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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之三十二 倾国之色(完) ...

  •   之三十二 倾国之色
      一甩手摘下布巾。
      光影模糊中,绰约可以看见有一片边缘锋利的叶子自枝上飘落,几乎要划到我鼻边。而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却毫无意外地,在那之前立刻先被银色月光般的亮闪断成滴翠两片,端的身首异处。我依着微光的来处笑望向他,道:“那殿下怎么看,对这个行营和……目前的战场?”
      冷冽的金属兵器抽出时,那种声音纤细入微,给予因暂时失明而格外敏感的耳膜少许刺激。伴着海风飞舞旋动,就像悬在牡丹花丛里的长串金铃被丝丝振颤。
      “我觉得这里完全不适合再当作本阵了。”
      东宫回手将刀锋一甩,再利落的收刀回鞘。虽然还不清楚,但我已经可以看得到他为了练剑除去亵衣不穿、仅着一件外裳的身影。
      “殿下?”不只有文室理光,除了我外在场的人都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他从小宰相手里接过抵御潮气的蝴蝶浮线绫挂衣披在我身上,边向文室淡淡解释道:“若狭寺地势险要虽然不错,不过如果作为据高点的后山被敌军攻占,或施以乱箭或投以火把,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无处可逃。”然后他看向我:“对不对呢?”
      我欣慰的注视着东宫那双在当年的骄纵之外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眼睛,而他带着和当年并无二致的微笑回望我。在下属臣子面前冷冽威严的态度、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洞悉,却只有对我……我可以看的出他只有看着我的时候才会露出罕见的率真笑容。
      思索片刻后的文室这才咀嚼出东宫的意思,大藏却依旧没反应过来,高声说道:“殿下请尽管放心,后山咱有重兵重重拱卫不会轻易让他们得手。而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纰漏嘛。”
      看到殿下皱了皱眉,我折下树枝在石子间的沙地上划出船越津、若狭寺周遍的地形,轻道:“现在的胜利大大刺激了刀伊人,加上对方的粮路已被高丽海军和我军截断,或许之前不敢,但他们现在绝对有理由想趁此机会一举歼灭看似空匮的我军。”
      “原来是这样……”
      文室看着大藏愣愣的样子就嗤笑出来,转念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紧随着我手中树枝继续滑动,半晌后口中却也和大藏一样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太神奇了!”
      白沙上的痕迹……顺着志摩海岸往熊野滩而下,熊野、新宫、那智、胜浦被一个个仔细标志了出来,其中深刻的含义不言而喻。连接南纪与纪州的通道在这方寸的芊芊十指之下渐渐豁然开朗,最后树枝停驻在熊野海东岸的某一点。
      鬼域——它的名字被赫然写到了沙地上。
      文室抬起头,满眼是忍不住的讶异之情。
      “恕臣冒犯问一句……娘娘是早就打定这个主意了么?”
      曾经在前人的旅记中读到过:从鸟羽东南方向的今浦到志摩的石镜,那里的渔村里活跃着大批海女。所谓海女,她们的工作就是潜入海中捞取昆布、珍贵海鱼和珍珠以维持生活,而相邻不远、传说中的那智鬼域,是连最娴熟的海女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海底之下分布着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岩洞,由于地形复杂形成变幻莫测的涡流和空洞。更可怕的是,无论涨潮还是落潮,鬼域水下星罗棋布的暗礁都不会冒出水面。因而藏身于此的渔船不可胜数。
      而还没等我答话,东宫像才发现奥妙似的用一种听不出是欣喜还是阴郁的语气问道:
      “你的眼睛恢复了?”
      相差甚远的情感似乎同时存在于这话里……仅仅是我的错觉吗?
      轻轻拂去他扶住我肩膀的手,我笑着点头道:“正是,所以就不需要劳烦殿下处处小心着意照拂了。怎么样,是不是心里在想‘总算可以摆脱这个罗嗦的姐姐了’呢?”说完几乎是习惯性般、手指就要亲昵的往他鼻尖上一刮……
      东宫立刻伸出手掌挡在了自己面前。
      我霎时间一愣。
      “你这样一辈子什么都看不见最好。”说着狠毒到让人如坠云里雾里的台词,他却依旧冲我露齿粲然一笑,几乎让人错觉眼前的人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的漂亮可爱少年。然后他用手包住我停在他鼻前的手指,收拢起来还是握在了自己手中,再扮了个天狗鬼脸笑道:“你要是看不见了,那一生的时间岂不都得倚靠我……”
      话未说完就被文室不自然的咳嗽声打断了。
      “殿下,臣以为应当移兵至纪伊。”
      东宫忽然变了表情,微睐着长眸冷冷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将刀伊人引入纪伊熊野和尾鹫之间的鬼域海?”
      “正是。经过前战刺激后,刀伊人无论从军备上考虑还是从战略上考虑,直接攻击我军本阵是必然的选择。趁此机会我军正好可以以前败为饵,诱使其蹈入满布风暴与旋涡的鬼域海,再一举歼灭之。”
      “志摩介文室理光。”他沉吟道。
      “臣在。”
      “你亲眼见过那是怎样的风暴和旋涡么?你是否又能保证在那所谓的风暴和旋涡里全军覆没的只有刀伊人而不赔上我军?”
      文室默不做声。
      “殿下说的对。”
      开口的人不是文室而是我:“所谓‘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只会是出现在物语里不切实际的想象罢了,如果妄图真实运用在战争之中只会把人命牺牲在自己无谓的满足感上。殿下,你的想法非常正确。但是……”
      “但是?”
      “但是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速战速决。”我注视着眼前少年那阴晴不定的昳丽俊容,轻道:“或许殿下可以说按照目前的焦土之计刀伊军可能会无法支撑下去而撤军,但对方好比海上流寇,若不斩草除根他们尽可以随时骚边。而彼为暗我为明,海疆六郡将永无宁日。”
      “也就是说冒一些险?”他扁扁嘴,有些不服气的别过头去小声问道。
      我笑的狡黠:“全凭殿下决意。”
      东宫朝我皱着鼻子嘀嘀咕咕哼了一声,略想了想,立刻转换成认真严肃的态度向文室和大藏两个吩咐道:“将本阵所有兵力交付你二人,大藏持三分之二留守若狭寺保护中宫娘娘,我与文室持余下一分出阵诱敌纪伊熊野鬼域海。”
      太乱来了。

      齐明天皇年间,新罗获得了唐的支持而灭亡百济。为了确保在朝鲜的势力,朝廷曾经出兵支援过百济王子复国,但在白村江战役败于新罗与唐的联军。在那之后新罗又灭亡了高句丽进而统一朝鲜,所以朝廷为了加强对马、长门、筑紫等沿海郡国的防御在大宰府北面构筑了水城。
      然而经过四百年的岁月至今,破败不堪的水城效用几尽于无——这从此次刀伊来犯长驱直入就可以看的出来了。但有趣的是,在为数不少的公卿中居然还有人主张重新修缮水城,愚昧顽固的企图再凭借它为堑垒抗拒外敌。
      读完这封雪下带了几分好笑写来的书信后,我正对着铜镜左右端详自己那五尺来长、像张开的扇子般四散的垂发。
      “把发尾修剪一下就可以了……娘娘的御发黑如墨染又丰盈、艳丽非常。如此不觉得太可惜了么?”身量轻盈、着菊套色五重打衣的女子淡笑叹道,语气恭谨而有礼。
      “不妨事的。”我摇摇手中蝙蝠扇子,轻巧而调皮的比画道:“就削到腰背的长度好了,大概比尼君的头发稍长一些。然后把齿墨也悉数清洗去好了……”
      女子闻言,与某人酷似的秀丽螓首点了点,再以安静的姿态拈起了刀子。
      一绺绺乌发在她轻柔的指间落下。
      从很多年前象征着正式成人待嫁的换服之礼后,我就再也没有剪短头发的体验了。天长日久习惯了,也就渐渐忽略了它那略嫌烦琐的存在。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暂时改观。殿下的诱敌之计是否能成功尚还是未知的变数,如果对方军中有谁对海疆地势了如指掌,那么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们全力攻打船越津若狭寺本阵。虽然这里被殿下留有多数兵力,但既然已经分兵就再没有办法与刀伊的强攻对抗。在这种随时可能被袭击的情况下,依旧像在宫中时一般蓄着令人行动不便的及身长发就比那些主张重修水城的公卿更可笑了。
      兵刃无情,殒命倒是小事,如果我被敌军认出而生擒的话……主上的宠爱天下皆知,想必将会是具有极大附加利益的交换品。
      大藏种继的主要任务应该是全力守护好若狭寺,而不应该花太多心思顾及到我。
      好在现在除了觐见过的朝官外,其他人只知道宫里来了承旨自女院问候东宫的女房。
      对了,还有此时正在为我修剪头发的年轻夫人。
      小宰相的身影一路袅袅娜娜从八景窗子前经过。她躬身打了御帘膝行进来,再把方方正正折叠好的一套水干呈给我,不无疑惑的问道:“娘娘,这找来是要给小犬穿的吗?”说着说着视线这才注意到盛放在朱漆盘里的头发,然后向上看见……
      “文室大人?”小宰相不可置信般死盯着我身边的女子。
      看来比起我罔故礼法任意把头发削短,文室理光志摩介毫无避讳的身处中宫所在内室——这个事实更让她震撼。而且……
      “大人为何以女装示人?啊……这……这太可羞了……”
      一时找不到桧扇,小宰相立刻抽出怀纸遮好颜面。
      我拎着水干站起身来,边验看大小是否合身边笑着打趣她:“罢了,志摩介才多大?有什么好忌讳的。”
      “天哪……娘娘您的头发怎么!”她像是看到什么极度可怖的东西似的抖抖嗦嗦指向我的及肩短发,一副深受刺激几乎没要晕倒的表情道:“文室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早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口吃吃笑个不停。分明是女儿家的娇声,男人装不来的。
      “她是志摩介的妹子、大藏侍从的北之方夫人。”
      小宰相这下便真是又羞又恼了,对着侍从君仔细看个清楚,末了笑着戏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极为像的。娘娘可不能笑我认错了,谁让您和大将两位容貌都不相似呢——我们这些服侍久的人都忘记了同胞手足的相像了。”
      不经意的一句话,似乎引动了某些难以言明的契机。电光石火之间,有什么念头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转瞬却又消失无踪。
      “话虽如此,可娘娘的头发怎么……”
      “还会再长的哪。”我不以为然的笑,然后用扇柄撩起水干转移话题道:“别尽说嘴了,我要换上这个。”
      “娘娘!”小宰相看着我手法流利的用村浓染纸绳扎起头发,如同被吓到变成偶人一样喃喃道:这简直打扮的像个侍童啊。如果中务乳母或是大纳言典侍在这里的话……”
      “不单是我,你也必须换上一样的装扮。”
      “但是中宫……贵为国母的中宫娘娘怎么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呢……”
      “不对。”我把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到此为止的姿势,笑道:“这里本来没有什么中宫。知道吗?小宰相。”

      登上了若狭寺后山顶可以隐约眺望到浅间山和鸟羽湾,视野顿时被一望无尽到壮丽绚烂的琉璃海充斥满满……带着些微咸味的风,还有那些自由自在毫无顾忌飞翔的黑背海鸥。近了些看,志摩到南纪的海洋是像天空一般蔚蓝无际的颜色,在晴朗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遥遥望去,远处伊良湖岬角一带的海面有浅黄色的云雾像金纱般缭绕,那是大批在暮春季节活动着的一文字凤蝶。内海英虞湾平静如镜,海滨独有的沈丁花就盛放驻扎灯台的守军营边。
      寥廓的海洋与鲜妍的花儿不会分别何谓敌、何谓我。如果不是残酷战争的话,任谁都能在这个四季风物诗一样的地方渐渐开朗起来。
      是谁把这里变成战场?太政大臣利用刀伊人,为了铲除我;在于我,我利用了这场战争来彻底打败太政。那么刀伊呢?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思考:刀伊的目的仅仅是抢掠和屠杀么?
      如果不是,那他们又想在战争中得到什么……抑或是说,在这些乌合之众背后那个操控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转而面向远方那布局无懈可击到出乎意料的敌军本阵……
      本阵隐藏在海边遍布大小岩洞的扁柏丘陵上,设辕门,较小的营帐架构出牢牢盘踞住通往熊野滩的阵势——这无形之中切断了东宫和文室的兵力再回援船越津的可能。营群四面燃薪火、立警哨,成犄角之势拱卫着处于本阵轴心线正中央的某点。
      什么都看不见,那大概就是核心主营的位置吧……所以不在地面,而是隐藏在星罗棋布无数个岩洞的其中一个里。
      我看的出神了……不对,应该说是瞬间感情经历了从震惊到害怕,最后再到微笑的动程。
      说震惊,因为我在东宫领兵离开若狭后才刚刚重新调整了布军,而现在居然让我看见此时此刻遥望到的对方本阵竟是——一模一样!
      是的,像不约而同般……我也在若狭寺山顶制高点和山门设立了对面喊话可以听见距离的岗哨;为了防止混入奸细让兵士之间以两人为一组相互监视。如果敌人之前有若狭寺布军情报的话,这一调整他们就难以偷袭了。大宰府军基本死伤殆尽后,取而代之的是地方豪族武装。所以我又把议事地点由扇之间改为更加隐秘的龛室,等那些京里出身的大宰府官察觉时候早就被财部及大藏那些豪族排斥在决策之外。
      说害怕,因为无关自负与否,曾经我绝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行事方法与自己相同步调的人。那是比能力可以相互匹敌还要可怕的存在,所谓的知己知彼。放在相互敌对的两个人身上,叫做宿命的对手;但放在整个人生一世的考量上,对方就叫做彼此的知己。
      这就是最后微笑的原因了。
      那个敌方的智囊呵……我竟有些期待和这个人交手的一天。
      没有怨恨没有恩仇羁绊的敌手,纯粹以各自的智慧和魄力对战于沙场一决雌雄。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可以感觉的到,这一战是我们一生相识的起点。果不其然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当我再一次含着一模一样的微笑回想往事之时,忍不住感叹起世间造化的清奇。它创造了天、创造了地,创造了各式各样的情和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伦常;亲情、爱情、友情……还有一种超越于世俗任何关系之间、纯粹的知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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