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喜欢二淹

10、你是我的

　　湖灵
　　“哎，听说了吗？莫英莲要回村里来住了。”
　　“早听说了。你说她放着城里几套房不住，回到村里来，这是为了啥？”
　　“明摆着，高铁站要修在咱们村。这是肯定的，莫英莲是多少强梁的人物，她的消息来源准。这回咱们要被拆迁了，等着数钱吧。哎，就后悔没把我妈那破房修盖好，现在宅基地又批不下来了，娘的。”
　　莫家村都在传着这个劲爆的消息，跟打了鸡血似的。这年头，能让人打鸡血的事儿跟钱脱不离关系。虽说莫英莲回村隐居不带回钱分给大家，但是，这预示着莫家村会有钱来了。莫英莲不简单！二十年前独自一个带着儿子到衢州城里打拼，白手起家，到今天家里有几套房几辆车。拼搏历史清白，早先开出租车赚得盆满钵满，后来搞房产中介，钱跟雪片似的往家里飞。什么能挣钱她就能倒腾上，这是什么？能力！
　　莫英莲这个成功人士回归，在莫家村掀起了巨大的风暴，不过风暴的中心往往是平静的。这天晚上，莫英莲正自己家的二楼房间里整理床单，想起来白天吃的半个西瓜还没放进冰箱，便下楼。院门“咣当”一声，胡林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到桌子边坐下。
　　莫英莲说：“吃西瓜不？”
　　“不要。”
　　莫英莲说：“你去莫家湖边逛去了？”
　　“不是，就在隔壁玩了会儿。”
　　莫英莲说：“你真不搬到二楼和我住一起？”
　　“不了。”
　　莫英莲心里生着气，但脸上看不出来。其实她要说的话村里的人早帮她骂了千百遍，你胡林这个怂包软蛋窝囊废，莫英莲回来，你赶紧用八台大轿子去接着才对。反倒在这儿装起大爷来了，简直，简直把人给气笑了！
　　胡林是莫英莲的前夫，以前招赘在家的。离婚后，莫英莲去城里，他一直住在莫英莲的老房子里。莫英莲十年前在村里造了大院子小别墅，老房子也圈在院子里，莫英莲把它全部翻新，还给胡林住着。胡林种着莫英莲家的一亩三分地，住着莫英莲家的老房子，二十年过去，他从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他就像莫英莲老家一个看家护院的老管家。莫英莲难得带着儿子回乡下来，儿子不叫胡林爸爸，只给他塞钱，他收。
　　莫英莲回莫家村是不用跟他打招呼的，因为房子莫英莲的。但莫英莲回村之后，特意找了村委干部和几个老邻居，在家里请了一顿饭，说要和胡林复婚，要让胡林住进小别墅里。干部们邻居们说，莫英莲这是受菩萨点化要来渡人了，胡林真是有造化，一个老实到窝囊的男人碰上了莫英莲，好嘛，一辈子的福气。
　　没想到，老实头胡林死活不同意。住老房子里不移窝，坚决不复婚，不和莫英莲住一块。还说莫英莲搬进老房子也不行，那样他只好搬出去。
　　好吧，真是活活笑死人，茅坑里的石头当自己是宝贝。老邻居悄悄问他：“你嫌弃莫英莲跟过别的男人？”成功的女人背后有一两个男人不很正常吗？何况莫英莲美貌、单身、自由身。胡林摇头，老邻居好笑道：“谅你不敢嫌弃。你跟李三媳妇混了十几年了，那才是个人尽可夫的破鞋呢。”好说歹说，胡林不答应。
　　对于这件事，莫英莲是很生气的。这是外人想不到的。人家以为莫英莲念个旧情、图个方便，找莫林罢了，难道还非他不可，对他爱到情难自禁的地步了？事情过去也就笑笑，毕竟莫英莲是个巾帼里的汉子，跟胡林这样的人计较？
　　可是，莫英莲是生气了，她跟自己生气，夜里偷偷哭。自己怎么就没把胡林的心守住呢？
　　莫英莲和胡林是三十年前结的婚，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好了十几年了。莫英莲八岁的时候，认识了十几岁的少年胡林。
　　八岁的小英莲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田野里疯玩。那是秋天，第二季稻子收割完了。田野里空旷辽阔，一行行矮矮的稻茬经过几天秋风吹抚，早晨露水的浸润，变得软软松松的。天上的阳光明亮，白云飘来了又飘走了，风和空气都是清清凉凉的。小孩们在这样的田野里玩起来带劲儿，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追追追，不知追谁追到哪儿去了，很高的田坎也往下跳。小英莲看见别人跳下去，她也跳下去，听到右脚传来“咔”轻微一声，然后钻心的疼，她站不起来了。其他孩子通通跑走了，跑到小英莲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八岁的小英莲试着爬起来，站起来，她用手抓田埂上的茅草。手掌割的血淋淋。站起来又摔倒，站起来又摔倒。她只好哭，哭累了又爬起来，可是田坎那么高，这儿离村子那么远，都靠近和毛家村的边界了，都到了莫家湖边了，路上也没有行人，谁也没看到八岁的小女孩。
　　暮色悄悄降临，天边出现了星星。小英莲远远看到村里有人把散落在外的牲口赶回了家，却没有人发现自己。朦胧的原野中，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到小英莲身边，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问她：“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我的脚摔断了。”男孩用手摸着小英莲的脚，说：“怎么办？我不能带你回家。”“为什么？”英莲无助地看着这位很好看的哥哥，心里绝望的难受。“今天是月食之夜，我不能离开莫家湖边。”小英莲不知道什么叫月食，但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眼泪流下来。
　　“要降露水了，会冷的。”男孩又擦掉小英莲的泪水。他说：“我可以治好你的腿。然后你跑回家，好不好。”好看的小哥哥拿出一支笛子，坐到小英莲身边，说：“把你受伤的脚架到我的脚上，让我来代替你受伤好不好？”英莲呆呆的，听从小哥哥安排，真要能回家就好了。小哥哥吹起笛子，乐声悠扬，那音乐奇异美妙，轻轻地像是风声吹过，却让人心神都醉了。
　　后来，小哥哥推了推小英莲，说：“你站起来试试。”小英莲站起来，脚好了，能蹦能跳。小英莲呆呆的看小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哥哥皱皱眉头，摸着右脚说：“我代替你受伤了，你真是调皮，伤得很严重，好疼呢。不过，你可以跑回家了。”“那你呢，哥哥你怎么回家？”“我就在这里呀。我的家也在这里呀。快回去吧。”
　　小英莲试图扶起小哥哥，小哥哥笑着说：“小英莲快回家吧!天就要黑了。我的脚只要听一夜的笛声就会好的。”小英莲决定回家了，她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我的爸爸背你回家，我爸爸很高很壮的。”小哥哥制止她：“你不用叫你爸爸来。小英莲，我是胡林，我有法力的哦。不信，你明天一大早就来看我，我也可以蹦蹦跳跳给你看哦。”小英莲半信半疑，然后她飞快地跑回家，姐姐们正回到家，她们在生产队里做事情。大家吃饭睡觉，没有发现小英莲有什么异常。
　　第二天一大早小英连去看小哥哥，小哥哥正在吹笛子，他果然好了，能走能跳。英莲从此与胡林交上了朋友。她经常到莫家湖边找到胡林，听他吹笛子，和他一起沿着莫家湖走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晚风、夕阳，那些树木长长的影子伴随着他们长大。到后来他们想要结婚，莫英莲才发现胡林无父无母，无房无地，他寄居在毛家村一个养鸭子的老头家里。从条件上说胡林不合格，但莫英莲要嫁，从第一眼见到胡林，她就依恋他，之后也没想过离开他。莫英莲的父亲精明吝啬，人家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他看上胡林是个招赘的好人选，一口答应。莫英莲姐妹五个，追求者众多，但愿意当上门女婿的没有。胡林填补了这个缺，莫老头挺高兴，后来十年相处，证明莫老汉没看错人，因为胡林在家庭中脾气温和，勤劳顺从，很得老汉的心意。
　　是的，胡林曾是莫英莲的小哥哥，曾是莫英莲心尖上的人。可是，如果把婚姻家庭比作港湾，生活就是那滔天大浪，一连几个浪潮就把这个港湾摧毁了。当村里有人造楼房，有人买了小汽车，莫英莲就安静不了。而胡林的法力还只是吹吹笛子，带着她到莫家湖边看那粼粼的波浪。几十年过去，莫英莲早就对那个朦胧傍晚的事情记忆不清，想来也许当年并没有受伤，只是害怕过度才站不起来的呢。关于胡林法力什么的，真是胡扯。于是她走了。
　　可是现在她莫英莲回来了，她想重新获得胡林的心，胡林却不给她机会。莫英莲很耐心，她给胡林做好吃的，买好东西，听他吹笛子。陪他到莫家湖边散步，去了之后才发现湖边小路都不见了，湖的四面都修了高速公路，夜晚灯光明亮，莫家湖显得妖娆。可是白天里去看，湖面一行行的绿瓶子浮在水面，据说那下面养着珍珠，喂养饲料，湖水不干净，四面田野一边荒芜，等着政府来征地。胡林也不常去湖边啦，他去李三媳妇家倒挺多。
　　半年多过去，胡林沉默寡言住在老屋里，莫英莲住在别墅的二楼，相安无事。儿子受不了了，三人一起，他要当面质问当面了断，问胡林：“你到底为什么不要妈妈？她哪点比不上李三媳妇？”把莫英莲跟李三媳妇比，真正让莫英莲羞耻，可她也想听听。胡林木讷，半天说：“我的心不在你妈那里，你妈妈的心也不在我这里。”听听这话，六十多岁的老头说的，连儿子听了都觉得害臊，琼瑶老了之后都不谈这样的话了。莫英莲有点委屈，说：“我的心不在你身上？这半年我怎么做的，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李三媳妇给你做什么啦？你鬼迷心窍的。”胡林说：“这个做了什么有关系么？爱是什么？是喜欢，是依恋。英莲，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现在我们彼此不喜欢不依恋，没有了为什么要强求呢？”儿子听不下去了，骂道：“你简直胡扯，疯了吧，这一把年纪玩什么浪漫呢？妈，跟我回城里，你捂不热人家的心。”
　　可是莫英莲没走，她继续留下来。有一天，莫英莲坐在堂屋的桌子边，胡林手上拿着笛子走过来，对她说：“英莲，你是为它而来的对吗？”胡林叹口气，“你以为它是个宝贝，可是你不知道，离开了我这个湖灵，它毫无用处。”
　　是的，胡林其实是湖灵，是莫家湖的湖灵。他有法宝有法力，他的笛子能收集自然的力量，吹出美妙的音乐。二十年前莫英莲离开家的时候拿走了这支笛子，卖给了一个神秘的老人，这个老人给了她一笔巨款足够她买一辆出租车。二十年后，莫英莲在一处山庄游玩偶遇了这个老人，老人依旧身轻如燕精神矍铄，莫英莲很奇怪，老人笑着对她说：“都是有缘人，我们都爱过湖灵，只不过你现在不爱了，而我会一直爱下去。对了，你卖给我那只湖笛，我已经卖给有缘人了。”
　　胡林其实是神灵，他其实有力量，我怎么就抛弃了他呢？于是莫英莲回来，不是为了湖笛，而是为了湖灵。可是胡林对他说：“英莲，我其实不是神，我只是自然，是田野是湖水的万千化身而已。在现在的社会我并不强大，我的法力只是吹出这一阵阵的晚风。”
　　可是曾经你代替我受过伤害，我知道你是有用的。莫英莲在心里说，她有暗暗替自己鼓劲儿，别放弃，湖灵是我的。
　　胡林说：“你曾经爱我，所以我能保护你。可是现在你的心不在这儿，不在这个村里，你不喜欢原野、树木和湖，你也不爱我，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莫英莲有点明白了，她说：“那么你现在爱上李三媳妇，能替她挡灾顶祸了？”
　　胡林说：“爱上湖灵，首先要爱上原野、森林和湖水，湖笛才能吹出音乐保护她。是她爱着自然，一直都爱这乡村，这晚霞，这树木的影子。所以当年她用全部的积蓄买回了这支湖笛，送给我，因为她说我走在田野里吹笛的时候，湖水会荡起秋波。”
　　“她不知道你是湖灵吗？”
　　“不知道。”
　　好吧，莫英莲心里说，那么自己还是有机会的。湖灵，你早晚是我的。可是怎样才能爱上寂静的田野、湖水和森林呢？先不管它了。城里真是有好多的事情没做，耽误了这半年多，钱少挣了不少，还得考虑节奏能不能跟上去，真是好焦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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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应该把这篇文章放在第三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