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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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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待她走近,那草丛中的人影忽而直起身子,抬头面对她。九衾一看那人面貌不禁大吃一惊,竟是彭家嫂子!
[你…你怎会在这里?]她问道,上前两步,见她惨白丽颜,双唇发颤微启,似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九衾大惊失色,快步奔至她身前,见她一身碎花衫裙上血迹斑斑,背上的衣服被划开好几道口子,显是被人所伤。
[彭嫂子,你怎么啦?]九衾蹲下身来用衣袖擦试她嘴边的鲜血,并顺道察看她的伤势,方才没留意,现下这么就近一看才发现她衣衫残破,身上到处都是刀口,血迹不仅染在身下,连身后的草丛也被晕得鲜红,这般看过去,那红殷殷的一道儿竟寻不见头,赶情这彭嫂子是负了伤一路爬过来的么?
见她喘息急微,每动一下脸上就浮现极度痛苦的表情,看样子受伤不轻,在这当口,就算有再十万火急的事儿也比不上救人来得重要,九衾读过医书,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擅动伤者,于是俯身对彭寡妇道,[你先忍忍,我这就去找孙大夫过来。]
岂料彭寡妇却忽而奋力伸手扯住她的裙角,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九衾看她一脸迫切,拼命够着头,心想她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却由于身受重伤无法随心所欲地开口,当下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抚,柔声宽慰道,[有什么话待整治过伤口再说也不迟,你这般也不见得能道个周全,不妨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委屈你在这儿等了。]
彭寡妇听她嗓音绵软却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力量,不觉松开手。
九衾又拍拍她的手背,起身飞速奔去。
好在孙大夫住得不远,就在西街口头,没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他家门前,九衾从纸窗望见里面灯火明亮,想来是有人在家,稍稍松了一口气,拉起门环扣了两下。
不一会儿,门就被拉了开,孙大夫探头出来,一见是她,怔了下,然后听她气喘吁吁,忙闪身让到门边道,[夫人快进来歇歇。]
他一让开,九衾便看见屋里的长桌前还坐着一个人,一身灰旧的官服,不是刘大人又是谁!她本就有事找他帮忙,不意见彭嫂子受伤,人命关天,自是将别的事放在一边,此时见他也在,不禁喜出望外。
刘大人看见来人,急忙迎了出来,匆匆地叫道,[九衾夫人,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和你说。]
九衾朝他微一颔首,道,[暂且等等。]转向孙大夫,[彭家嫂子被人伤了,正倒在我那儿,请先跟我过去看看。]
一听彭寡妇受伤,孙大夫和刘大人对望一眼,心头虽满是疑惑,却也知道这会儿不是问话的时机,孙大夫二话不说,回屋里拿了出诊箱就率先跑了出去,他认识九衾的宅地,只道是救人如救火,匆忙之下连门都忘了关。
刘大人替他将门掩上即和九衾跟了过去。
这一来一回之间没半点儿耽搁,三人步履如飞,不消一时半刻便进了花园。
当他们赶到时,彭寡妇卧在原地一动不动,九衾见她双眸紧闭,心下一骇,只怕她已魂归西天。
孙大夫蹲下身探探她的鼻息,又搭腕切脉,片刻便收手,神色稍霁,转头对身后的两人道,[只是昏了过去。]说完又俯下身观察她的伤势,只见她背后刀口条条,虽未伤及要害,却是刀刀见血,直砍得背上皮开肉绽,区区一名弱女子岂能受得住!?他越看越是气愤难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真该丢进狼窝里!
孙大夫打开医药箱,先处理了背部的伤口,用棉布整片覆着将彭寡妇轻轻翻了个身,这不翻倒好,一翻更是叫人震惊,就见彭寡妇胸前的衣物早被血浸透,长长的刀口打斜从右肩延伸到腰际,这出血量非同小可,这一刀定是用足了力道。他不敢多想,急忙止血,先按了几片药草叶,接着回身道,[她受伤太重,得先找个干净地方安置!]
九衾闻言忙指着琼苑的碧纱软榻道,[那儿行不?]那软塌原是锦儿的小床,不久前床腿坏了一根,扔了也可惜,索性将另外三条腿也给锯了,搬到这儿便于在抚琴书画之余小憩。
孙大夫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当下点头,对刘大人道,[先帮我把她抬上去。]
刘大人立即上前,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兜着腋下,一个抬脚,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将彭寡妇轻放在榻上,这时九衾已经点了灯火放在一旁的石台上,又把装饰在苑台边缘的夜明珠尽数拿过来放在床头,这一片霎时亮如白昼,更映得伤口触目惊心。
孙大夫先用药水洗净伤口周围的血迹,这一步需得先除掉身上的衫裙,刘大人自觉地退到远处背向而立,而九衾则协助孙大夫帮她脱了衣服。洗去血迹后才看清那刀口深欲见骨,虽离心脏处还有段距离,但出血过量,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孙大夫不敢怠慢,填药敷草包扎一气呵成,之后想到还要煎药服用,就又匆匆赶回去抓药。
九衾拉过被褥替彭寡妇盖妥,见她呼吸欲趋平缓,面色也逐渐红润,不觉吐了口气,瞧见刘大人走过来,对他笑道,[多亏得孙大夫,刚见那么深的伤口还指望没得救呢。]
刘大人看着地上的医药箱,也不禁笑起来,[别看他冒冒失失的,可是神医之后呀!]
[神医之后?]九衾讶然,她倒听过有关神医的种种传说,但只当是故事来听,没想到竟真有其人,而且他的后代居然就住在这城里。
刘大人见她面露惊异,奇怪道,[你不知道吗?大伙儿可都晓得。]
九衾暗自苦笑,想她这十几年来日日忙着织坊里的事,闲暇不是看书作画就是打理花园,也不多与人接触,哪里会知道这些?她从不过问别人的身世背景,多少也是和自个儿的心态相关。她甩甩头撇开这些有的没的,径自问道,[刘大人,你先前说找我有事,不知是什么?]
刘大人被她一问,原本和缓的面色倏尔紧绷起来,[对了,李府发帖宴请大家去赴李少爷和锦丫头的婚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城里现在闹哄哄的,锦丫头本和陆公子成双成对,这眼下陆公子人还被关在牢里,怎么突然就要和别人成亲了?锦丫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决然不会在这时抛下陆公子不管,再加上大伙儿亲眼见她上堂作证,选在这节骨眼上嫁人定是另有隐情。大伙儿都猜测她想借李府与县爷之间的姻亲关系替陆公子求情。那县爷审案不分青红皂白,像是逮准了陆公子要定罪一般,明眼人一早就明白陆公子这下想脱罪是难上加难,所以这锦丫头会去求助李少爷也不是没道理。
九衾低头沉思,而刘大人见她不语更是着急,[夫人,我直话直说你别见怪,锦丫头这亲成得太仓促,婚姻大事可得慎重啊!]谁愿见这讨喜的丫头嫁给个不欢喜的人?
[刘大人,陆公子近来可好?]她不答反倒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刘大人不想她突然问起这个,但不问也罢,一问倒叫他又多几丝忧虑上心头,他叹道,[唉!我要能见着就好啦!宋大人说我暗藏私心,竟不许我进牢里探视!守卫牢监都是他的人,不晓得会不会暗里动刑,真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呀!]
九衾心下直叫糟,本以为在刘大人眼皮底下县爷多少会有所顾虑,岂料他会出此一招,看来陆公子少不得苦头吃了!
刘大人没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地接着说,[孙大夫提醒我说陆公子被人下了药,我就去找他商量,看看能不能在这事上找宋大人通融通融。]
[这哪成,县太爷明里暗里都针对着陆公子,只怕有心为难,就算找他说甚么都没用。]只恐怕到时连你都官位难保。九衾在心中暗暗加了句,觉得这刘大人天真质朴地不像为官之人,也合该锦绣城有福气,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官呢。
刘大人想起审案的经过,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不过这么一来陆公子不就冤定了吗!
[眼下只有等彭家嫂子醒来问问了。]她有某种预感,几乎很肯定地告诉她,彭嫂子想说的话和她受的伤都与这整桩案子脱不了干系。
过了不久,孙大夫拿着药罐赶回来,三人围在桌前看着药罐子发呆,也不知道了几更天,正当他们眼睛发涩呵欠连连的时候,床上的人突然嘤咛一声,三人即刻跳起来围在床边。
彭寡妇眉头微皱,又低吟出声,长睫掀了几掀,缓缓张开眼睛,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她微微转动头看向上面的三张脸,眼神有些茫然,只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
九衾坐在床头柔声唤她,[彭嫂子,你感觉好些了吗?]
彭寡妇环视周遭景致正觉着陌生,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直觉地望过去,眼光一接触到她的面庞,立刻想起自己遭遇的事情。
[我…]她想起身,岂知才刚一用劲胸口就疼得钻心,又仰回去不敢妄动。
九衾忙道,[你躺好别出力,小心扯到伤口。]
彭寡妇听她说到伤口,垂眼望向胸前,虽然盖着被褥但能感觉到胸口被包扎得紧紧的,显然是处理好了。她瞥向孙大夫,微微一笑以表达谢意。接着看向刘大人,最后将眼光调回九衾脸上,[我……]只说了一个字就接不下去了。
九衾看出她欲言又止,温婉一笑,柔柔地问她,[你是被谁伤成这样?]
彭寡妇筹思了一会儿,眼里迸出寒意。
[是宋万金那个老混蛋!]
她语出惊人,刘大人和孙大夫此时都惊得合不拢嘴巴,唯有九衾像是早料到答案般神色不改,只听她又问,[他要杀你是为了灭口,你…与他联手陷害了陆公子是不是?]
彭寡妇面色一暗,咬住下唇,愤恨和无奈同时出现在脸上,[我……我没想到…他们歹毒至此!他答应我只逐他出城,答应我不伤他的!]
她言语激动,说话倒像在说给自己听,九衾自然不甚清楚她话中的[他]和[他们]究竟指谁,但心底也隐隐摸出个大概,见她说到忘情时拳头紧握又使了力,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你别激动,慢慢来,嗯?]
彭寡妇被她握住手,感到掌心传来的热度,微一怔,抬眼望去,正巧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心头一酸,眼圈红了起来。这许多年来都不曾有人用这般关切的眼神注视过她,所有人都道她生性风流,爱与男人搭话,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苦闷和寂寞?她只是想要被人好好爱,好好怜惜呀!
九衾将她泫然欲泣的苦涩神情看在心里,想到她年纪轻轻就沦为寡妇,心下一动,伸手轻抚她的额发,[若不想说就别说了罢,安安心心把伤养好。]
彭寡妇年幼丧母,从未体会过母爱的滋味,此时被她顺抚头发,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盈满胸怀,之前的犹豫和难堪也随之被温暖安宁所取代。
虽得她体恤,但自己拼了命地过来不就是要告诉她真相吗?
[陆公子……从一开始就是被我要挟的……]
她看着天顶,将过往的事一一道来,从看见他背上的棺刺开始,到威胁他,纠缠他,以至于后来受人指使下药陷害他的事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说到被人追杀的时候,彭寡妇声音微微发颤,透着说不出的恐惧。
今天凌晨,天还没见亮,两名持刀侍卫突然闯进她家里,只说是奉命行事就抡刀乱砍,慌乱之中她从后门往山坡上逃,那两个侍卫就跟在后面,这个追上来砍一下,那个追上来砍一下,像猫捉老鼠般耍弄她,到了坡顶后,其中一个侍卫可能是玩够了,冲上前照着就是一刀,她只觉胸口热烫,脚下一滑就这么滚下山坡,好在坡地上遍布杂草,待跌至坡底时还留有几分清醒,恍惚之中,她听见侍卫拨开草丛往这边寻来,心想若他们见人未死定会补上几刀,到时哪还有活路?倒不如装死来碰碰运气,或许他们见人死了就赶回去交差,也有可能做些别的……但这生死关头,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当下闭上眼睛,屏息装死,只盼能蒙过他们。那两侍卫下来后见她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其中一人上前探探鼻息就道[死了],许是料定她一个弱女子被砍成这样横竖是活不成,竟也没听心探脉,就直起身问同伙该怎么处理,那同伙道[就放这吧,反正是死了,这后山坡长满人高的杂草,没人会发现的,天要亮了,咱还是赶快回去向县爷覆命吧。],之后他们把刀在草叶上擦了擦,匆匆离开。
她侧着头透过草叶的空隙看见两个人影没入草丛,直到这时才知道要她命的人竟然是县爷,顿然了悟只要她死了就无法再翻供,唯一知道真相的除了自己就是他和李少爷,他们都曾答应她不为难陆间离,现在既要将她灭口,又怎会信守承诺?一想到此,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劲儿,叫原本动一下都难如登天的身子硬是撑着站了起来。那会儿,伤口,疼痛,甚至连生死都顾不得了,就想着至少要撑到把真相告诉别人。也不知是怎么穿过草丛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看见前面粉团紧簇,俨然是一片花园,她知道有花园就一定有住家,就直朝花园里面走,走到一道石廊前时却再也支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黑,人就栽倒在地。那时,连她自个儿都绝望了,不想多作挣扎地在原地等死,岂料这一等竟拖了一整天,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她命不该绝,总算是没白受这么多罪。
将这事情的原委道明后,彭寡妇竟觉得心情轻松无比,困倦地合上眼正待长舒一口,随即想到有人因此而受累,压抑在心底的愧疚终究是冒上头来。
[那宋万金既然要灭口,定是不会放过陆公子,锦丫头嫁给那李少爷许也是指望他能救陆公子,哼…那两个人一路货,料那李少爷也是胡乱蒙骗一通,九衾夫人,你还是快将亲事推了罢,免得糟蹋那丫头……]
刘大人本是听得张口结舌,做梦也没想过事实竟是这样,居然连那李少爷都插了进来!后又听她提到亲事,这下才如大梦初醒,脑筋一下转过弯来,拍腿叫道,[对呀!还成什么亲呢?咱们这不是有了证人吗?人是彭嫂子告的,这回对质看那县太爷还能怎地狡辩!]
[不妥!]九衾摇头,[县爷既是主谋又怎会怕你去对质?况且彭嫂子伤势未愈,他若知道人没死难保不再下杀手,在这里他权势最大,硬碰硬起来只会是我们倒霉,怕他凶性一起,连刘大人你的命都一起要了去!]
刘大人被她说愣了,与孙大夫相顾一眼,愤愤道,[那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九衾心想,女儿在庵里,见也见不上一面,更别说告诉她实情了,彭嫂子大难不死是好事,若叫人知道定会徒惹风险,好叫那县爷再来杀一次么?倒不如不要打草惊蛇,暗里行事不宜被人阻碍,就愿陆公子能熬得过去。
想法一定,她当即对刘大人道,[大人,能不能托你办件事?]
见她面色严肃,刘大人心中一凛,[夫人请说!]
九衾笑了笑,走到画桌前,从桌底抽出一个画轴和一封裱好的信,[请大人赶往京城把东西送至相爷府。]
[相…相爷府……]刘大人脑袋又打了结,见她把东西递过来,呆呆地伸手去接。
[送到相爷府,务必亲自交到相爷的手上,这之后他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就同他们一道回来。]
[厄…这……]她怎么说得如此笃定?就像事情必然会照她所说的发展一样,还有,她和相爷府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九衾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满脑子混乱,但时间紧迫,没时间让他弄明白了,只道,[你且别忙问,我只告诉你这是能救陆公子和锦儿的唯一办法,有什么疑问去了自会知晓。]
她神态沉稳,虽是柔柔的嗓音却含着一股叫人不可抗拒的威仪,刘大人本能地俯身拱手,[下官遵命!]
孙大夫听他突然打官腔,止不住纳闷地看过去,就连刘大人自己在说完后都吃了一惊,不晓得是咋回事儿,情不自禁地就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还说得挺溜。
九衾含笑敛眸,再开口时已没了那股气势,[刘大人,你即刻动身,挑匹脚力好的马,出城时万万不可惊动旁人,到了相爷府若有人难为你,就把画打开给他们看,我在信中写了个大概,你见到人立刻带他们过来,沿途再详细说给他们听,事情紧迫,容不得半点耽搁!]
刘大人把信画揣入怀中,[夫人放心,我定尽力而为!]说罢他又一拱手,跃下台阶快步奔离。
待刘大人走远后,九衾回到床畔,见彭寡妇已然沉沉睡去,疲累的病容苍白憔悴却更添娇弱的风韵,面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竟有人狠心下如此重手?
看她不过长锦儿几岁,满面沧桑竟是遮也遮不住,方才顺理她头发的时候,不意见到她流露出无助的眼神,就像个在冰天雪地里寻找温暖的孩子,想到此,九衾忍不住伸手覆在她额上,这时,袖口的衣服被人拽了拽,她转头一看,就见孙大夫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问她,[九衾夫人,我要做什么?]
九衾愣了一愣,见他满眼晶亮加期盼像在等待重任降临,她本想叫他回去休息,可见他这样又怎说得出口,只得道,[那个,孙大夫……你就帮忙照看彭家嫂子吧。]
???
三日后
锦儿坐在镜前任由喜娘摆布,看到她将自己一头长发绾成螺髻,竟忍不住想抬手拨开,但终究还是端坐着没动。
喜娘将珠翠金钗镶在发里再戴上彩冠,直起身左瞧右瞧,神情极是满意,她托高锦儿的下巴,让她正对着镜子,乐道,[瞧瞧瞧瞧,仙子皇娥也比不上咱们的大姑娘呀,快趁着没搭盖头前多瞅几眼!]
锦儿怔怔地凝视镜中的女子,粉白容颜,丹青点朱,凤冠霞披--这是谁?
那镜中的女子也以陌生的眼神回望她,是了……这是她自己呀……
锦儿苦涩地笑起来,喜娘在身旁一个劲儿地夸赞她美若天仙,滔滔不绝地告诉她这身嫁衣上嵌了多少珠宝玉石。她不清楚自己美不美,只看到镜中人如同带了一张面具,喜怒哀乐全掩在厚厚的白粉下。她不知道嫁衣有何价值,只觉得凤冠太重,压在头上宛若顶了块巨石,只压得她头昏脑涨。而那白罗绢的嫁衣被染了色,纹了绣,流光璀璨,刺目地叫人不敢逼视。
锦儿别开头,不再看向镜子,转了个身面朝门坐,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喜娘见多了这些场面,只道是待嫁女儿心,热络地执起她的手轻拍安抚,[甭紧张,姑娘家大了谁都得走这么一遭,来,盖上喜头,莫叫新郎官儿等久了。]
说着便扬开喜帕往凤冠上一罩,锦儿眼见坠着金丝的织边儿垂落下来,视线所及霎时被一片浓厚的艳红填满。
喜娘扶她起身,搀着朝门外走,一面走还一面叨叨絮絮,尽说些妇道人家该守的规矩。锦儿心不在焉地听着,话是入了耳,却连什么内容也不晓得,好在那喜娘自顾自地长篇大论,也不需他人附和,只消乖巧地任她牵着走就成了。
走到庵口,忽闻锣鼓齐响,鞭炮震天,锦儿被盖头遮在脸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光听这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也能猜到面前定是热闹非凡。只听那喜娘[啊哟]一声,惊羡地低呼,[好大的排场,这迎亲队少说有百来人,我做喜娘做到今儿,头一回瞧见这等声势,嘿!那花轿忒贵气,还是八人抬的大轿,锦丫头,你可风光了!]转头见新郎下马走过来,忙理了理头发,拐着锦儿迎上前。
李甫淮身着大红蟒袍,快步走来,眉眼带笑,显得意气风发,走到喜娘面前时,他停下脚步,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个揖,保持鞠躬的姿态道,[俗郎李甫淮特来接亲,望姻福娘娘送眷入新门。]
(注:当地习俗,将喜娘视作结姻缘的天人,洞房之前,喜娘必须陪侍新娘身边,叫做留福气,新郎需先征得喜娘同意才能迎新娘入轿,由此可知喜娘在婚嫁上的重要性。)
喜娘眉开眼笑,手一扬,尖声喝道,[准亲!]
虽只是做做场面,但每到这时,就觉得自个儿身价倍增,好似众人都得听她号令,思及此,她脸上的笑纹又加深了几分,嘴都乐得咧到了耳后。
李甫淮这才抬起头来,转而对旁边的锦儿俯首,低道,[娘子,这厢有礼了。]说罢牵起她的手,与喜娘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引着新娘子入花轿。
锦儿垂眼看着地面,方才被叫了声[娘子],心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即将嫁作人妇,挡在眼前的红绢布随着步伐的移动跟着左右摇晃,落在眼里,不觉一丝喜气,倒像棉褥浸了水,灌了沙,厚重沉闷,盖在头上覆在面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现在,执着她手的人即将是她的相公,是她要追随一辈子的人……却不是她心属的对象,但她嫁他,却是为了那一人……
上轿坐稳后,喜娘一直叫她笑,说就算看不见也得讨个吉利,新娘子若面容愁苦会招至怨气缠身。
锦儿依言扬起嘴角,一路上她就保持这样的微笑,没人看见也不打紧,是她自己想要笑,想要打从心底笑出来,但……只有这一次,她深刻地体会到,笑比哭来得更加难受…
轿身吱嘎作响,轿夫嘿哟嘿哟的吆喝声夹着喧天炮鼓轰得耳内嗡鸣阵阵,这敲敲打打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轿子停住,锦儿往前冲了一下,隔着喜帕底儿看见轿帘被掀开,一道朱漆扁木搭上轿栏,自己就被喜娘搀扶着从扁木上下了轿。
李甫淮早已下马候在一边,待锦儿走下来后随即站定她身侧,簇拥着往内堂走去,他们前脚刚跨入门槛,候门的管事便吩咐小厮给外面迎亲队里的百余人发喜钱,又洒了满满一麻袋铜币糖果,众人纷纷抢拾,锣鼓鞭炮声立时变成喧嚣嘈杂的呼喝叫骂。
入了喜堂,李甫淮先与已上座的李老爷,县太爷请安,后将锦儿带至另一边首座上的九衾身边,接着对九衾行了个大礼,道,[晚辈李甫淮见过九衾夫人。]由于未行过礼,所以也不便叫她作岳母,仍是用的以前的称呼。
九衾微微颔首,手轻上拂,示意他务须多礼。
待喜娘安置锦儿坐妥后,李甫淮才回到父亲身旁的椅上坐下,环视一周,堂里除了女方二人全是自家亲属,父亲的几个妾也都在后座上,堂外都是旁系亲属和相交的显贵人家,有些还是从外地赶过来的。
李甫淮眉头微皱,靠近老父低声问道,[爹,咱们不是请了城里的人家过来见礼吗?怎么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李老爷摇头低叹,[唉,你不知道那些人个个不赞同这桩婚事么?请帖都被退回来啦。]
李甫淮只挑了挑眉,倒没有特别惊讶,城民的反应他是看在眼里,没料到的是他们当真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不过他在这城里呆了这些年,多少了解这些人的脾性,虽是愣了一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悦,却见父亲满面郁结,当下笑着安慰,[成亲是李家自个儿的事,他们来是福分,不来是本分,没啥好计较的,只要别碍着就成。]
[嘿嘿,这你可就大意不得啦!]县爷干笑两声,插口道,[适才还有十来个人在外街口闹着高呼要中止这婚事。]
李甫淮一惊,脸色微变,[有这等事?怎的我过来时没注意?]
县爷见他变了脸,哈哈一笑,手心拍了两下他的背,[你当然看不到,本官命人牢牢守着迎亲那条道儿,就是有人存心闹事也只能在街口外叫嚣,你就安心吧!]
李甫淮这才松了口气,有县爷这句话好比吃了颗定心丸,他当即拱手道谢。而李老爷却忧心忡忡,李甫淮不解地问,[爹,您这是怎么啦?]
李老爷连[唉]数声,[这亲成得叫人难受呐,咱李家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哪次遇上过喜帖被退这等混事?]
县爷却抱不同看法,只见他托杯喝了一大口茶,摇头晃脑地道,[这有什么难受,外面尽是些权贵,你叫那些市斤小民过来同桌共饮,岂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他们?我能镇压那些胡闹的刁民,可惹不起有家底的人呐!你想他一想,该不该庆幸那些人不到场啊!]
李甫淮听完随声附和,那李老爷暗里思筹许久,越想越觉得县爷的话有理,一想到堂外的贵客中有些还是李家商号的大客户就禁不住激起一身冷汗,真是幸好,幸好啊……
九衾看着对面交谈甚欢,心下着急得紧,本以为城民的反对多少能令他们有所顾忌,可看现在的情形却是她想得太美,再过不久就要拜堂了,可刘大人到现在还是音讯全无,不知还赶不赶得及?
九衾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却力持平静,仍是微微而笑,不动声色地留意屋里屋外的所有动静,这时,右手忽而被人轻捏了一下,她转头看下去,却是锦儿悄悄将手伸出袖口在椅面上与她交握。九衾只觉得那手心冰凉彻骨,还带着微微颤抖,心中说不出的心疼怜惜,想安慰几句却碍于喜娘陪侍在旁,许多话也说不得,当下拢指回握住,眼神往堂外飘移,只盼刘大人能及时赶到,不然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