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喜欢二淹

12、家有读书郎

　　一、读书野史
　　儿子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生活在乡下，在爷爷奶奶的农家小院里，无拘无束的成长。到了三岁的时候，他成了个小捣蛋，于是，院子里整天都响起这样的声音：
　　“展展，不许爬那么高，快下来。啊呀，小心……”
　　“展展，怎么又在泥地里打滚呀？快起来……”
　　可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突然发现这个爬高够低的，能把整个小院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孩，居然安安静静的靠在爷爷的腿上，悄没声息。爷爷坐在老式的藤椅里，戴着老花镜，仔细阅读手里的报纸；小小的儿子正坐在矮板凳上，专注地、认真地“读”着手里的儿童画报。
　　我走过去，笑着说：“展展，读书呐？”
　　“嗯。”他抬头瞄我一眼，又埋头书中。
　　“读一句我听听。”
　　“娃娃——，乖乖，火车——……”
　　“啊呀，展展，你的书拿倒了呀。而且妈妈教你的儿歌，你又忘词了。”
　　“嗯。”他扔了手里的书本，又夺过爷爷的报纸，“展展要——”爷爷连忙把报纸给他，他却扔了报纸爬到我身上，向我汇报：“妈妈，展展——会了。”
　　“会什么？”
　　“会——读书。”
　　会读书了？这个说话两个字两个字往外吐的娃娃，张着他脏脏的大花脸蛋毫不犹豫的向我宣布。
　　兴奋之下，我远赴城里，一口气为他买来一堆儿童读物，我坚信，天才，会早于常人开始学习，乖乖，我的儿子是天才？
　　我把书虔诚的送给这位小天才，但结果却全被他摔破或撕破了。他的兴趣一下子在泥土中，一下子在玩具里，一下子追着表姐表哥屁股跑，就是没心思看书。我明白，我被这小孩骗了。
　　从此后这小孩说的话我都只信三分，尤其是和书有关的内容。
　　上小学一年级，老师让他们看课外书，儿子回来一本正经的汇报，还指定了书目，我差点笑掉大牙。
　　不知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他说要看四大名著了，还说他的同学都看过了，我笑岔了气，引起肺部剧烈疼痛。
　　他跟我装模作样，我也不甘落后，把他要的书都买来了。
　　有一天我们因为琐事吵架，我说：“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无法无天了？”
　　他回敬我：“你这个妇人之见的女流之辈，欺人太甚了。”
　　我吓得张了嘴，却忘掉了说话，这小子简直是从三国里刚刚出炉！背着我，他的确读了一些书。我要小心点，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娃娃了，读了书的小孩很可怕。史书上说，“司马光七岁，凛然如成人。”爱读书的小孩早熟！
　　我提心吊胆的观察了他几个月，又延长至一两年，最后放下戒备，这小子读书的动力并不是来自远大的追求，而是来自狂热的购买欲望：他爱买书，远远胜过他爱看书。
　　每当新学年有推荐书目出台，他便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心怀鬼胎的走过来：“妈妈，我要买书。”
　　“什么书？你不是前两天刚买了几本小虎队的烂书吗？”
　　“哼，我买书就是烂书，你买的那些衣服鞋子就没有一点问题？这些书是学校推荐的，必须买。”
　　“早几天我就劝你，别乱买，等开学买些好书，你干嘛不听？”
　　“买了那些书就不能再买了吗？你买衣服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哎呀，你还是当老师的，你的学生不买你们学校推荐的书，你接受吗？我要——买书！”
　　他找我要求买书，有一半目的是为了练习争辩的口才，以及最终获得战胜我的快乐。另一半则是争取花钱的权利，而书是最堂皇的借口。于是，转眼间他的书柜就装满了。
　　但是他最爱的书并不在他的书柜里，而是在书店里，所以他常常赖在书店里看书，看那些我不让他买的书，比如说，《斗破苍穹》《盗墓笔记》等网络小说。还有《可怕的科学》系列，那套书标价三百块，他提出购买要求的时候，我没克制好，叫了一声：“哇！”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了我的不妥，转而冷静地对他说：“我并不是认为书很贵，关键是，这书有用吗？需要买回家吗？家里还有多少书你没看过哟，不买。”
　　尽管他很蛮横，但总是嫩了点，被我镇压下来。后来学校里有科学兴趣班，他发现那里居然可以看《可怕的科学》，于是很得意的向我炫耀：“小气鬼，我们的科学老师比你可要好得多了。”
　　我淡定地说：“书非借不能读也。要是给你买了，说不定你早就不想读了呢。”
　　我这么说有依据的。
　　去年，这小孩看了一本《爱因斯坦》，说爱因斯坦十三岁开始读《几何原本》了，便立志打破大科学家的记录，十二岁开始阅读这本数学巨著。几经周折从网上买来这本跟字典一样厚的书，他只扫描了几页，便置之视野之外。
　　今年暑假，他跟我说：“犀利哥出历史书了。”
　　“什么？”我虚心请教，近年来这小子见识长得很快，我眼看就跟不上了。
　　“《希利尔讲历史》，是一本好书，我要到网上买，你的支付宝密码给我。”
　　好吧，听名字这书就够好的，我同意了。这小子一路欢呼去订购，等书寄到了我的单位里，大晚上冒雨跟老爸一起取回家来。他胃口大得很，居然订了三本，希利尔讲地理、美术史、文化史。
　　这么大的劲头拿回来的书，搁置了好几天，他老爸忍不住问：“怎么也没见你看哪本希利尔的书呀？”
　　“慌什么？我以后会看的。”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小子买书无数，我觉得他真正爱看的不过是七本《哈利波特》和我严禁不止的漫画书罢了。可是，那天，我读着他买来了《小王子》，读着读着就掉眼泪了，被他看到了。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又斜着眼睛看我一眼，说：“你读到小王子就快要死的地方了？”
　　我便读出来：“……那么对你来说，就好象所有的星星都在笑，那么你将看到的星星就是会笑的星星！是的，小王子就快要死了……”我合上书，便去做饭，他就走过去翻那本书，很认真地看起来。我想他未必会懂，但他很想懂，这让我有些感动。
　　又一次，我们谈起土耳其，我分不清土耳其在哪个海边了。儿子说：“土耳其么？在地中海岸。啊呀，老爸，你要是去土耳其就……那儿是男女共浴的呀，嘿嘿，就不知道土耳其美女来不来。”
　　“闭嘴。去土耳其，做梦去吧！”我气愤的制止他。
　　“儿子，知识挺丰富的，哪儿知道这些的呀？”理科出身的老公对儿子钦佩不已。
　　“看过书呀，《希利尔讲地理》。”
　　真亦假来假亦真，儿子的读书历程只能做个野史罢了。

　　二，读书与见识
　　都说读书长见识，但在我看来，未必。
　　儿子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听我讲了很多童话故事，自己会看画报，是个读书挺多的幼儿，但是就见识来说，长进不大。那时候他爸爸怕他被人欺负，送他去练习跆拳道，每次练完后他要在一个角落里换下道服，等我接他回家。
　　那次去，他背对着我脱衣服，又和旁边的小朋友说话：“我妈妈是很胖很胖的。”
　　“有多胖？有300斤吗？”
　　“嗯，有的。”
　　“有500斤吗？”
　　“有的。”
　　拜托，我有那么恐怖吗？
　　等他上了小学，状况也没有得到改善。尽管他知道很多名人的故事，但他却并不关心他们的艰辛与成功，他有自己的发现：“妈妈，牛顿小时候成绩很烂，和我一样哎！”这样他就更心安理得的偷懒，我警告他，我会像牛顿的父亲一样，用皮鞭抽他。他紧闭着嘴，皱着眉头说：“我会打110报警，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四年级的时候，他的作文依然一塌糊涂，词不达意。身为语文老师的我面子上挂不住，前年暑假，我们千方百计，使出种种利诱，终于和他达成协议，暑假里跟我学习写作。但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无赖，怎会遵守约定？
　　为了赖掉我布置的作文，他大吵大闹，推到椅子，踢翻书本，哭到累倒在地上，悄没声响的。我想：大热天，他要真在地上睡着了，我就让他睡上一觉吧。
　　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发现他正趴书桌下面，津津有味的看一本《知心姐姐》。见到我走过去，他连忙翻开书本递给我，那上面是这样一个题目《怎样和孩子沟通》，气得我立刻到处找鞭子、绳子，我要好好收拾这个孽障！
　　相较我而言，他的爸爸对他有信心多了，他给儿子订了各种杂志，《我们爱科学》《少年文摘》《快乐数学》，甚至还有一份英语杂志。我担心浪费钱，儿子何来时间看这么些书？看了又能看进去多少？有一段时间，儿子整天窝在家里看书，我便开始发愁：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别在我们家里出个书呆子。
　　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儿子是不至于呆的。他只是有些邪门，一家人一起吃饭，他问我们：“谁是最健忘的人？谁是最辛苦的人？”
　　我和他爸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小明最健忘呀。你看，我们数学书里的应用题，小明老把书呀还有别的东西忘在家里。小明爸爸最辛苦呀，他把老要给他送书送东西，还要追上他。你看，书里写的，多好玩。”他扬起一本《少年文摘》。那一两个星期，他在学校的课本里有了许多重大发现：小明最富裕，他爸给的零花钱最多；小明是个差生，数学竞赛才做对几个题目哟；小明想必是个胖子，跑步跑得最慢……
　　我忍不住骂他爸爸：“你看看你订的什么烂书，误导小孩子做作业关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考试卷么，做的一塌糊涂。”
　　他爸爸低头认罪，我便喋喋不休，讲了很大通的道理，给父子两以极大的启发，自认为收效良好，便接连不断连着讲了好多天。
　　“哼哼，职业病。”他爸爸在某天开始表示反抗。
　　“就是，当老师的就想叫我们读书读书，休闲一下不行啊？”某人胆子一下子便壮了。
　　两个男人统一了战线，结成联盟。
　　据说，他爸爸娶我，是打算娶一个老师，可以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已经站在另外一个立场上抨击我：
　　“整天就关心儿子考试成绩，真当考试是你们的法宝，是吧？”
　　“就知道批评、责骂，高高在上的样子真难看。他做错知道就好了，其余的废话说那么多，切！”
　　看来他已经改变初衷，娶了一位老师做妻子，让他认识到了教师的真面目，因此他很轻松地克服了对教师的敬畏之心，继而决定要拿起双刀，和儿子一起跟我战斗。
　　我不管了！
　　儿子继续看那些杂乱无章的书，我乐得轻松，抽空把他买的那些《知音漫客》《漫画怕踢》全看完了，等我回过头来关注儿子，越发觉得他怎么像那个脑袋里只有一个单细胞的阿衰呢？
　　你看他的作文：“爸爸，都是我害你十分操心而脱毛了，结果现在成了一个秃子，我居然还用你的秃顶来嘲笑你，我对此深表歉意。
　　你对于我干的错误一点儿也不在意，还是和我成了好哥们……老妈不知有多少次说让你管好自己的手机，可你竟然没有听老妈的命令，我想要拿，只要拿走了你就不管我了。
　　老爸，对不起，我使你太操心而使得你被老妈打骂，可你并不怪我，你真是我的好哥们。我以后有出息一定会来报答老爸您的。”
　　一派胡言乱语！谢天谢地，老师给他一个最低分！
　　读书没让他长出半点高见，他尽干些荒唐事，最近不知读了什么书，回来拆钟拆表拆东西，说是科学家小时候都这么干。每天早上我忙着赶时间，抬头看看墙上，一片空白，我那忠实的钟被他重创，支离破碎哀怨的躺在桌子上。我顿时怒火从心头起，恨不得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打他个屁股开花，重重的警告他：“不要去模仿成功，成功是不能复制的。做好你自己！”
　　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偶尔，他也会显得极有城府，那城府想必不是自己长出来的。昨天，他问：“什么是成功？”
　　“儿子，成功也许并不是有名有利，如果你有一个你很投入的梦想，然后你很投入的努力，最终实现了这个梦想，那样，就是成功。”
　　“哦？”
　　“听懂了吗？”
　　“呵呵，我只是在想……”儿子吞吞吐吐。
　　“想什么？”
　　“你们俩都是失败者吗？”
　　Shut!他可真会反问呀。
　　我有一个梦想，成为作家，但现在什么也没干成。他爸爸早年希望自己能像李嘉诚那样富有成功，但现在只能看着电视上的偶像在心里想象。我们蹉跎了岁月，这里面有时机、命运、才能等等问题，但在我看来，是我们的放弃，使梦想离我们越来越远。
　　可我们不好意思承认，失了梦想的平凡人，也是很有尊严的。况且，有时候我还会有追梦的冲动，还没有彻底成一片死灰嘛！
　　我们便闷声不响，小孩子就安慰我们：“没事，以后我一定会实现我的梦想的，你们俩不要有遗憾。”
　　我们欣喜的抬起头来。
　　我不是个有见识的妈妈，他爸也极其普通，我们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渴望孩子成功。但是如果说我们稍微有一点清醒的话，那就是我们明白，成功人人追求，真正追上的并不多，所以我们不愿意提着鞭子逼他往单一的路上狂奔。
　　儿子属于他自己，与书作伴，他的童年快乐无忧。未来，希望他的这个老朋友，能在他飞翔的时候化作一阵风来助阵，在他失落的时候化作心灵的伞来庇护。
　　毕竟，我们都知道，有许多书是极有见识的，相信长大一些的儿子一定会自己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