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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之三十 蜃气楼(全) ...

  •   之三十 蜃气楼
      洞院右大臣第二姬君与中宫大夫今昌结缡是在我动身至船越津前传出的事了。今昌的父亲新任内大臣是父亲左大臣与女院夫人的小弟,算来仍是洞院家与堀川家的联姻。而雪下一连几天殿上点名都托物忌不到,则弄的没多久宫里上下葛女房们间就开始流传“左近卫大将头次被女人遗弃了”的谣言。
      缝殿寮上供来新香球后,在弘徽殿侍奉的童女纷纷摘下去年重阳用生绢包着的菊花——大概是由于前冬避寒于雨前御所的关系,那菊花直到枯萎了都没有卸下,但上面缚着的丝线就早被风吹去了。她们不但给几重的御柱换上,连帐台前鎏金狛犬颌下都像彩球般玩笑似的悬了些。据志摩介文室理光来京密函里所说:东宫殿下采纳了焦土空城之计后,刀伊敌方因为战线太长失去给养来源军心开始焦灼起来,这从小规模的骚扰频率增加就可以看出来。押领使安备清长刚被迫将大宰府军调回志摩就被殿下秘密软禁起来,兵力部署则让文室全部改编。而另一方面,在东宫本人派出的细作怂恿下,由缺粮而造成部分与之联合的高丽海盗开始掉转船头回袭本国海境,造成高丽朝廷海军开始备战。果然,没过三天就有奏报到了清凉殿御前……
      我微微笑了,将方阅览毕的奏报双手呈给主上,道:
      “‘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率军迎击企图袭营的刀伊军,获全盛。远海回援之部分兵船亦被高丽军歼灭。’臣妾恭喜主上,陛下仁德不日将海内咸平。”
      可能是精心将养的缘故吧……他最近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夜间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咳嗽了。现在加上捷报一来,想必连心里都会宽慰许多。
      “朕何德何能……全是爱卿受累了。”
      他望着我小声说道,然后面向阶下的来使:
      “大藏种继御敌有功,着朕嘉奖,荣擢从五位下侍从,赐锦缎百匹。”
      两人相视一笑。
      待到其他人都退下了,我吩咐小宰相将梨露送来。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天真的以为主上的病情只是普通体弱者会发作在秋冬的风寒,无论多繁忙皆会天天叮嘱女房熬煮些镇咳的药物给他。而他,什么都没说的微笑着服下,日日都是如此……或许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温柔吧……
      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他要接过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小心翼翼吹凉了,再亲自用银汤匙喂到他口里。心里牢牢的相信,什么天也好、命也好,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一生一世就是相伴到老,缺一个时辰都不行。
      “我呢……这个人……”他伸手揽过我,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被称为天子的这个我,看上去也好象高高大大很有担当的样子,但事实上……一点用也没有、笨拙又是个傻瓜、什么事都要你代劳,或许真是你的负担也说不定……”
      恩情?爱情?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遑论答案如何,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有时候问别人话时会很可爱的佝偻着背、伤心时候会偷偷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男人是我的,而我是他的。那种善良仁慈和毫无保留的爱,让我可以安心的把弱点交给他保护。
      “但是那天在紫宸殿拔出天丛云剑的时候,臣妾……我看着你的背影,感觉很安心、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但我怕。”他扶起我的肩膀,连眼神都告诉了我他的态度是何其认真:“我怕……所以你不要去海防前线,行么?那里太危险了。”
      “陛下……”
      “即使捷报频传,战场依旧是战场。我要你确实安全的留在后宫,如果觉得烦闷的话就去雨前住些日子散心好不好?”
      “因为我要为陛下守护这个国家的所有啊……所以必须以最直接的方式知道战争的局势,必须要去……”我靠在他胸口,沉醉到贪婪的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又一次语调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许诺道:“我是不会死的。”除非是他的命令、他的旨意,否则我绝对不会未得到他允许就去死。
      但我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后来想想,或许那时他悲伤的表情下隐藏了这句话吧。但最终他只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爱宠的,点了点头。

      装饰很不起眼的网代车紧紧贴着小道走,而小道就在海岸边丘陵断崖边上。纸屑般茶褐色叶子的小槲树凌乱长着,透过树木枝桠的间隙向下望去可以看见舒缓平坦的沙滩、像瓦砾堆般聚集在沙滩上的白色石子。黑褐岩石斜斜梗在海岸线边上,波涛卷着浪花摔成碎片,再被这岩石裂帛一样全部扯开。
      都中已经是阳春的天气,这里的海风里还带着难以消融的寒意。在海与丘陵狭小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分布着门前挂着薪木和绳索的人家。沿着海岸线用芒草和竹子搭成的防水土墙想必就是他们做的吧……蜿蜒曲折的海边露出箱根溲疏、像茅草似的海草,而青黑色礁石矗立的海面上有几只海鸟荒凉的盘旋。
      不知道这种海鸟叫什么名字呢……
      “天……那是真的黑尾鸥啊……”少年的声音兴奋高昂起来。不过现在再叫他少年可能有点失礼了吧……心里偷笑。
      “你这个阿犬,怎么就不能安静一会?”
      小宰相手法利落的用扇子柄在他头上敲下。
      我转过头去用衣袖覆在脸上装假寐,尽量不理会她和犬丸两个在车里斗嘴。
      “我已经元服了!请叫我——平仲衡。”
      “既然已经元服那为什么还要和我们待在一辆车里?应该出去赶车才对。”
      “因为正澄大人已经在赶车了。”一下子把小宰相的话头堵了回去。她终于忍不住面向我,声音委屈极了的申诉:“有我侍侯娘娘就够了,为什么连这个阿犬也要带上呢?”
      “万一有什么盗寇你能保护的了娘娘吗?”
      犬丸——仲衡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好了好了……”睁开双目拉过胁息坐起来,我有些疲倦的揉着鼻梁道:“小宰相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去船越津的本阵呢?战场可不是可以笑着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地方。”
      仲衡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精神抖擞的大声回答:“臣下愿为主上、娘娘舍身殉国万死不辞!”
      “你这个孩子……”我觉得头更晕了,但长途跋涉又没有几分力气直接在热血少年面前吼着说“不要白痴了”,只好耐心解释道:“战争不是为了去死才要打的,因为大家想好好的活所以才……算了,我问你,经过公子的允许了么?”
      根据我们的计划,雪下要留在朝廷监视太政方面的动向,并且协理与高丽的联络事务。
      “没有……”
      “你这次跟我来,有没有对女御说?”
      “当然没有!”少年非常果断的摇摇头,摆出大人的样子说道:“中宫前往海防要地,此事事关重大,知之者甚少。臣下绝对不会擅自泄露……”末了小声补一句:“就算是女御也不能告诉的。”
      除了神功皇后亲征的记载外,本朝还没有后宫直接干涉战事、甚至亲临战场的先例。所以作为中宫的我这次离京,不能堂而皇之派遣卫府军队保护而只可以轻车简从秘密出发。这就意味着知道的人越少、保密性越强,旅途的危险就越小。所以在随身侍从里,我只选了年轻可经受住颠簸之苦的小宰相和尽护卫之责的正澄。
      “在别人眼里,臣下只是染病在家而已。请娘娘容许臣下随侍侯……”
      简直想叹气了……这个傻孩子。侍奉中宫的女官和亲近的侍从忽然间少了两个,慧眼的人很快就能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忽然一个趔趄,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
      “仲衡,现在真要你保护好娘娘了。”正澄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戏谑成份。
      我心知有变,递了个颜色给小宰相。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掀开悬了薄色流苏的竹帘一角……
      极目望去,有一个小小黑点出现在海岸线对面的沙滩上,跌跌撞撞。
      然后就只见排山倒海般黑压压的影子从远处丘陵席卷而来,哭声、哀号声、呼儿唤女的焦急叫声……好象是海啸高翻出丈把的巨浪、震耳欲聋。扶老携幼求生路的难民们跋涉在沙地里,远远望去犹如在寥落狭长的海岸线上用血书写出长长的一字线。
      “娘娘快看那儿!”小宰相低呼道。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是遮天避日也似刺目的白光!我太清楚白光意味什么了——那是敌军的刀刃,有不下于千人的刀伊军在追赶这批难民。
      眼,可以望见的地方是烟尘滚滚;望不见,却连空气中也流动着遥远内陆传来的杀伐之声。
      这就是我的国家和子民正在承受的苦难。如果不亲身来到这里,我又怎么能体会……在这人民流离失所地狱惨状的面前,自己那血海深仇是多么微不足道。曾经又是怎样自私而狭隘!
      “臣下先设法避开他们,不然娘娘会有危险。”
      “大人……我们……怕是来不及了。”
      小宰相语调木然的喃喃道。
      如同恶狼终于追咬上了羊群中最末的那只,几十个身穿鞣革甲衣、四肢裸露在外的刀伊兵挥舞着形状可怖的弯刀扫向难民群的最后一圈。肌肉被割断和坼裂、再像踩烂的柿子一样血液和脑浆崩飞,齐刷刷扑倒向前面的人。人们慌乱的四处寻找逃路,强烈的求生意识驱使着他们相互践踏相互推搡直奔这里而来。
      战争是最残酷的,也是最美的,就像是沾满泥泞的鞋子践踏纯白的新雪,或是扯下初绽的花朵般,那种令人战栗的罪恶感。
      头、手、脚……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在地上拾到。有母亲拖着年幼的孩子向前逃跑,没过多久听不见哭闹,回头一看孩子的身体只剩下腹腔以上的部分,腿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砍断了。随后自己也很快被揪住长发割开喉管。还有单耳的人像盲人摸象一样拼命在肉堆里寻找自己被砍掉的那一只耳朵,末了即使找到也发现再拼不回去。
      来不及躲,早有生还者发现了这辆车的方位狂奔而来,带着一线生机。而杀红了眼的刀伊人以疯狗一样的态势紧随其上。正澄立刻抽出了刀,小宰相被吓的浑身瑟瑟发抖……大口呼吸着、尽量闭上眼睛不去看车外的场面,而仲衡想也没想就护到了我前面——几乎要忘记了,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人死和杀人……我这双手也杀过人。
      “娘娘小心!”
      “娘娘!”
      举刀、挥刀、格开、反手砍落。然后“哧”的一声,血从刀伊人的脖颈喷射到我的眼睛里。
      而与此同时两个人声音和视线一样,在刹那间全变模糊了……
      透过血我看见血红的太阳从乌云遮蔽着的天幕里噬啮出碗大的口子,海平线上有条带状的横线在缓缓升起,像是被雾气笼罩着的黑色暖流。瞬间本来冰冷死寂的海面上几乎像被火烧着了似的,映射出灼热烈焰。
      在烈焰升腾的雾气里,迷梦一般出现了樱花如霞的幻觉……
      极度的死的惨烈,和如梦似幻的绚丽花帐。
      “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蜃气楼……吧……”
      ——海上花开的蜃气楼。
      带着微笑一般呢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前像被烧出一个白点似的渐渐暗淡下来—而白点又开始无限扩大,最后延伸成茫茫空无。
      丧失视觉的时候,听觉却变的分外纤细起来,像是每寸肌肤都在跟随着空气而颤动……我感觉到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很多很多,而为首只有一个。
      是敌人吗?还是我方的军队?
      为首的马蹄声直冲我而来,矫健敏捷、没有丝毫犹豫。
      带着那种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紫阳花香……
      “怎么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我本来想这么对他说的。可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在下一秒瘫倒在被他飞快接住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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