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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之五十三 此生(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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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十三 此生
时至今日,我回到了这个地方,究竟在缅怀什么……缅怀谁?
刚刚登上君位的他这么说着送别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一定会抛下所有的政务赶到你身边来……守着你。
我没有走太久,土佐比京里温暖……现在甚至白梅都没开放呢。可他还是来了,现在,用上好的白裘拥着我一同看雪。
庭前千株含苞待放的白梅,还有遥遥一天雪空。
他说,我想起了初见你的时候,你端正的坐在御帘里、漆黑的长发整理出文丝不乱,倒影映进漂浮着厚厚一层樱瓣的碧水,是让人惊艳的美丽。然后我摘了大束的紫阳花送给你,想无论如何都要到帘子中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可看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诶,为什么?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不,或者说你看所有人的眼神,那一刻,我就感觉自己好象死掉了。
犀利的、清亮的,吸附人灵魂般的目光。
在我们眼前洞开的沉香木门扉,框出小小一方天空里,飘着迷离的飞雪。
我不知道自己是输了还是赢了。像放弃玩具一样放弃掉自己数年来积攒的权势,一个人跑到白雪茫茫的土佐;而他呢……手腕利落的扫清了所有掌握天下的障碍,完全不需要任何辅佐与支持。人们都传说,在这个世上,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实权累累太政大臣之类的衔头了。但他此刻还是坐在我身边。絮絮诉说着这一切的他,忽然扳正了我的肩,说你的眼睛平静到让我害怕、你心里在想什么呢?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比雨前御所还壮丽的宫殿也好,比女院还要尊贵的身份也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所以选择我吧,做我的皇后——当今天子的皇后。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纳任何偏妃,我爱你,到死都爱你一个人。
我要你和他有个了结,不然我绝对不能安心。
该说这个孩子多心呢,还是敏锐的过了头?
我的心里升腾出冰蓝色的火焰……轻轻开启唇瓣,说,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么?好久都没去了,我怕自己会忘记那是什么模样。
我能给你的甜蜜就只能有这么多了。所以不要怪我无情,毕竟我不属于你。
他笑了笑,完全没有揣测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又不是雪下……可怕又可恶的洞察力。
当然,你想去哪里?
说完从一旁的镜奁里取出梳篦,边梳理着我的长发边道:现在就要去吗,还是等等?你的头发还没晾干呢。
那就明天好了,雪大概也就停了。不过话说回来……芹生还是有雪的时候最美。
如果你遇到的是十七岁那年的我,或许一切会有不同吧。
痴痴望着光秃的树时,不知怎么的……幻觉好象已是满树白花了。那弥漫天地的美丽,清傲冠绝,遗世而独立的潇洒不群。
挺直的躯干迎向风雪,那么美、那么的坚韧顽强。
沉醉在这扣人心弦的风景之中,晃神了,连额角被他无奈的轻轻啄了一下都没发现。
我别过眼去看他,神采微醺……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然变的很不会喝酒了。向来灌不倒的体质,现在却轻易就醉到站也站不起来。
笑的放肆,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吹气。
并非什么吐气若兰,而是让他皱眉的浓重酒味。充满魔性的瞳子、妖气十足的眼神,这些世上最避讳最不祥最让人胆战心惊的东西全都浮现了出来。
无须再掩饰什么了。呵……让我连神经都麻痹了吧。
——你究竟在坚持什么……究竟要把我逼到哪一步……因为是我所以就让你那么痛苦吗?回答我啊!
弥漫着伤痛的拥抱,无法永远因而显得那么绝望。
——即使,折断你的羽翼也要得到你。
“你杀了我吧。”
第一次,带着微笑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你都记不清了,常良……多少年前我就说过我喜欢你。这份感情在我的心上从来没有冷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但是,你要忘记,必须忘记。因为你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一个不能有任何弱点的男人,我不愿意成为你的阻碍,更不愿意你因为要得到我——自己哥哥的妻子而受万民指摘议论。
现在的你多么耀眼,多么光华夺目……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
我的愿望已经达到了,这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爱你。”
感觉到他浑身都僵住了,我从怀中抽出一叠东西放在他面前。
这是出于不同人之手、却都是来自京中的密报。宫内省、大藏省、刑部省、兵部省、民部省、治部省……当然也少不了中务省,每一天的日期都有。
全部信件的接收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
往返于京城与土佐别业之间的正澄带来这些信件是今天早上的事。宫廷疾风骤雨的讯息来时,这场雪还没开始下,天空凝结着秘瓷般的天青色。
我在赏花,非常美丽的、在初冬盛开的杜鹃花。鲜红而耀眼,在白皙指节中跃动着动人的色彩。以前动荡不安的日子,随时都要害怕还能活几天,残害着别人、同时提防被别人所残害,没有余暇赏花赏雪、欣赏自然界所有美好的景色。
等待着雪的来临。
“就要变天了。”
低垂眉眼的正澄,这样说着从侍女手里接过盛花的竹筒递给我。他有话要说,而且还拥有和小宰相相同的忧虑。我随便编了些理由,好歹支走了那些似乎无时无刻不环伺周围的女房们。
各式各样的信笺在那株姿态凌云的红杜鹃下摊了满地。堀川左大臣一门干涉国政那么多年,朝野遍布的心腹之臣数不胜数。到土佐后直至新君临朝两个月间,有多少登门密访的人都被拒之门外……常良不会不知道吧?权柄也好、荣华也好,即使我不要,别人也由不得我不去想。拈起几封拆开看了,内容大同小异:右大臣被放逐后,新君独断专行不问朝臣意见——呵,他就是那个性格啊……从小就是这样,专断、跋扈,烈性而又霸气。信中也无一例外的提到了左大臣……提到了雪下,除了送到面前的政务外,他一概不问、什么都不管。
果然,翻翻信堆里,找不到他写来的只字片语。
于是很没志气的莫名其妙感动起来……起码你还能懂得我的心:如果你要与他争的话,请等到我死后吧……让我享受这世上最后的宁谧。
我该说谢谢吗?
“正澄,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
问着,两只手指夹起其中一封最为单薄的信,丢在了他面前。
与众不同的信。
墨迹力透纸背,显得书写之人是怎样心情急迫;着意折得不惹人注目,处处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谨慎小心。的确,这是一封比其他抱怨有价值的多的信件。
——臣婢蜷川叩拜院上台鉴,斯事紧急不能完礼。先帝与道觉僧正之宿缘已为人所知,内里坊间流言不绝于缕,迂腐小人窃据高位,图谋结众达于天听。臣婢恐此事不日将危及院上,请夫人早做打算、扫除佞党。隔墙有耳,详细情形无法尽叙于纸,夫人旦垂询正澄即可。
“蜷川被陛下的人监视着,对不对?”
“不单是她,贫僧同在被监视之列。此番将信件带出京了,着实费了不少工夫。看来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断绝娘娘的后路了。”
陛下?
我微微迟钝了下,半晌才后知后觉的自嘲而笑。
“啊……这样。原来蜷川说‘迂腐小人窃据高位,图谋结众达于天听’只是在为尊者讳、隐约其词,把先帝出身彻查出来的人就是陛下……”
正澄沉默着,好象我在自言自语一样。这个男人从来就是那样,把自己视做雪下和我御敌的刀刃,从来不参与任何决策。等到决定做出后,他会不闻不问的完成,不管内容是什么。记得很久之前我曾经我过他为何不畏惧杀人,他说佛法末世、人心无佛,则杀生未必成罪。现在我决定重新问他一次。
“正澄,你不怕弄脏自己的手吗?”
杀人时的他,像只嗜血之狼、手下没有丝毫迟疑,刀削般的侧脸和与猛兽无二的眼神使人见之而生畏。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雪下的命令之下整整保护了我将近十年。世言狐无朋、狼无主,雪下竟是如何驾驭得了他?
他抬起了头,表情坦然道:
“贫僧年少时一心想侍奉佛祖,却面临佛法寂灭、入道无门,于是发愿只服侍人间王者,虽身堕无间亦毫无怨言。”
充满官能般妖异之美的独枝杜鹃,以渐渐飘起的细雪花为背景,清绝而冷艳。
我笑着叹气了。
“如果娘娘能下定决心的话,一切还有的救。”
他忽然开口说道,罕有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
“且不论秘密处死道觉僧正与船葛之事可大可小,如果先帝被证实并非皇室嫡子,则关乎娘娘现今的立场。从您以女御身份进宫以来到现在,代替过两代先皇襄理国家政事,在朝廷根基稳固已非常人可以想象。功太高、迹太奇、任太重,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容得下您。依贫僧所观,陛下年少英武、专决之心更甚于历代先皇,绝难忍受您在朝野的影响力。我有种预感……如果逼不得已,陛下甚至可能会拿刀伊战事做文章。”
“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正澄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我是常良的阻碍,只要我活着一天,宫廷就有无形中的两个主人!
“刀伊之战中娘娘与珍河殿下的羁绊是陛下亲眼所见,一旦泄露则罪当通敌,等同置您于一死。所幸陛下自幼倾慕于您,若是顺应圣意以当朝皇后的身份还宫,则可扫除陛下的忧虑与猜忌。又或者……”
“又或者?”
他以头触地,低声却清晰的一字一字说道:
“杀了他,取而代之。”
“你杀了我吧。”
第一次,带着微笑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爱你。”
常良,你是我心中永远绚烂绽放的紫阳花,此生独一无二、最最珍惜的宝贝。
芹生圣域,千年间积雪不融的深山老林。
峡谷最深处冰洞里,遗留着真正的枕流……真正的我的身体。
光与幻交织陆离的冰封,是今生,是何世?彼为人,彼为鬼?所有都变得那么模糊混沌。自松间而来的风鼓荡着冰与石,发出类似荒原的嗡鸣空洞声音。
清晰的只有恍若生时的红衣女子,这是死亡之境,没有希望而茫然的空无。
爱也好,死也好……或者说,爱比死更恐怖。
他端正的美貌笼罩着不输于这冰洞的刻骨寒意。是呢……也许现在,在这个男人的眼前死几百、几千、几万个人,也丝毫不会使他动容半分。对他而言,谈话的地点在哪里都一样。
“你的心已经疯狂了。”
依旧冷静的宣告。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冷焰,好象随时可以伸出手来扼死我,让我死在他手里……也比活着而得不到要好。
“既然知道处境是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愿意选择我?”
我笑了,嫣然一笑。
常良,你是个拥有极高自尊心的骄傲孩子。我拒绝了你,所以横梗在胸前的一股傲气使你绝对无法再对我说爱、说喜欢了吧?这样……就能狠的下心来,经由你的手赐予我早该接受的结局。
用血来洗净罪孽——我始终相信这才是唯一的救赎之道。
唇边仍旧是抹淡淡的微笑,看着“她”,一言不发。好冷……真的好冷,从脚底到每一寸肌肤都瑟瑟发抖的冰寒,人瑟缩的像片秋叶。
经雅,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来过这里多少次?
冥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
“我会杀你的。”
蓦地,从背后贴来的炽热伴随话语紧紧拥抱箍住了我的身体,那种力道……让人胸口发痛、窒息。让人目眩的体温,烧灼般落在自己颈上的嘴唇,却说着彻底言行不一的话。
“真的、真的、会杀死你的……现在就要杀了你……”
残酷的话,像暴风雨一样激烈的掠夺。
散发着浓烈香味的手指攀上我的腰、我的脸颊。
我彻底放弃了……好象在享受生命中最后一场爱情华美的盛筵……紫阳花的迷梦。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他?一个我宠爱至今的孩子,我即将离他而去啊……抛弃他在烟火尘世,连哭泣地方都没有的世界。这是我们的命、我们的缘,我们的……此生。
交缠的手指与手指,湿润耳语与缠缱爱抚。
情不自禁,是罪……优雅与无常,是罪……身体会消亡,心却永不会离开。
我的心永远陪伴着你。
未来漫长的一生,如果想哭的话……就想象着我还在你身边。
记住这份肌肤相触传达的温柔。在那个高高的、冰冷的位置上,即使最困难的境地,也不要觉得自己孤单……因为你还有我,我比爱自己的生命还要爱你。
“告诉我,所谓爱的发狂……一生能有几次?”
牙齿比齐了,细细啃啮着耳垂,他呢喃着问我。
我的十指紧扣在他的黑发里,吻他……轮廓动人的唇、眉眼、挺直的鼻子……最后咬上了那喘息着的咽喉,血脉流动之所在。
“一次……吧……一次就足够了。”
“那,我把我的心给你。”
我张开眼睫,惊异的望着常良。
“为什么?”
“你死了,我的心也随之死去。就当是你带走了它,我不需要心了……也再不想痛苦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