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喜欢二淹

5、山茶花里的爱情

　　鸡才叫过头遍，小村沉浸在宁静的梦乡之中。18岁的良子睡在堆满杂物的柴房里，突然被娘的大嗓门给震醒，一个挺身坐起来，黑暗中，传来娘滔滔不绝的叫唤声：“良子，你个猪呀？睡得死过去似的。秀儿在你窗下叫了几遍了？良子，你是想偷懒，赖着床不肯起来是不？仔细我用扫帚柄敲断你的腿。人家秀儿一个姑娘，砍柴挑担样样不落后，还每天都起得这么早，来约你上山砍柴，你一个大男子，愧不愧疚？良子，良子……”良子下床，喝了两口水，不理会娘，从床边墙上拿了一幅绳子，一根扁担，“吱呀”一声，开门走出屋子。秀儿拿着扁担，捏着绳子，在迷蒙的夜色里站着，良子知道她在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便对娘睡的屋子喊道：“早起来啦。我们走啦。”

　　秀儿走前，良子跟后，出了村子，走到空旷安静的田畈中。月亮像半片光洁的碧玉悬挂中天，碧蓝的苍穹群星灿烂，熠熠生辉。夜晚的田野披着一层乳白色的薄纱，格外柔和、干净。路两旁有成片的稻田，晚稻正抽穗，阵阵清香抚人面。蛙鸣此起彼落，声音传得很远。
　　两人走了一阵，秀儿问：“良子，我们今天到哪个地方砍柴呢？”
　　良子还迷迷糊糊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心不在焉的回答：“茨桥山里嘛，每次都去那里呀。”
　　秀儿疑惑的转过头，看住良子，良子醒悟过来：“哦，选好了选好了，昨天我采药的时候转到北坡下的溪谷边，那里柴蓬很好，以前没人砍过，准够我们两人今天砍的。”
　　秀儿抿嘴笑了，良子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他兴致勃勃地问：“秀儿，你猜我昨天从北边溪谷中挖了什么药？你保证猜不到。”
　　秀儿没答，良子已经高兴的说开了：“是七叶一枝花。你知道它为啥叫这个名不？因为它长七张叶子才开一朵黄花，所以就叫它七叶一枝花。这个东西是好药材，人家说‘七叶一枝花，七叶一枝花，无名肿毒一把抓。’它专治无名肿毒，像……”
　　秀儿打断良子的话问：“那么神奇吗？你怎么知道的？”
　　良子说：“嘿，我在伍少爷家做了六年的帮工，学到很多东西呢。伍少爷家有好多药书，我看书认了好多中草药呢。”
　　秀儿说：“你没读过书的，还会认字看书吗？而且伍少爷很凶的，每次经过他家门口我的心会突突跳，他让你看书吗？”
　　良子说：“你不懂，药书都是有图片的，按药材长在山上的样子画下来的。你说这古人的心肠好不好？他们自己治好病，还把好的药留给咱们。我听伍少爷说以前有个李时珍，为了画这些药材，走遍四方大山，历经千辛万苦，写成了一本宝书《本草纲目》，你说这人，他书写好呀，人也老了，况且又不能卖钱，你说他图个啥呀？……哦，你怕伍少爷啊？伍少爷看上去凶一点，其实蛮好的。他以前说我有读书的脑子，骂他自己的儿子是个榆木疙瘩，叫儿子背的书读了几十遍还不会，我在外边听了三四遍就会了。他前两年搬家走上海的时候，给我几本药书，我喜欢死了……”
　　秀儿有时会“扑哧”的笑出声，其余时候都安静而好奇地听着，两人脚步轻快，一会儿就走了三四里路，很快到了三山村口，前边那一片密密的松树林，在月光下拉着长长的影子，遮蔽了小路。
　　秀儿突然说：“看，松树林里有鬼火。”她吓得战战兢兢，直往良子身上靠。
　　松树林边果然有两三点红光忽闪忽闪，良子壮着胆子，把秀儿拉到身后，说：“那么点火光能说鬼火吗？不怕，我听老人们说，鬼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我们人的威光大着呢，他们不敢欺负。”两人提心吊胆继续向前走。
　　良子说：；“秀儿，我唱歌给你听，你别怕。”良子拉开嗓门就唱起来，其实他主要是给自己壮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歌声响亮悠扬，秀儿似乎忘记怕了，问道：“良子，你哪儿学来这些新派的歌？”
　　“姜长子那里。他送伍少爷的东西到上海，在大上海，那儿人人都会唱这歌，我给他两包烟叶子，他才肯教我的……”眼看越来越逼近那几点火光，良子故意说得很大声，脚下也用劲，踩的路“仆仆”响。看那火光还是不紧不慢的闪着，一点动静也没有。秀儿拉紧了良子的后衣襟。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良子和秀儿已经走进松树林的阴影，那两三点红光就在眼前闪，良子朝着他们大声唱，额头上快冒出冷汗了，倒是什么东西呀？老人们故事里那些青面獠牙，长发纠结，指甲锐利的鬼怪一个个窜到脑子里来。良子的心突突突快速跳动着，感觉到秀儿手在发抖。
　　突然，传来一声叫唤：“戏喇叭，半夜才开始唱戏呀。”接着，传来一阵男女混杂的大笑声。
　　听到这声音，两人高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回原处，踏踏实实，原来不过是五六个人，而且还是同地方的，那“戏喇叭”是村里人给爱说爱唱的良子取得外号。有三个男人坐在路边石头上抽着水烟，烟头上火光一闪一闪的，边上坐着他们的老婆。
　　秀儿拍拍胸脯，冲其中一个女人叫着：“阿珠婶婶，我刚才被吓死了，我还以为是鬼火呢。”那些人全都哈哈大笑，珠婶边上的一个女人说：“嗬，你和良子两个，好比戏台上的祝英台和梁山伯，一个唱来一个听，十八里相送说不尽的话儿，哪里还会被吓到呀？”又爆发一阵大笑，秀儿扭捏不安，涨红了脸，好在松树林的影子遮住了一切。
　　良子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被人家打趣，对秀儿说：“咱们走吧。”抽烟的男人说：“慌什么？还早咧，今天露水挺大，等等再上山才好走。”另一个接过话头：“是咧，良子，和我们一起走，也带我们多砍些柴。这段时间砍柴的人多，柴蓬都稀疏了不少。”良子不理他们，抬脚就走，秀儿赶紧跟上，后面传来阵阵哄笑声：
　　“良子鬼精着来，他跟秀儿两个说说笑笑，才惬意，摊上你们这些老烟鬼，有什么趣味？”
　　“戏喇叭，你甭不睬人，你要是相上人家姑娘，还得请我去喝酒呢。我可是秀儿的本家。”
　　……
　　良子和秀儿，一前一后，走过三山村，走过唐宫山背，茨桥山巨大的轮廓挂在前方的天底下。走在山下的小路上，只听的路边的草丛被鞋子抚过，“唏簌唏簌”，两人一声不吭，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秀儿脸上烫烫的，良子心里热热的，山风带着各种野花的香味轻轻吹，这样的月夜，是甜蜜蜜的。

　　东方渐白，天色渐明，星光暗淡，月儿西悬。茨桥山北坡下，秀儿用绳子麻利的将几大堆柴禾捆成四捆，两捆大些，两捆小些。她熟练的结好绳扣，又把扁担套进绳扣里，两担柴打点稳妥之后，才冲边上喊：“良子，良子，该回去了。”
　　良子从山下的水沟里爬上来，浑身湿嗒嗒，裤管卷的老高，一手抓着一把草儿，一手拎着一只草鞋，对秀儿笑道：“刚才不留神，跌到山沟里喝水去了。鞋子断了一根带，不过也不折本，我在沟边上看到这个。”良子的得意晃着手里的那把青草草儿，高兴的说：“这可是‘百路通’，一种功效独特的中药材，能通气，养神，好多病都用得着它。你哥的老气管病也可以用呢。”他小心的收藏好。
　　忽然，良子又从身后摸出一枝山茶花，雪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衬着几片青绿的叶子，娇艳动人。“给你。”他把花递给秀儿。秀儿低着头，一声不响接过来，插在扁担头，挑起担子飞快的走了。良子把两只草鞋挂着担头，挑起大担的柴禾跟在秀儿身后，也下山了。

　　下山来，路上不见人影，看来其他砍柴人还没下来。天东边出现了几抹粉红色，煞是鲜艳。秀儿叫良子歇歇脚，两人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秀儿取过良子的破草鞋，从路边拔来几根席草，熟练的编起来。
　　良子看看天上，说：“这个，就叫做日月争辉呢，你看，这月儿还亮堂堂的，太阳就忍不住要出来露脸了。”
　　秀儿抬头看了看，说：“太白金星还亮着呢。”
　　良子说：“是咧，这叫星伴月，别的星都走了，就留下太白星陪月儿到天明。”
　　秀儿说：“太白金星是个老头儿，故事里还说他是石猴儿孙悟空的爹呢。”
　　良子说：“你别理他们瞎说。我说这月儿呀，像你的脸蛋，园园的，亮亮的……”
　　秀儿说：“良子，你再胡说，我绞你舌头。”
　　良子说：“我没说完呢。这星星就像眼睛，一眼不眨的盯牢你看着，越看越美呢……”
　　秀儿说：“你这个死良子，看我回头告诉你娘，她不敲断你的骨头才怪。”
　　良子说：“她干吗敲我？我是说这星星就像咱们村里小三子的眼睛，他瞧你可不是眼睛瞧发直了。”
　　秀儿回头扔过鞋子，良子一看，鞋带修好了，高兴的穿上鞋子。再一看，秀儿早挑起担子，远远的走到前头去了。良子连忙挑着担子赶上，一边说道：“好秀儿，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

　　走过三山村，走过松树林，天已经大亮，路边一个人直起身拦住良子和秀儿，原来是秀儿的哥哥“长脖颈”，他因为长年患有哮喘，呼吸不畅，气急起来脖子伸的老长，村人都叫他“长脖颈”，本名没几个人知道。他这时来接担子的，砍柴是个辛苦活，应该是男人们的行当，秀儿虽然强梁，家里人还算是有些知道心疼。
　　长脖颈接过秀儿的担子，气马上喘的粗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不稳当了，他看到扁担头的山茶花，不顺眼，骂道：“这枝花插着干吗？挡我的眼，丢了它。”好像花儿害他挑不了重担似的。
　　秀儿没动手，也不敢啃声。长脖颈因为一身病，家里人都让着他，养了他一身的臭脾气，在家里凡事都他说了算，拗了他的意便怒气冲天，上气接不了下气。见秀儿不动手，他沉下脸，大声说：“丢掉花，能当柴烧还是当饭吃呀？”
　　良子在后头应道：“那花儿又不重，拿来挂我的担子上吧。”
　　长脖颈怨恨妹妹不听话，哪里肯听良子的，伸长手一把摘下山茶花，扔到地上，一脚踩上去，花儿面目全非。
　　秀儿委屈得掉眼泪，轻轻的檫掉了。
　　良子在心里骂了一千遍：“该死的长脖颈，今年冬天最好天天下大雪，让你的脖子伸得更长，最后连收都收不回来。该死的长脖颈，该死的长脖颈……”

　　砍一次柴需过两三天才赶第二趟，良子早就盘算好了，下回把那株山茶花树都挖回来，送给秀儿。晚上他早早安歇，夜里没睡踏实，等醒来已经鸡叫二遍了，听到娘在和外边一个男孩说着话：“秀儿咋不去啦？你才几岁就上山砍柴呀？”“我姐有点事，我妈让我跟着良子哥一块儿去山上。”原来是秀儿的弟弟莫华。娘已经起床了，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娘可会打算盘，叫我们良子带徒弟呀，你一个小孩能顶啥用？良子，良子，起来去砍柴吧，你今天可要当师傅了，能到近处砍点就成了，时候不早了。”

　　良子和莫华一前一后，良子问：“你姐干吗不来？她有啥事？”
　　莫华说：“我妈说姐姐有事，我妈不让她来，让我来的。”
　　莫华才十五岁，屁事不懂。
　　良子和莫华虽然没耽搁时间，在吃早饭前挑着柴禾回家了，但柴砍得可太少了。最惹眼的是良子担头一株开满花儿的山茶树，带着根须。他回到家，饭也不吃，赶紧在屋边的篱笆圈里找个地方种花了。引来娘破口大骂：“你个失心疯的东西，砍一担柴轻的要像鹅毛飘，乱七八糟的花儿你当宝。你以前采个‘七路通’‘八路通’什么的，还能当个药，你种山茶花派什么用场？你当自己是财主老爷，天天赏花看戏呀？你要种下我也给你拔了，你信不信？”
　　良子理也不理她，娘以前跟良子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良子这几年看透娘就是光叫唤不咬人的，她比良子还爱伺弄花草呢，篱笆圈里种满了什么蝴蝶花、美人蕉、喇叭花，除了寒冬腊月，良子从柴房里天天看得见花开花落，蝶去蜂来。

　　良子急着等下一回和秀儿一块儿去砍柴，他俩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近一年啦，换成莫华真不习惯。他还想等她来到自己家约候时，带她瞧瞧自己种的山茶花，她想摘下几朵就摘下几朵，爱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再也没人拘着她。
　　偏偏天不随人愿，过了两天，夜里下起雨来，接连下了几天，都没法上山。良子不在家里和娘和姐姐们一起搓绳子，反而到处乱逛，他到过秀儿家，她家忙忙碌碌，要给“长脖颈”娶媳妇儿了，他没见到秀儿，也不好意思问。又到秀儿平常会去玩的姑娘伴儿的家中转了转，连秀儿的影子都没见着，心里有点急。
　　这天晚上，天上乌云终于露出破绽，月影儿隐约移动。良子在外头转了转，回到家，家里人都睡下了。他又没见到秀儿，闷闷不乐地去打开柴房，这时，墙边人影一晃，走过来一个姑娘，正是秀儿！
　　良子心如鹿撞，他高兴得想大声叫唤她，可是，在微弱的月光下，良子看到秀儿眉头紧锁，满脸忧伤。他悄悄地问：
　　“你怎么啦，秀儿？”
　　秀儿默不作声，她低着头，把头埋到自己怀里。等她抬起脸，良子看到她满面泪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洋烟卷，递给良子，说：“明天我就嫁到茨桥山里去了。我哥要娶那人的妹妹，那人要我嫁过去，那人是个瘸子。”
　　良子头一回静静的听秀儿说话，一声不啃，仿佛着了魔，两眼茫然，呆呆的望着秀儿，也不伸手接烟卷。
　　秀儿把烟卷塞到良子手里，低声说：“这是那人送来的聘礼，听说是上海货……”
　　秀儿檫檫眼泪，转过身，一言不发顺着墙根，往篱笆边跑走了，晚风送来她难以自制幽怨的抽泣声。
　　在静得如死水的夜晚，她轻轻的幽咽声怎么也散不开，像一团浓厚的云，一直绕着良子转。良子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好像是个木头人，走回柴房，关上门，坐到床上，躺下，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当手里四四方方的卷烟盒刺疼了他的胸膛，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是那样空荡，空荡荡的，仿佛那里面没有了血液没有了肉，只有一片无底黑暗的空荡荡……

　　第二天是个大好天气，太阳一大早就在东方张开笑脸，傻咧咧的挂在天上。良子的柴房一直没有动静，娘烧好早饭，叫了好几遍，良子不肯起床，她“平平嘭嘭”乱敲一阵，捡了根手腕粗细的木棍，冲进柴房，骂道：“良子，你是个懒汉，太阳照到屁股上还赖床，你祖先十八代的脸面都丢尽了，看我今天不敲断你的腿。”她舞着棍子横冲直撞，良子从屋子一侧身往娘身旁跑了出去，直接往屋后的树林子跑了。
　　一会儿，从柴房里传来娘无比凄厉的尖叫：“你这个挨千刀，斩肉酱的东西，这枕头席子踩着你尾巴了？你把它扯的丝丝粉碎的，真个是丝丝粉碎，你要死了？你这个挨千刀……”

　　良子坐在树林里，双眼通红，阳光照在他脸上，刺的晃眼。透过稀疏的篱笆，良子看到那株山茶树，经过雨露滋润，花儿开得更加丰美，妖艳，仿佛有意在秀儿出阁的日子里招摇。风儿吹过林子“簌簌”响，四周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不在身旁，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心，在昨天夜里，已经和枕头席子一样，“丝丝粉碎”！“丝丝粉碎”！他把头埋在肩膀里，无声的哭起来，任眼泪在胸前飞舞。

　　过了不久，村口传来了“咚咚咚”的锣鼓声。

　　秀儿，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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