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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之五十二 无尽修罗(完) ...

  •   之五十二 无尽修罗
      夕颜花瓣,湛蓝色泽凝聚在一处,单薄的就像片片胭脂纸。送别已到再也望不见年轻离人的背影,夜褪残妆时候,总是有繁华即将落尽的怅然。浮世如梦,却生生不息……抽出怀中久违了的龙笛,暂且遥遥为曲饯行的吟唱。
      十指起伏之间,乐调平缓遥远,犹如铅华洗净。
      是我多心了么……怎么觉得,原本主攻伐的金石之音转换成为某种不可言喻的……魔性之美。时而如同吸食香气而生的乾达婆部般缥缈空灵,时而好似双面湿婆之神:既绚丽又恬淡,却有着与生俱来的疯狂而毁灭。
      笛声倾泻撞击,流云飞散,点点黄绿光晕渐渐会聚在我的身体和指间龙笛周围。长长垂下的水干袍袖,和为了掩人耳目覆盖黑发上的挂衣,都变得澄莹透明。
      呵……真的好象,被迷人的光芒笼罩了似的。
      说是魔性,或许也不恰当吧。
      即使是在微弱星月光辉下的黑暗草丛里,还是可以看到呈圆周状悄悄围绕着我们的动物们。不想让人类看见所以隐了身,却和我同样沉醉在仿佛能够涤净心灵的笛音里。夜空像深不见底的海洋,下弦之月如孤舟飘荡在寥廓海中。那么多星子,抛洒在沙滩上的贝壳般,散发着柔和的银色亮光。
      雪下闭着眼,线条优美的眼角微微上扬着。他翘着腿,尖削的下巴支在膝盖上,坐的没形没状。此时一只浑身毛色漆黑的野猫大着胆子爬上他的膝,被拂弄得舒服万分喵喵叫着。
      这才是妖异的画面才说不定……像精灵一样美丽的男人,和拥有金黄双瞳的黑猫,都是本不该属于尘世的东西。
      “哪,雪下。”
      我放下笛子,淡淡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会死在某个人手上。答应我,除非我向你求救,否则绝对不要出手帮我……即使就在你的面前。好么?”
      他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
      “你已经有了觉悟,是吗?”
      我点头,这才看向远处被浓烟映红的天空。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实话,那一天来的是早是晚,我都不意外。”
      那是内里的方向呢……熊熊烈火再一次燃起,是无穷无尽的修罗场。
      “如果对手是那个人,你不会输,我不会赢。所以我要这么要求你,因为不想让争斗再继续下去了。”我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道:“你不也笑过我么?说连被作为太政一党贬谪而死的前大藏卿藤原登隆都记不得了。我想我的罪也是太深了呢,死在手里的人那么多,连自己都记不清……”
      “你骗我。”他打断了我的话,道:“这才是你的最后复仇吧?以漠然的方式——为了常夏。”
      我笑不可遏。
      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我第一次做了件连他都没有料到的事。
      又一次双手环抱,以快乐的表情搂住他的颈项……像多年之前那样。难得看到他吃惊的样子,我真的很快乐。
      “你……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我说完这句,眼神才缓缓沉了下来。“是,我是在复仇……对你复仇。雪下,我不想再恨任何人了,当然也包括你。用你的力量让我得遂心愿吧……那样即使到了下一世,我们起码不是仇人。”
      到这个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可以自由了。

      当夜人定之时的宫内大火起于承香殿,火势波及弘徽殿和清凉殿。因夜深猝不及防,被浓烟和烈火熏烧受伤及至丧命的值宿女房不计其数。繁华深宫化做烈焰熊熊燃烧的修罗场,在一夕之间遍地狼藉,其情景惨不忍睹。这场大火之后,虽则经过比叡、高野二山僧众十六夜连续颂经,甫登位未及三年的年幼新皇伤重不治,以冲龄崩卒。
      雪下没有说错,是我熟视无睹的漠然,杀死了这个孩子。
      当然还有比我更直接的凶手……一个精明一世天真一时,败在自己想也没想到敌人手上的男人——洞院右大臣。养虎为患这句话,比起我,更适合描述他此时的心境。
      线香青烟冉冉升起时,已是合掌在兴福寺供养的须菩提像前。再次通身着墨染丧衣,为已逝之人祈祝冥福。希望在遥远净土彼端,他们能够远离充斥着这短短一生的阴谋与匕首,拥有永恒的平静祥和。
      “京中从来就没涌入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流民吧。”
      我闭着眼睛默数指间念珠,心若幡不动,低低问向侍奉身侧之人。
      男人的声音像一潭深水,音质清晰而稳定。他用手拨起我被风吹乱的鬓削,说道:“我回宫之前有预感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安插了许多耳目进京。你生气了么?”
      “不……”听到自己叹气般的答话,稍微躲开他的手,道:“你该去做准备了,待到内里修葺完毕就是登基大典……”
      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他的敏感。常良反手拉住我欲起身的衣袖。
      “你是不是认为我自始至终在放任着右大臣,就是在等着他走到这步?自己可以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同时除掉他们两个?”
      我没什么表情,淡淡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
      “殿下只需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不要介意别人的眼光。”
      常良突然邪邪一笑,不理会我的话而径自宣告道:
      “如果我说的确如此呢?”
      成功逮到我思维与步幅的瞬间空白,他身手敏捷的快走上前踩住了门框,居高临下俯视着身前进退两难的我。
      终于露出真实的面目来了……么?
      “我就是等着他弄脏自己的手……怎么可能呢,我不是皇兄,怎么可能容许谁来当什么把持朝政的太政大臣。”
      “那么现在你的目的达成了。”我苦笑着点点头,道。常良懂得了如何操控人的心和欲望……所以即使过程迂回,他仍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该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这个孩子的成长没有让我失望。
      “不,还没有。”
      他断然否定。我望着他,有些愕然。
      如果成为天下之主还远远不是他的目的,那他想要什么?总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糟吧?
      “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说着,他缓缓靠近了我,把我步步逼近墙角……无处可逃。
      我的心狂跳着,似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我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其他什么?他全身散发着强烈的攻掠气息,很可怕……不敢看他认真而专著的眼睛,我甚至从发梢到指尖都在哆嗦!然后交叠覆盖在心口的手腕同时被他抓住,拉高了抵在墙上,连一点可以退缩的空间都没有。
      “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会把世上的一切都奉上在你的脚边。看着我……”几乎鼻尖相抵的距离,连说话呼出的灼热气息都清晰可辨,“你看着我,是我……不是哥哥,更不是其他什么人……你命中注定的男人是我。”
      “你……”
      没有说得下去……他脸上神色连变也没变,却在下一个瞬间用嘴唇堵住了我尚未出口的话。这个动作做的那么自然,好象我们本就该这样……从几千年前就该这样。我放弃了似的瘫靠在墙上,心情不知为何却奇迹般恢复了平静澄明。是梦刚开始,还是梦已经醒了?
      他的吻,像是在融化怀中的雪花,断断续续却虔诚万分……不是冲动的激情,倒似乎更像在做着某种约定。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在履行约定?
      我不抵抗,也没有必要抵抗。
      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敦平死了,我想保护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你是我对那个人延续的爱。
      拥抱着花朵一样。绚烂而俊美的紫阳花,是我现在最最珍惜的宝贝。
      亲吻的间隙,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道:
      “你和我……才是彼此的命运。十年之前……在我们邂逅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环伺须菩提四周的八部众和阿修罗像,持刀带戟神态威严,每一个的视线都好象投射在我和他身上。呵……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妖吗,还是犯下永劫之罪的魔?
      “我们是在犯罪呢,明白吗?”
      淡淡说完这句话的我抬起头,在耳鬓厮磨间注视着他的眼睛,却惊异的发现那双眼睛里居然隐隐浮现着泪光。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心悸了。
      他在哭。
      他一直在哭泣着吻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啊,什么也没有拒绝……为什么……不要哭啊,都是个大人了,还哭的这么不象话。
      “如果说这是罪的话,我的心早已在犯罪了。”
      说着,他紧紧拥我入怀。
      温暖的怀抱,恍惚着似乎可以从此远离世上一切纷纷扰扰;栖息在这似曾相识熟悉的坚定中,继续做着好象从没破灭的美梦。
      不。
      “我说过,要把你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你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理应与杀伐等危险摆脱牵绊,生活在举世无双的荣华与安定中,然后……”
      “然后做你的女人,受你的保护?”
      我静静反问道,同时推开了他的手。
      “请允许我移居到土佐的别业,好吗?”
      如果这是罪的话,就全归于我身吧。反正,我已是罪孽深重。

      “太过于执著,就会连结到毁灭。”
      “娘娘是感慨于刚刚说到的影媛和武烈帝悲恋故事么?”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用扇子撩起帘子,轻轻吟出已有恋人的影媛拒绝帝王求爱的和歌:“‘海拓榴地八十街,当街邂逅吾君侯。只叹裙带早已结,不愿背约再复解。’”
      这次去土佐的旅途,被常良安排了数以百计的扈从与女房,声势浩大到喧嚣聒噪的地步。不像是女院离宫,倒更像在迁都。敦平死后,向来精心照拂他的小荻因为过于伤心削发出家了;得到我允许的中将君与夫君一同赴任到远江;中务乳母的年纪已经大了,难以经受车马劳顿留在了京中堀川本邸……我身边除了同车的小宰相和正澄骑马跟随外,全部都是常良的人。
      “可惜武烈帝来晚了一步。”
      “或许吧,不过那就是缘分。”忍不住有几分好笑起来,转而以扇指指远处:“看,那里是飞鸟川……还有稍微过去点丘陵上的人家,都有着雪白的墙和黑色的壁板,几乎户户挨在一起,依偎着低矮的山冈。现在是黄昏,所以正冒着袅袅炊烟。从前看诗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说法,一直想象不出那沙漠、长河是怎样的景象,深以为憾。不过这暮色中的村庄,似乎具有与其不相上下的迥异美感。可惜了,季节差得还早,野菊花都没开、柿子树上也零零落落的。如果到了秋天,柿子黄澄澄的压了满枝,周围都是茫茫的茅草,那景象比繁花盛开还要让人愉悦、安心……怎么了,那样看着我?”
      小宰相这才收回愣愣的眼神,老实答道:“很少见娘娘说这么多话呢。”
      指节不自觉抽动了一下,我立刻扯开话题:“还有香具山和耳成山争夺亩傍山的传说……真不知道从春日野到三轮山这段山路,能牵连出多少古代故事……”
      “虽然这句话说的僭越,但……离开宫廷,娘娘觉得很愉快吧?”
      “不是愉快,而是暂时松了口气。”我依旧看着小窗外流动着的景色,以及大藏种继奉命“随侍”在侧、片刻不曾稍离的行骑,不禁无奈的摇摇头,合上手中的书。
      “您还能想的那么置身事外么?常良殿下还没有登位九五,书信就已经送到您手上了呢……”车行渐渐停住了,小宰相没再说下去,微微掀起帘子一角问道:
      “什么事?”
      外面传来女官陌生的应答声:“中务卿宫殿下的使者到了。”
      未几她捧着朱漆盒子转身进来,打开看时居然是一付用紫绫团花唐锦包裹着的暖身石和雕金小炭炉。
      从来只听说过“秋扇见捐”的掌故,说的是汉成帝在秋天把纨素扇子赐给妃子班婕妤,表示恩宠不再;这倒反了过来,夏末就早早送来取暖避寒的物件,又算什么呢?
      同时还附着书信:
      ——虽然还是夏末,但晚上已经凉了许多。想起你没有带这些东西,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小宰相俯下身去,把暖身石和炭炉挪到角落里,皱起眉头抱怨了句:“只是起了一次寒风而已,又不是秋天到了。做这样的事,成心让天下人都明白。”
      没斥她无礼,我反而云淡风轻靠在了车壁上,问:
      “为什么现在如此厌恶殿下了呢?我记得他小时侯你也很喜欢的。”
      “不管怎么看,那位也太无情、太霸道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道:“虽然谋害先皇的罪人被当场擒获、证据确凿是右大臣所教唆,这自然是大逆不道之罪。可他毕竟还是殿下的母舅啊,居然就被当机立断的说放逐就放逐了。还有娘娘您,已经摄理了两朝国政、被尊为安嘉门院的弘徽殿皇太后,殿下竟然当着您的面说什么‘这些事以后就不需要您费心了’。不过这次娘娘以退为攻去土佐,把政事和那些本就不服的大臣全丢给殿下,想必没多久他就得请您回京。”
      我笑,很暧昧。
      可能不会有那一天了,小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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