儿轻抚他的脸颊,柔声细语,[以后,我们住在一起……生许多许多孩子,有男孩…有女孩……还有娘,咱们一块儿服侍她,对了…你不是说要画遍世间所有的美景么?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有好多好多愿望没实现……我们一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到哪儿都不分开……]
陆间离听她说着,脑中开始构想出一帘温馨的画卷,他笑着笑着,自口角不停地流出鲜血,耳边的声音也逐渐听不清楚,好像离得越来越远,只感觉到有雨滴不停落在脸上,下雨了吗……就像那天……
锦儿见他喘息渐微,眼皮一点点下沉,登时像寒冬天里被浇了冷水,她紧紧抱住陆间离的头,哭叫道,[陆公子!陆公子!!]
听到这声声呼唤,陆间离倏地瞠大双眼,看见的却是三年前那个雨天,锦绣城的城门口,一身洁白如雪的女孩站在屋檐下对他招手,甜甜的笑颜如早春的花苞埋进他心底悄然绽放。接着,漫天羽翼纷纷飘落,渐渐,渐渐,连她的身影也被融入其中,眼前一片雾霭茫茫,耳畔的呼唤声忽远忽近,来回反复回荡……越荡越远,越荡越远,终于只剩下一片全然的寂静……
陆间离面带微笑,缓缓阖上眼睛,一颗暗红的泪珠自眼角滑下,没入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