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喜欢二淹

13、尖牙狗的责任

　　我任教于一所简陋的乡级初中。入秋之后，当田野里的树叶开始泛黄，这儿的学生就不再洗澡了，男孩子们衣着邋遢，脖颈和手背往往是黑乎乎的，一下课就在泥地里发疯。女孩们头发蓬乱，课间时，她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互相帮忙捉头发里的虱子，常听到她们的声音：“抓到一只了，嗬，好多血呢。”然后不洗手就进课堂了上课了。暮春时节，春暖花开，可是，在气温回升阳光明媚的日子，进入教室是件“恐怖”的事：学生们的身体在汗水蒸腾作用下，将贮蓄了半年多的气味全都发散出来，那种类似食物霉变的臭味一阵阵迎面扑来，简直能让人翻胃。
　　一个四五十人的班级，往往有半数以上的学生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只等义务教育结束后回家务农或跟邻居出去打工。这些男孩们言行举止也极不文明，开口闭口是“你妈x”之类的粗话脏话，互相叫损人的绰号，“xx猪”啊，“XX狗”啊，怎么恶心怎么叫。同学之间，一言不合就打起来，难解难分，待老师闻讯赶来，两人边改打为骂，互相脸红脖子粗的对叫，算是在老师面前评理。
　　作为班主任，我几番努力，改变他们，但收效甚微。夏天的时候，常有学生赤脚被割破碰伤，鲜血直流，我劝他们穿鞋子，先从卫生、安全、仪表等各方面列出十大理由，苦口婆心劝解，他们当成耳边风；我就强制执行，可他们早上从家里带了鞋来，大部分时间却扔在座位底下，只在我面前装装样子。我当了两年班主任，和他们斗争了两年。渐渐的，他们把我当成自己人，什么都不瞒我了，常有人嬉皮笑脸的对我说：“老师，您的规矩取消了吧，反正也没人听，我们赤脚十几年了都没事，很舒服哩。”我坚持着不改班规，他们也坚持着做“赤脚大仙”，就这样，公开和我玩“猫捉老鼠”。
　　一天中午，学生向我报告教室里有人打架。一会儿，我把两只脸红脖粗，龇牙咧嘴的“斗鸡”拎到办公室。喜欢说话损人的余明一直在喃喃的骂人：“尖牙狗，不得好死的尖牙狗……”另一位可是没人敢惹的家伙朱小正，他厉声说：“你再骂，你再骂……”“尖牙狗，怎样？我又没招惹你，你干吗打我？”余明更大声的质问。朱小正脖子一直：“我就要打你，你敢再骂梁华，我还打你。”“你敢，我骂梁华，管你屁事？”我大叫一声：“别吵，到底为什么打架？”最后，从两人的叙述和对骂中，我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原来，班里的梁华上周在课间活动时，赤脚踩到玻璃，划出一道大口子。这几天脚都是包扎着的，行走不方便，余明便给他取个绰号“瘸子狗”，还常常欺负他脚走不快，戏弄他。这天，余明正在梁华边上扮鬼脸并骂他：“瘸子狗，瘸子狗。”不料朱小正阴沉着脸走过来，狠狠地推了余明一把，两个人就打起来了，余明的手被朱小正拧到背后，明显吃了亏。
　　骂人家绰号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连我都习惯了，至于动手打人吗？我责怪朱小正，余明便得意起来，在一旁幸灾乐祸。朱小正却把头一歪，说：“我就不准他骂梁华！”这是什么态度？蛮不讲理嘛。余明已经抢先叫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师呀？”朱小正恼羞成怒，骂余明：“你死开点，你这只鸡婆。”嗬，我真的恼了，一拍桌子，对朱小正说：“你别蛮狠，说清楚，为什么不让他骂梁华？”他俩都怕了，余明不敢吭声了，倔强的朱小正虽然歪着头，但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过了一会儿，他硬邦邦甩出一句：“这是我的责任。”他显然是第一次使用“责任”这个词，尽管我在教育他们时使用过无数次，但他们从没好好理解过。“上次你叫朱琳找我到办公室，我和梁华就一起回教室穿鞋，因为那天我忘了带鞋子来了，要借梁华的，结果跑在路上时，梁华脚被割破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后来我就忙着给梁华包扎伤口，什么都忘了。
　　我理一理思路，原来是因为梁华帮了朱小正，所以朱小正就要帮着梁华，这是讲义气，狭隘的江湖义气。我严肃的说：“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动手打人。”朱小正说：“我担心余明欺负梁华，让他的脚好不快。这样，我背他上学的日子就要延长啦。”什么，朱小正背梁华来上学？他俩又不是一个村的？学生里常有需要照应的人，同村的学生会主动包办，家长也会积极配合，从不需要老师操心。梁华同村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怎么都不照应吗？我很疑惑，余明告诉我：“老师，梁华一家是独个住的，他和爷爷两人住在山上，离村子可远呢。”“那么，这几天都是你背梁华来得吗？”我问朱小正，他点点头说：“我早上背他下山，傍晚背他上山。其他时候，别的同学背。”我望着他那黑黑的小脸，想不到他要几点钟早起，才能从自己的村子赶到邻村，又爬上高山，背着梁华来上学而不会迟到，每天又是多晚才回到家吃晚饭，心莫名的痛起来，不由伸手去摸摸他的脸。他马上别开脸，不习惯这种亲昵。
　　我夸奖他说：“你真是个重情义的男子汉。”他有点高兴，不过还是板着脸说：“这是我的责任。我爸说自己的屁股要自己擦。”余明在一边很不平衡：“那也不能拧我的手骨呀。”我说：“对，你这件事还得向余明道歉，学校里有什么事要找老师解决才行。”朱小正头一歪，说：“只有鸡婆才到处‘咯咯’的叫呢……”“你这只‘尖牙狗’……”
　　……
　　田野里的树叶黄了又绿了，小溪里的水枯了又涨了，不知不觉，我在这所中学已经度过十个春秋，现在的学校，教学楼是崭新洁净的，学生也干净文明了许多，但是越来越多的学生，犯了错误第一个反应就说“不是我”，真让我担心我再也教不到朱小正这样的学生了。虽然他初中毕业就跟人家去打工了，但他的确是我的高徒。后来，他在城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皮鞋作坊，逢人就说我是他的老师，真让我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