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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版白豆腐 ...

  •   二十多年前,木村是个大村,有一千多人。老幼杂处,是个热闹的所在。乡下人嘴贱,说话就是骂人,邻村的夯汉们说着木村的热闹,说那是“木村大地方,棺材天天扛。”
      木村是丁姓族人聚居地,村里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姓丁。解放前丁姓祠堂有三处,都是高屋廊厦,按照大小式样,被叫做“大花厅”,“大祠堂”,“大檐头屋”,每一幢都比邻近那些小村的不知要气派多少。解放后有一段时间,木村被定为公社中心,这些祠堂改造成公社的食堂、供销社、粮站,后来分产到户,食堂散了,粮站倒了,公社也撤了,这些祠堂先后被改造成村里的幼儿园,肉店,电影院等等,都是木村热闹的所在。
      在大祠堂的西边,一座低矮的青瓦白墙两厢房的老屋里,住着丁良夫妻和两个女儿。大女儿二十来岁,忙时到田里干活,闲时帮妈妈料理家务。小女儿十几岁,争气的考上了中学,成了木村很瞩目的女学生。
      丁良五十来岁,是个勤俭的人,勤是村里排的着的,起早眼黑都在田地里忙活。讲起“俭约”,村里人没有好话,说他每日里只计算着入的钱,从不愿有些出的帐。那些肩挑货郎担、豆腐担,手提着各种零嘴吆卖的小贩,到了木村,绕着他家走,都说:“少走几步路,丁良家的钱是扁是圆,我们没眼福一见呢。”
      丁良还有些拗脾气。乡下人嘴贱,叫唤人专挑毛病取绰号,眼睛有点不好的,有叫“白子”“四只眼”“瞎子老佛”“青光鸟”等等,所以一个村里,到处是“瘸子”“豁子”“黑子”“拐子”“傻子”“呆子”,叫着叫着,叫的人和被叫的人都不挑毛病了,也就是个代号,显着乡里乡亲的亲热。
      丁良也有绰号,叫做“细米虫”,米生了虫,有白胖的也有黄细,黄细的那种肉眼细看才能分明,村里人这是笑话他气量窄小。若有人当面叫他“细米虫”,他登时就黑了脸,阴沉沉的没有好脸色,人家也不大敢亲近他。这就是他的拗性。
      偏偏他在本村有个对头,叫丁全权,绰号叫“全权老鬼”。他也是五十来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一起骑过牛,也一起结伴到十几里路外的山上砍过柴,一起下到池塘里摸鱼摸螺狮。俗话讲“牙齿咬舌头,咬得血直流”。进距离相处,容易处出冤家,果然不错。
      全权老鬼一见到丁良就叫“细米虫”“细米虫”,丁良有时黑着脸不理睬,有时候扭头就走,丁全权便在后头哄笑,丁良心里对他着实懊恼,全权老鬼却全不放在心上。
      这一日,邻近王家村卖豆腐的挑着豆腐担,转到祠堂角的弄堂里,担子上只剩下两三块白豆腐。几个妇女坐在那里做针线、织毛衣,见到了便叫:“王豆腐,你那些倒担货,便宜点卖给我们。”王豆腐果真挑过去,费了些口舌,本来一块两毛钱,现在作价一毛八,卖给她们。
      不料讲好价钱,却凑不齐三个买主,那些妇女有说手里没钱的,有说昨日买的未吃完的。王豆腐气恼的说:“你们这些叽喳的堂客,戏弄我不成?”整理好挑子气哄哄的要走。见他这样,妇女们都有些过意不去。内中有人确实想买,便撺掇丁良老婆:“兰兰娘,你也买一份。难得有便宜货,就买了,你家的老头也高兴的。”丁良老婆禁不住,也凑了一份。销了货的王豆腐这才乐呵呵的回家去了。
      晚上丁良回家,见了桌上有一晚豆腐汤,肚里有些不高兴,对老婆说:“菜地里那些长的豇豆,圆的茄子、天萝,尖的辣椒、毛豆,吃都吃不完,买什么豆腐!”老婆晓得他老脾气发作,不跟他论理,只放出一个大声:“就买了,怎么的?”
      丁良老婆徐莲囡,是个脾气温厚的老实女人,平时很顺成,有时候也要抗逆。她长的五大三粗,挑田里的稻草担子比丁良的还要扎实一些。徐莲囡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放一大声,丁良若要再论理,她拙口笨舌说不出什么话。就坐到门槛上哭着骂,骂着哭,也不知骂些什么,反正从她记事起的芝麻烂谷子事,一件件一桩桩翻出来数落。
      徐莲囡的一嗓子把丁良镇住了,她的声音确实惊人,俗话里“喉咙刮天响,声音过山头”,就是说她。门口已经来了两三个邻居小孩探头探脑,想看看热闹。
      丁良按下脾气吃饭,两个女儿一人一勺抢着舀豆腐汤喝,一会儿就见了碗底。丁良舀了两勺吃,说道:“这有什么好吃的,哪比得上我们自己家里的白菜叶子汤?告诉你们,还需防着这豆腐汤里有没有泥灰呢。”两个女儿都怕他,听他声气不好,也不敢接他的话,自管吃饭,喝汤。
      第二天,天有些阴雨,丁良没有到田里,却在门口屋檐下的空地里搅拌了一些黄泥、石灰,要在家里修墙、补灶。远远的听见“卖豆腐”声,他洗净手脚,循声去了。
      见到王豆腐,丁良说道:“王豆腐,你不厚道的,昨天吃了你的豆腐,现在肚子还疼。你的豆腐里,怕是有泥灰。”
      “哪有的事?我的豆腐多少干净!买卖十几年了,也没有人说这样的闲话。”
      “怎么,说我诬赖你了?”
      “我没说。但是昨日买我豆腐的,木村有十几家,单听你说吃坏了肚子。哪里必定是豆腐的原因?”
      “就是你豆腐的原因。害我昨夜没睡好觉,今早才好了一些,你还抵赖,真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
      两个就在路上唇枪舌剑吵闹起来,阴雨天里,一下子聚齐几十个人围着观看。众人且不劝说,任他们吵得累了,乏了,各人说两句评评理,两人也就散了。
      丁良正待要走,王豆腐也收拾好豆腐担往肩上套。旁边的全权老鬼悠悠说道:“你这个王豆腐,我说,今天错在你啊。”
      众人听这样的话,又停下脚步,丁良也疑惑的转过头来看。
      全权老鬼说:“大小贩子都晓得卖货规矩,都晓得木村大祠堂角少走一遭,你也算老江湖了,倒晓不着,这不是你的错么?”
      王豆腐肚子里有一句话,千捱万捱才压得住,这时有人提了头,便脱口而出:“可不是,都怪我卖错人了嘛。若是心疼那一毛八分钱,明说就是了,我心里有数得很,何必胡缠呢?”
      丁良是多少爱面子的人,当下拦在王豆腐的担子前,让他把话说说清楚。但凡量小气窄的人,最爱充大方,装体面。丁良说:“若不是你这豆腐不干净,我就是买下你这半版豆腐,也不嫌多。”
      “你说豆腐不干净,泥灰又是看不见的,不好证明。我且跟你说,我这做豆腐的黄豆,也比一般人家的豆要干净几倍,哪来的泥灰?”
      “哼,你这黄豆也是泥地里生养,泥地里打出来的,少不了有泥沙子混进去,你不捡拾干净,自然有泥灰。”
      王豆腐放下担子,说道:“丁良老头,咋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要不咋们当着众人的面打个赌。你看,这一头的篓筐里是我今天收买来的豆,你去细挑挑,捡得出泥沙子,我白送你两块豆腐吃。”
      丁良想,泥地里生的黄豆哪能少的了泥沙?连忙应承下来,说道:“送豆腐给我是小事,若找出你豆子不好,你的生意也不用做了,改回去种田。”说着要搬那豆子。
      全权老鬼在一旁说道:“咱们木村人不欺负外地方人。若是寻不着泥沙,丁良,你就该把王豆腐这半版豆腐都买下来。”
      “那是,那是。”众人哄闹道。
      王豆腐从那篓筐里翻出一个白布袋,里面装了三五斤黄豆,丁良和几个闲人将黄豆拿进人家屋里,找了白布铺在桌子上,把黄豆倒在白布上,细细挑寻,寻检了半日,居然一个泥沙也寻不着。
      原来王豆腐也是个精明人,他每日用五斤黄豆做豆腐,这黄豆都是附近村里收买的,方圆十几里就他一人收买黄豆,他定下的规矩要卖豆子的人需要挑出好豆子,洗的异常干净了,他才要买。买的时候又精细,他的豆子真是挑不出泥沙。
      丁良弄得个面红耳赤,人家说一声:“没有泥沙。”“真个没有。”他便出一头热汗,悄悄的说:“见着鬼了。”想悄悄的走了,偏偏众人几十双眼睛盯着,几十张嘴叫着:“丁良要买下半版豆腐。”
      没奈何,丁良狠了心,掏出两块钱买下了半版豆腐拿回家,把个徐莲囡和两个女儿惊得目瞪口呆。丁良放下豆腐,直说“身子不舒服”,在床上躺了半日,那疼着的心才复了原,那满眼里的两元钱才少飘出来几次。
      晚上,两个女儿欢欢喜喜吃红烧豆腐。丁良也放开胃口大吃,一家人一天吃了三块豆腐,还剩下十几块。天气正热着,就是将豆腐浸在新打起来的井水里,也放不过三天。丁良思来想去,跟老婆商议:“要不,我的生日也摆开来闹一闹?”
      “你的生日早过了,你还跟人家说了不摆酒了,怎么又提起这话?”
      “你看这豆腐,现成的好菜。明天花两三块钱买一两斤猪肉,合上菜地里的十来样青菜,也摆得开像样的两桌了。”
      “先头说,做生日摆酒席不合算,怕赔了钱,现在又合算了?”
      “木头脑子。这两块钱的豆腐已经买好了,也退不掉,也吃不掉。且单叫上我的两个妹妹两家,你的弟弟一家。他们一家拿出二元的份子钱,二三得六,买酒买菜,加点爆竹花炮,多少够了。还多出几个鸡蛋和面条来。我的生日也算做了,赚得体面,让他们嚼舌头去!”
      徐莲囡只得听他吩咐。
      吃过晚饭,丁良寻思着到本村小妹妹家里报一声,农村里的人不讲究的,生日随便择一个日子做也有的,并不是丁良开了先例。
      丁良哼着小曲子,慢悠悠的转到村头妹妹家,只看到妹妹一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正在捡拾几个鸡蛋。丁良一头走进去,问道:“明良呢?两个小孩呢?一起出去玩了吗?”
      妹妹丁美英抬起头看到哥哥,说:“十八廿三,石头踏翻,年轻人哪能捆得牢,早跑出去玩耍了。明良在灶头做两个烧饼,哥,你先坐下吃茶,等会儿吃烧饼。”
      “看我有吃运,一来就撞着烧饼。”
      “哪里,本来等他做好了,也要装几个碗里,连着鸡蛋和面,一起送过来。”
      丁良心里疑惑,妹妹怎么平白无故提起要送鸡蛋和面给自己呢?自己刚刚才和老婆在屋里合计着要着生日,远在村头妹妹怎么就事先知道了?这真是出神仙了。
      丁良忍不住探问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你怎么今日想起来给哥哥送鸡蛋面条来了?”
      “咦,你不是要摆开来,做五十岁生日么?”
      这一问,把丁良惊得魂灵出窍,真疑心妹妹有千里眼,顺风耳,惊异到直直的呆在那里,细细看妹妹,也不像神仙,也不像妖怪,好生奇怪!
      忽然从灶头穿过厢房,走出来两人,明良手里捧着一碗黄澄澄的烧饼,后面跟着一个,一边走一边啃着手里的烧饼,却原来是全权老鬼。
      全权老鬼一见到丁良,便笑道:“六拇爪,我说的一点也没错,你的大舅老可不是来报喜日子了么?”丁明良双脚共有十二个指头的,人人喊他“六拇爪”。
      丁良问道:“你这个贼老鬼,我有什么喜日子要报?你何时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你倒说说,我要报什么?”
      “细米虫,你那一根小气肠子不过一点长,我还会算不到么?你我是同年生,你是年头,我是年尾,都是五十岁。你今天买了好一案子的豆腐,还不是要摆开了做生日了么?”
      他看看丁美英拣出来五个鸡蛋,正找些洋红,要把它染了,得意洋洋的说:“我帮你提前通知六拇爪一家了。细米虫,你倒要谢谢我。”
      丁良看着丁全权那副嘴脸,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害得自己出脱两块钱的是他,现在又到妹夫这边拌嘴,指不定今后要有多少话头落到他嘴里,还一口一声叫自己的绰号。亏他还要自己谢他,偏不随了他的意,显得他未卜先知的能耐。倒要扯过话头,羞辱他一番。
      丁良说:“我哪里要做生日,只不过过来看看,妹妹这两日没买豆腐吧?明天过去,到我那里捡两块过来给孩子们吃。你这个丁全权,到处胡说,我刚刚还奇怪,美英尚不尚好,要送我鸡蛋面条。原来是你搬是搬非,绕嘴嚼舌头,还好我今日过来,不然到让你造了好大的谣,搞得我鸡犬不宁。”
      一顿夹七夹八,把全权老鬼骂的狗血淋头,全权老鬼只抓了些风影,没有实在的话头,也不敢十分还嘴,落了下风,吃了烧饼自到别处游荡去了。丁良好好的出了一口恶气。
      丁良回到家里,也不和老婆说这头公案,只说:“生日不做也罢。那几块豆腐,你明天装几块送个我两个妹妹一人一份,送给你弟弟一份,分了吧。”
      徐莲囡好生奇怪,想:“这铁公鸡居然也晓得做人情了,还舍得做这花了钱的人情。明天的日头怕是要从西边升出来了,我倒要细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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