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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之三十一 因缘(10/15完) ...

  •   之三十一 因缘
      记得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曾经这样问我,说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们是否就有机会换一种邂逅、换一种身份毫无羁绊的相爱?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千年也好、两千年也好……直到地老天荒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了那句承诺就可以等待下去,永不放手。
      身体只是心灵暂时的栖居之所。人到底有没有来世……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如果上天真的钦定了因缘让我们有契机会相爱,那无论今世何时无论多么寂寞的等待,灵魂最深处都会守候下去。因为那是当红颜弹指老,当生命亦不复存在,唯一可以超越时空超越永恒的东西。又是怎样的爱到绝望求不得,才不能至死方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追逐记忆中永存的形貌举止、一颦一笑……甚至……那衣袂上似曾相识的气息。
      而我就是风,可以和列子一起御风而行,从而发现这风好似绝对寂静。或者和既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吸食香气的乾达婆生活在天与地间之城。
      梦境,清晰且真实。有晴天爽朗有如浮云鳞然,海水上的泡沫若绿钱飘在水湄。
      然后开始一点点下沉……向着深海的最深处坠落。
      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渐渐失去意识。发丝像细长的水藻般四散逸开,说不出的诡异。幽蓝无底的清澈波光沉寂到可怕,仿佛这样漂泊着永远没尽头……被隐藏着的狂野的心却又隐隐感觉到自由与放纵。无拘无束像鱼、像未知的海兽——那来自远古时代生活在海中祖先的遥远回忆。
      隔着水深千寻恍若有人在岸边呼唤着我的名字。
      正是因为那个瞬间,蓦地有海草如绳索盘旋而出,柔韧而又坚实的缠住了脚踝。
      “你就是我守侯的温柔。”
      再无法随波逐流,透过一泓海水有什么人模糊的影子。
      眼前光暗未明,像蒙着白翳晦暗而暧昧。是樱花灿烂时人间地狱般的血光么,还是海上蜃气楼投射在水面上耀眼的白昼之明,哪一个灼伤了我的眼睛?
      耳侧开始听到隐隐约约有铁片在煮茶釜底鸣叫着的声音。我此时身在何处?是弘徽殿、还是清凉殿?要么就是雨前御所四季间?
      对了……这里是志摩——刀伊入寇的最前线。
      终于醒过来了。明明睁着双目,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用手摸索般滑过覆在身上的被衾、干爽的寝衣,然后试着努力辨别眼前影影绰绰的物象……
      一惊。
      因为这才发现到居然有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毫无防备睡在自己脚边。
      是的,毫无防备的熟睡,所以不可能是敌军。但……太大胆了!我简直想不出来谁敢对当朝中宫夫人如此不拘礼节。
      完全看不真切所以手和身体不假思索抽离了他身边,厉声问道:“谁!”
      然后裹在寝衣里的身体立刻就被对方像个孩子般扑抱住。
      “是我啊……”
      那半卸了的甲胄下修长肩臂和结实合度的胸膛上,有什么散发着香气的东西就在我鼻边……几乎可以不必确认了……它就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我亲手交给他的鎏金镂空银香囊。
      “殿下……东宫殿下么?”
      手指轻轻抚摩着他那柔软覆盖在额头的前发,像受了伤似的凌乱绑着勒额带;细微翕动着的形状优美的眼睛,还有线条挺拔的熟悉鼻梁、嘴唇……即使看不见了,也能从纤细的触摸感觉到他的容颜——可怜的孩子……在这样严峻残酷的环境里,虽然长高却也变消瘦了。
      可我没有办法亲眼看到他还平安的样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的眼睛……”慌忙抓住他手:“我的眼睛看不到你。”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如何可以这样不合情理的向一个孩子质问求助?他想必现在比我还要不知所措吧……
      面对着我一时受惊而自乱阵脚,东宫的态度却出乎意料沉稳镇定。朦胧中只听他自若击掌吩咐外面的仆从准备盥皿,再以安抚的口吻慢慢道:“放心好了,这只是暂时的失明——你的眼睛被海面亮光照射到。不过三五天就会痊愈。”
      我愣了下。
      或许在这位年轻的东宫常良亲王身上改变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外貌和心智而已。
      拧干布巾时水声淅沥,然后就感觉到有湿润柔软的布巾接触到面颊,不轻不重擦去我额头渗出的汗水。
      “水是不是太热?”他边换手边问。
      “还好……殿下病了?”
      “当然没有——怎么这么问。”
      脑海里又浮现起他小时侯挑高眉毛反问的表情了,我忍不住一笑,道:“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很多,是不是受了风寒?”
      听见他没辙一样的从鼻子里哧了声,啪的把布巾甩到盥皿里道:
      “我的声音早就这样了。你都忘记了吗?”
      “忘记什么?”我不明所以的问。
      “忘记我已经十七了。”
      “怎么会不记得,”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说:“加冠礼之后都过了三年,主上前些天才和我比画着常良现在应该有多高多高了……”
      没想到他立刻抽回手,冷冷说道:“别拿这种敷衍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可不是敦平亲王。”
      我皱眉,伸手在他左颊上敲了一记,却蓦地听到他好象扯动了伤口般低声呻吟了下。
      “殿下!”
      是大藏种继有点略显聒噪却生机勃勃的声音:“啊……娘娘可终于醒过来了。都怪咱保护不周!不过到咱这里就安全了。”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
      “臣下文室理光参见夫人、殿下。”
      东宫还在赌气似的不吭声,我从榻上半撑起身体问道:“理光,殿下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那是……”
      文室刚开口话头就被东宫截了去:
      “我不是让他们带信告诉你不要来了么?太危险太乱来了!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安稳待在后宫就可以了,这里我会全部解决。”
      咬住嘴唇,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真的能理解我的苦心么?是不是……是不是心里也在怨我将他孤单一个放置在海疆、不能回都?
      “那我看到的一切就是殿下所说的解决么?”喃喃自语般道。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道:
      “那个时候被追歼的其实是刀伊人。谁也没有想到让那群刚败战而走的敌军碰上逃亡难民,虽然很遗憾,但战场上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可是这番话我完全都没听到耳朵里去。只是反反复复的想着,这个孩子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现在眼睛又看不到了,所以不知道他如何发怒的表情……想着想着头更加眩晕,心口一阵烦闷。
      “恕臣下无礼。”
      两指轻柔而又迅速的拂向我额头,随之而来是文室理光带着薄责的声音:“殿下,娘娘正在发热。”
      然后立刻就感觉到扶住我肩头的理光的手被他的手替换了,淡淡道:“你们先下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我听到东宫为我盖好被衾,声音像叹着气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在想着什么……一直都想着什么……”
      果然是那样的。
      他果然很在意无法回都的事。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就很软弱的掉了下来。
      “好了……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错。”他像孩子撒娇一样的姿势伸出双臂抱住我,柔声安慰道。
      “殿下,”我轻轻说道:“如果真的这么想回来的话,那就回来吧。”
      “你这个白痴。”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的,是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擦过我的额头、若有若无的一吻。
      十七岁,依旧是个孩子的年纪呢……我无奈的笑着想到。

      “你说说看,禅是什么。”
      在船越津本阵接受藤原周平率一干大宰府官员秘密觐见前,我让小宰相系好蒙住眼睛的布条以不再承受多余光线,接着语调轻松的问正澄道。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禅就是在南天见到北辰星之术。”
      “亦幻亦真诡谲的术——而兵法亦是如此呢。”
      说完,我亲自伸手推开了扇之间侧木户的引门,带着与曾经雪下一模一样的好整以暇笑容问候道:“各位大人,久候了。”
      即使隔着几重的几帐和屏风,还是能听到很多人小心翼翼摒住呼吸的声音,按人数推测大概连地方豪族也出席了吧。虽然大为不和礼仪,不过……也好。
      “臣等保护不周,致使娘娘受此苦楚,万死不足以辞其罪!”众人一齐叩拜道。
      小宰相附在我耳边说明:“娘娘,其先的各位大人分别是大宰帅藤原周平、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志摩守财部善宗、志摩介文室理光、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以及壹岐守橘道珍、对马守大伴基才。还有,周平大人汗流个不停呢。”
      “不必挂心。”我勾起半边唇角了然一笑,语调矜严却不失随和的道:“主上御体违和,所以此事就没有必要转达圣听了。”这也是我的希望。如果主上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即使只是暂时的,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召我回京。这样我就没有办法确实涉足到刀伊入寇的问题。于是何妨卖他们这个人情?
      听藤原周平长舒了口气,我抓准时机继续说道:“周平大人年事已高,留在船越津本阵恐有不便。不如大人将相应事宜指示后再交付正友大人具体办理,如此一来岂不甚好?”谁都听得出来我在架空他这个在红梅殿和朝廷之间摇摆的茅草,但场面安静无人反驳。因为大宰帅周平的老迈和昏聩是事实,战事当前,没有人想为他或许会犯下的过失赔下自家性命。
      人在完全放松的时候突然听到放松不起来的问题时,往往会不由自主露出最真实的心理层面。例如“怎么回事?”的表情。
      “可是娘娘……”
      “可是什么?”刚才还谈笑风声的声音立刻变成寒冷如刃。恩威并施君心难测,这就是驭人的帝王权术。
      “没什么……娘娘圣意体恤臣下感激啼零。谨遵旨意。”
      在座包括大宰府的官员中像藤原周平般被太政大臣橘家一派左右的不在少数。我知道作为中宫想凭借一己之力让他们同心同德降伏,就是我来船越津大营要做的第一件事。而此时三下两下就拿掉了为首的大宰帅树立威严,现在谁还有胆量敢忤逆我的命令?
      “臣大宰大贰藤原正友当不负娘娘厚望,尽心而为!”
      很好,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我心里冷冷笑了,缓缓语道:“现在请志摩介向我说明一下最新的战况可以吗?”
      “是,娘娘。”早有准备的文室理光巧妙接过我话头,禀报:“贼军合战之时每人持盾,前阵者持鉾,次阵持长刀,再次一列持弓箭。所用弓箭长一尺许,射程超过百步。集团作战首尾呼应,与我军大不相同。以阵为计列单位,每阵约二十队。”
      “志摩介的意思是说,敌人的优势在于协同作战么?”
      “是。”
      至此网已经全部结成了。
      我故意装做沉吟一下,道:“那么今后凡遇战事就这样办吧……大宰府军乃精锐之师,当迎头痛击贼军;志摩守财部大人率其他部众掩护作战。”
      表面上极为重视大宰府的优容,其中暗藏的玄机恐怕只有我和东宫、文室、大藏四人知道吧。
      那就是借刀杀人,利用刀伊军的入侵把曾经依附太政派的大宰府军作为人肉盾牌牺牲掉。将计就计,太政想藉此除掉我,没有想到我反过来把这柄刀指向了他的喉咙。
      即使现在安备清长已经被软禁,即使太政大臣基本上已经丧失了所有显赫态势每况愈下,我也绝对不会安心把这群装备精良的人马放在直接关系到京畿要害的地方——一如秦王要在长平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的考量。
      我只会扶持和依靠完全属于我的力量。
      所以说,他们全都得给我死。

      大宰府军损失惨重的消息在我静养的两天之后就传来了,所以同时接到的还有刀伊军因大捷而军心骄傲懈怠的细作探报。
      哀兵必胜,果然是有价值的牺牲。
      “娘娘的眼睛应该已经在恢复中了,试着适应一下光线比较好呢。”文室轻轻笑着提议道:“臣下与大藏侍从能陪伴娘娘到外面庭院里走走么?”
      明白他的意思:与那些人象征性的照会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略部署。所以说,主导权被我们完全控制的反击战现在就要开始了。我点了点头,就着小宰相的搀扶向外走去,文室理光和大藏种继随侍在后,而正澄和仲衡一左一右寸步不离跟着。
      船越津本阵以临海而建的若狭寺为中心搭建起来的临时行营,我们此时此刻议事的地点就选择在了若狭寺伽蓝后殿的龛室。
      “这里什么样的呢?”我问道。
      文室流利的说明道:“将如磐的山与流动的海绝妙组合、利用坚固潮岬当基石的若狭寺,其作为据高点的后山被我军重重拱卫,在防守上想必可以占到无穷地利。”
      “那你觉得如何,种继?”
      “咱只看到地上满是些奇形怪状的踏脚石,还有干枯了的松针。走在常青树的幽暗里,觉得石灯笼上的青苔挺吓人。”听到大藏种继挠挠头老实回答。
      我微微颔首,笑赞道:“很好。理光布置的踏脚石是不是有讲头呢?”按照一路走来脚底感受的顺序,应该是中国兵法中著名的五丈原八卦阵吧?
      在中国的易经以及因其而衍生出的本朝阴阳道里,世界被看作是由某个强大的奥秘法则所支配。这个法则就是东方智慧的阴阳五行之说:一切万物的起源是太极和它所形成的圆。阴阳两极由此而生,其中蕴涵“五行大义”——金、木、水、火、土。与此相关联的八卦即南方之乾、巽、西方之坎、艮、北方之坤、震、东方之离、兑,在数百年前的中国就已经被运用于三国征伐的兵法之中,取得了难以言喻的神奇功效。
      但他忽略了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禁忌……
      “真是瞒不过娘娘。”文室的声音里掩不去被了解的兴奋之意——再怎么少年老成,他毕竟和东宫一样只是个孩子呢。
      而东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之三十一 因缘(10/15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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