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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权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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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将军当街纵马,为相开道,枉顾禁令,助长权相之风。相权日盛,恐危主星不可不防……”
檀烟袅袅从蟠龙炉中升起,隔着若有若无的薄雾,带着十二冕旒的年轻帝王负手站在窗前。
劲装的男子跪在阶下,他是北辰名为“金翎”的暗卫的首领,如往常一般像皇帝汇报近日重大的情报。北辰如今的皇帝是当初的三皇子,吕景辰。
汇报完毕之后,皇帝却没有像往常一般细问,而是令他拾起被甩于地上的密折念给自己听。
早在踏入大殿的时候,首领便发现有数本密折被摔在地上——在他来之前,皇帝似乎已经发过火。
拾起一本,翻开一看,首领心中便觉有数了。
“金翎”是只属于皇帝的暗卫,作为皇帝的心腹,首领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对那位同样年轻的丞相究竟有多忌惮。
一本奏折还没有念完,吕景辰就打断了他。
“镇远大将军给朕的丞相开道,可有此事?”
首领看不见皇帝的神情,但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丝丝阴冷。数个揣测掠过心中,开口却是平平地不带感情地汇报“是”——这是当初老师教导他的。
君心难测,作为暗卫只需要汇报事实与执行命令就可以,千万不可妄加议论,否则就离死不远了。
一声冷哼,吕景辰转过身。
“纵马开道,他倒是好大威风。”
首领低垂着头,不敢去窥探皇帝的怒颜,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是皇帝手中的刀,皇帝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是作为北辰暗中的情报与杀手头子,首领自己却不算讨厌苏瑾安这个人。他看多了权谋暗算,却只觉得,整个朝廷上下,再没有比被众人忌惮的丞相更在乎天下百姓的人了。
首领讨厌不起来那样的人。
只是……
想到那些暗中的谋划,再加今日的圣怒,首领明白丞相恐怕处境真的不妙了。
“今日他敢公然纵马,明日是不是就敢率西北大军造反?”
头顶传来吕景辰饱含杀意的话,首领身体却是微微一松。
——从这句话来看,皇帝杀意所对的“他”,不是丞相而是镇远大将军。
那一瞬间的变化就被年轻的皇帝看在眼里,首领听见吕景辰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
“你素来同情丞相,何不说说,你怎么看待这事的?”
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心思被皇上看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的衣服,首领死死地低着头,不让自己声音有变化。
“属下不敢。”
“不敢?”吕景辰负手背后,微微仰头,十二冕旒的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神情有几分复杂,“这天底下没一人敢同情你啊,瑾安这权臣委实落魄。”
他这话似乎在对首领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过……”
吕景辰话锋骤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冷厉起来。
“同情他?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首领不说话。
吕景辰冷冷地看着跪在台阶下的男人,负于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当初朕还是个皇子时,朕问瑾安,为何效忠于朕,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属下不知。”
“他说……臣效忠的,并非殿下,而是天下。”
吕景辰缓缓地说,像是在慢慢地拔出扎于心中的利刃。
…………………………………
那是先皇病重储君未定的时候。
他与太子相争,心知皇位之战向来唯有你死我活这个结局。而他不想死。但是和太子比起来,他的势力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苏瑾安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的。
那时候苏家败落,几乎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身为苏家次子的苏瑾安在长兄刑场与父同死后,数次赴考都被刁难抹去名第。在锦衣玉食里长成的少年在那几年里落魄得没人看得起。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一个午后带着厚厚一叠计策来见他。
漫不经心地翻了几张之后,吕景辰坐直了身。等看完之后再抬头去看站在对面消瘦的少年,吕景辰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人物。
于是,他问了那个问题。
那时候苏瑾安的情况的确很不好,是个有点力气的人都可以打倒在地瘦得过分的少年。
“臣效忠的,并非殿下,而是天下。”
苏瑾安笑起来,毫不在意吕景辰骤然变了的脸色。
“而如今,殿下是唯一一位愿意接见我,且看了这些东西的人。”
“谁会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呢?”
苏瑾安轻声说。
吕景辰在他眼里看到冷冽的刀光——那是用怒火,用野心,用愤懑锤炼出来的刀光。
眼底藏着刀光的少年心里也必然埋着熊熊的烈火。
而那刀也成了吕景辰心中的刺。
苏瑾安选择他,不是因为看中他,而是因为在那个下午,吕景辰是他逐一登门后,唯一肯见他的皇子。然而吕景辰自己清楚——之所以见苏瑾安,不过是因为想见见望族没落后,高傲的世家子会狼狈到什么地步。
“他是那种心里藏着怒火有着惊世之才,却又高傲得永不会像谁低头的人。还只是个没落世家子的时候,他就敢对朕说并非效忠于朕,他手握权势的时候,更不会对谁真正低头。”吕景辰闭了闭眼,近乎叹息地说,“哪个当皇帝的,能够容忍这样才华横溢却又不忠于自己的臣子呢?”
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询问,但首领心里明白,皇帝根本就没有要自己回答的意思。
首领低着头,因此也没看到皇帝说话时的神情。
——那是十分复杂的神情。
像是追忆,像是庆幸,又像是不甘。
“行了,你下去吧。”
片刻,吕景辰挥退了首领。
偌大的宫殿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站在扔了一地的奏折中,居然显出了几分失魂落魄的神情。
他捡起地上的密折,看了两眼,忽然又暴怒一把扯得粉碎。
“不忠,不可不防……不可不防?!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配来指手画脚!”年轻的帝王低低地咆哮起来,神情分明却像一只受伤的猛兽。
“苏瑾安?苏瑾安!”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踉跄着坐到椅上。
被一群腐儒称赞的忠心大将军在后来起兵造反,天底下的诸侯各怀心思……唯独一个至始至终想着北辰的,却是遭口诛笔伐不可不防的苏瑾安。
然而苏瑾安却死了。
被他下令处死的。
吕景辰愣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还有力的手,想起最后自己高坐王座,举目四望,烽火乱世里的北辰一片狼藉——再没有人心怀苍生了。
有一件事情,吕景辰一直想不明白。
苏瑾安不是傻子啊。
当初皇子夺位,望族参与诸侯活动,那样的乱局阴谋相斗瞬息万变。那时候,苏瑾安还只是个少年,就有些对各种阴谋阳谋敏锐到了极点的嗅觉。
还是个身份卑微没落公子的苏瑾安,就有着那样的心智与嗅觉,怎么会在手掌大权之后,对一切不知不晓。
那么轻松地就被众人合力布下的局杀死了。
明明在当初,他自己布置过比那更复杂更严密的阴谋。
吕景辰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很久,想不明白。
想了一辈子,反反复复地听那一曲他没能够亲耳听到的《苦昼短》,直到自己垂垂老去临死的时候,才想明白了那么一点。
——真正杀死苏瑾安的,不是他,不是顾源泽。
而是苏瑾安自己。
苏瑾安他……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他唱着“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馆费鲍鱼”,自己走向刑台,自己命令刽子手杀了自己——多么骄傲,骄傲到可怕的一个人啊,就像不肯对谁效忠一样,连死也要由自己下令。
可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吕景辰还是不懂。
他想不懂,为什么苏瑾安……那个眼底藏着刀般锐利光芒的人,会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明明是个临死前长歌人生苦短的人。
“究竟是为什么?”
吕景辰问。他按着扶手,站起身。
他想要立刻出宫,去见苏瑾安。
站起身的瞬间,吕景辰表情忽然一变——重回数十年前的冲击太大,起起伏伏的记忆让他恍惚不定,竟然忽视了一件事。
在他记忆里,顾源泽根本就没有做过为苏瑾安开道的事情!在当初,顾源泽分明是带人与苏瑾安的侍从当街打了起来。
“怎么?”吕景辰冷笑一声,“原来那家伙也回来了?”
浓重的杀意掠过吕景辰的脸,他冷静下来,宫灯的光落到他脸上,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后来顾源泽想与他夺皇位,如今这一次,他除了皇位还想来跟他抢什么?
他的丞相吗?
守在殿外的大太监得到皇帝备车出宫的命令,一抬头只见皇帝不知想什么阴沉着脸。
除了当初亲手杀死太子前一夜,大太监再没见过皇帝露出这副神情。他心中一凛,慌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