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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权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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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源泽是定国侯唯一的儿子,注定要继承父亲的爵位。
但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在荣华富贵里长出来的未来侯爷,在自己成年那天带着一杆长/枪离开雕梁画栋的京都,千里迢迢去了西北。
以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兵的身份。
不像其他望族的子弟被送入军营是去镀金的。顾源泽是靠着自己那把长/枪,靠着屠杀千人,靠着脚下尸山血海一步一步爬上来爬到镇远大将军这个位置的。
先皇在位的时候,夸赞顾源泽,说,他的枪天下第一,刺出的时候可以撕裂一切。
在战场上,目睹这柄长/枪朝自己刺来的时候,从没有人能不颤栗的。
枪尖以毫厘之差停在狩时一的喉结之前,暗红的金属在阳光中似乎闪烁着未能喋血的不甘。只要再前进那么一点点,青年的喉咙就要被刺穿,就要命丧当场。
“鲸鱼张鬣海波沸,离人半作征人鬼。”长枪离自己的喉结只有毫厘,被枪抵着的人却能缓缓地念出草原首领目睹顾源泽在战场所向无敌时所做的诗,“是烈魂啊,天下闻名的第一枪。”
罩着绣金黑氅的青年微微笑了起来。
“真是把好枪,将军这是想着有朝一日用它来挑在下的头颅吗?”
他声音轻柔听不出意怒,但话一出口,空气中仿佛一下子紧绷起来锵然如急弦。
那是权臣的威严。
顾源泽握着枪,稳稳地将枪停在狩时一喉结之前,他俯视那人不紧不慢地念出草原汗王的悲诗。
在裂魂枪前连勇武的草原武士也要变色。
——能在暗红□□闪电掠出时巍然不动的,只是个文人。
顾源泽不觉得意外。
苏瑾安……是在踏上刑场刀斧加身,也未曾变过颜色的人,在烈魂枪前巍然不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直到挑开半卷的车帘,看到眉眼俊美却不易让人生亲近之心的青年,顾源泽才真正地确认了一件事——他又活过来了,回来了数十年之前。
在这个时候,他刚回京都,苏瑾安也还没死。
但是很快的,阴谋将笼罩京都,在那场阴谋里,顾源泽自己也是不遗余力的推动者。
眼下披着绣金黑氅的青年在不久以后会被剥夺权势,会一身罪名,会深陷囚囹,最后被处死于京都街头。
在后来的数十年里,顾源泽总会一次一次地想起这个人死前的样子。
苏瑾安死的时候,顾源泽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亲自监刑。因此见到了苏瑾安最后一面——那无法忘记的一面。
消瘦的青年褪下华服,穿着囚衣。按照北辰的惯例,死囚临刑前能够与亲人话别。但是苏瑾安在刑场入口停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与任何人话别。
他向一名老人要了一杯酒。
围观的百姓闲人很多,落魄到这个地步,快要死了,苏瑾安的矜贵还是像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一样。那名卖酒的老人也奇怪,他颤抖着手将酒倒给苏瑾安,老泪纵横。
顾源泽那时候在高台上看得奇怪。
——像苏瑾安这种人,居然也会有不相干的人为他的死落泪。
老人像是想说什么,一声“丞相”刚出口,苏瑾安便扬首饮尽酒。
饮毕,他竟放声长歌起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馆费鲍鱼……”
清列的歌声穿云裂石一般,掠向茫茫的苍穹。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为那歌声中烈烈到令人失魂的东西。那一代权臣的野心,那似悲似喜又无悲无喜的情绪。
“来,行刑!”
刑台上,顾源泽忘了掷令,刽子手失魂落魄茫然呆立,是高歌毕的苏瑾安厉声道。
他穿着囚衣狼狈落魄,声音却分明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苏相。
刽子手一震,下意识地挥刀。
顾源泽一声“慢”刚出口,便已经结束了。
他猛然站起,在鲜血飞溅中,未曾感到半分大仇得到的快意反而被一种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巨大恐惧攥摄了心弦——伴着卖酒人的老泪,伴着穿云裂石的歌声。
北辰玄旭四年,乱世阴谋的序幕拉开了。
——以丞相苏瑾安的死。
仇恨的人死了,顾源泽却开始从梦里惊醒。
一夜夜梦见苍寥的天空下,头也不回的背影,梦见那首震慑众人的苦昼短。苏瑾安的死并没有给仇恨画上句号,反倒让一切重新蒙上了一层让人恐惧的薄纱。
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顾源泽开始像个懦夫。
他不敢去窥探薄纱之后到底是什么。
但是,随之接踵而来的事情,总是依稀地透着薄纱后的影子——那被掩埋的不可知的真相。
他的父亲定远侯的死,当年京都里究竟发生什么,皇位争夺里家世没落的苏瑾安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伴随着后来发生的京都争锋,这些旧事的影子总从新的血腥里浮起来。
逼得顾源泽不得不咬牙去试图扯下那层薄纱。
数十年里,他知道了许多,但是知道再多也没有用了。
早在玄旭四年的秋天里,那个人就已经死去了,带着谜团葬进了土里。
坟碑是隔绝生死的分界线,从此就算知道再多也没办法亲口问个明白了。
……………………………………
“真是把好枪,将军这是想着有朝一日用它来挑在下的头颅吗?”
记忆中的声音响起,顾源泽握枪的手青筋一跳,他猛地收回了烈魂枪。
像在漫长的溺水之后终于被拽出水面,仿佛间听见琉璃破碎的声音。
冷汗突然就布满了后背。
手中握了那么多年的烈魂枪变得沉重起来,顾源泽看着狩时一,他的眉眼里仍旧带着那一种锋锐的,让人不愿亲近的秉戾——哪怕到死,这个人始终这个样子。
此时狩时一微微地扬着眉。
在顾源泽烈魂枪前送的时候,马车旁苏相府的侍卫“刷”地一声,全抽出刀——与此同时,顾源泽背后那些披铠甲的亲兵也一下全拔出刀。
喧哗的南十道一下变得寂静无声。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一触即发的场面——权倾朝野的丞相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街道上似乎即将真刀真剑地对干起来。
有聪明的人已经不敢再围观下去,早早地开溜了。
就在众人以为就要打起来的时候,马上的顾源泽手中的长枪一收:“丞相说笑了,我怎么敢?”
——当初那一声“慢”只说晚了一瞬,从此数十年困在一首短短的《苦昼短》里头,他怎么敢如苏瑾安所说以烈魂枪挑开他的头颅?
“镇远大将军手下的狼骑果真个个皆是豪杰,将军帅狼骑纵马威风凛凛,有什么是将军不敢的?”
狩时一轻轻转动着那枚玉扳指。
烈魂枪一抽回,厚锦车帘重重地落下,重新遮挡了大半视野,车内的人重新变得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唯一看的分明的就是那人置于膝上的双手。
顾源泽看着他带着玉扳指的手,手比玉显得更加白——却不是女子的白皙,而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关节微微弯曲出都显得清清楚楚。
“别的不敢说,这件确实是不敢的。”
顾源泽在心里说。
他没有回答狩时一的话,一扯缰绳,勒马转身。
气氛紧绷如弦,顾源泽一动相府的侍卫如临大敌,但出人意料的,顾源泽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好个苏丞相!”
“好气魄!”
“好胆色!”
在众人错愕的神色中,顾源泽高声道,听他的声音居然像是在真心真意地夸赞苏瑾安。
“愣着干什么?”
顾源泽朝着没能够从这急剧的转折中回神的下属斥喝。
“还不赶快给丞相大人让道?”
“将军?!”
看着事情峰回急转,还等着替自家将军出口恶气的亲兵愣在当场,维持着握刀即将动手的姿态神色茫然。
“喊什么?”顾源泽眉一横,眼神骤然锋利起来,“给丞相开道!”
顾源泽是真刀真枪从鲜血里拼杀出来的将军,至今西北蛮人听到他的大名仍面色惨白心有余悸。他不动声色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种戾气。
他发怒下令的时候,更似雷霆战鼓,威不可挡。
披着厚重铠甲的骑兵调转马头,就如顾源泽所说,真个走在马车前开起道来了。披着铠甲的战马马蹄踏过铺着石板的长街,发出的声音响亮沉重,让人眉头不由一跳。
驾车的车夫战战业业,拉着不安的骏马,扭头结结巴巴地问狩时一:“丞相大人……这……这走还是……不走?”
安静了数息,车夫听到重锦车帘后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随后便是丞相那一如既往,平缓却让人不敢违背的声音:
“走,为何不走?”狩时一顿了顿,“他顾源泽敢开道,那就让他开!”
最后半句“那就让他开”,生生让车夫起了一身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