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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之二十九 杜鹃之伤(全) ...

  •   之二十九 杜鹃之伤
      梅雨季节的短夜,宿在水晶花或者是橘树花里的子规偏偏隐藏了身姿。比起这个,没有黄莺啼叫的贺茂祭和缺少箱鸟、翠鸟点缀的樱云来说,哪一个更为可怜呢?
      无论是怎样的缘法,都无法违背上天的安排的命运。
      如果你是狂沙里翱翔的雄鹰,我便是疾驰在你耳侧的烈风,与你一争高低。在月色温柔的夜晚,化作细语轻声。但你却是初冬那翩然飘落天际的新雪花,而我只能作为春日里的暴风雨、荼蘼盛开时的花时岚……可我不懂的是……无缘的你,究竟是来的太早,还是太晚?虽则没有错过相遇的时节……与你分别然后,走进各自的命运里。
      轻微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叹息,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堀川二条邸的东殿前出神好久了。
      忽然想起多年之前他带着戏谑微笑对我说“千万不要爱上我”时的表情;在申乐宴上毫不犹豫拦下经雅造次时的样子;还有在土佐的那个夜晚,鲜血和鲜血相和而流在一起……感觉好象做了一场梦似的,一场让人醒来不知此身在何处的梦。
      我,什么都不懂。
      他的寝室一如往昔,被衾间淡淡散发着余下的独特熏衣香……累世公卿的风雅优容。未下完的棋局仍旧保留在棋盘上,两边都演化出看似随意不拘却暗藏杀机的凌厉步数,想必执黑白子者俱是他本人吧。自己来当自己的对手,方才能厮杀快意,这是只属于他的傲气。唐风黄花梨凤纹高脚几上摆放了只古青瓷花瓶,疏疏插几枝琉璃色猫柳。渡廊前的彼岸花早已凋零尽了,而高脚几其下四落的五彩色纸女人情书,却又给这房间平添了几分冶荡气息。
      除了主人不在之外,其他和我入宫前一个样子。
      “公子被洞院大人请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随侍身侧的正澄小心翼翼对我说道。
      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早该想到……已经晋爵为左大将的平雪下,成为大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样的男人还尚未有正室夫人,当然会被有野心的公卿列为东床快婿的不二人选。狐狸一般的佞臣洞院大人右大臣,怎么可能遗漏笼络他?
      电光石火之间,紫宸殿廊下雪下那种前所未有欲言又止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
      现在如果缺少右大臣站在中宫一派,胜负的把握很难说不会倾斜向太政大臣那边。
      所以……
      不对,那不是笼络……而是,威胁。
      若是雪下拒绝接受右大臣提出的联姻、拒绝迎娶洞院邸的小姐,会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他也知道。那个笑面虎就是清楚我们都知道!
      手指居然开始莫名其妙的发抖起来,我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些须颤着声音问正澄道:“他说什么没有?”
      “公子只是自嘲似的笑着说了一句……”正澄道:
      “‘明白了,我娶他的女儿。’”
      我没有说话,好象愣在了原地般一言不发。我该去找他么?似乎连这个问题都很可笑。没有任何理由我要去找他的吧?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么做的理由……对吧……
      或许右大臣的小姐会很高贵温柔又美丽,娶为北之方夫人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而他,终究也是要娶妻的。不是她,还有其他不知道的什么人……或许无所谓牺牲的。
      不。全都不是。
      他还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那本该无拘无束的飘雪……
      但……那样的他竟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做出了这个牺牲……为了……为了……
      “全是为了娘娘您。”
      “住口!”我立刻厉声喝止,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意去正视的心虚。然后立刻挂上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浅然微笑对小宰相、中将君两个吩咐道:“准备回宫。”
      不管怎样,不管如何。
      我该去的只有那一个人的身边。

      “下次别再那样了,好么?”
      解下了主上的发结,我从海棠六瓣圈足银梳具箱里取出沉香木篦子出来,边缓缓为他梳理着长发边道。
      他听着就淡淡笑了,从菱花镜里望我,道:“我何尝不知你是着意想逼红梅殿大臣出兵呢?但聪明的你呢……怎么就忘记了我是为着你的。即使我是天下最无用的君王,只要见他如此这般胁迫你,叫我如何能忍的了?”
      “可主上的身体……”隐隐约约觉得他一直都在瞒着我什么,但又想不通、想不到。
      “我不碍事的。”他握住我持梳的手,道:“倒是你……在清凉殿听取刀伊军情奏报、与臣僚共商对策,还没来得及用膳就又要回弘徽殿处理后宫事宜,这一整天下来疲倦到脸色都变苍白了。”
      我摇摇头,故意勾出抹浅笑说:“等到了夏天的时候,战事想必也了了,主上就陪臣妾回到雨前御所去住些日子好么?那样臣妾才能好好休息一下,或是日日伴着主上看五湖烟雨、富士吹雪。”
      烛影明灭,更漏已交二更。
      不去注意时间的推移,我像突然莫名欢欣起来般道絮絮道:“富士山是表面最平静的高山,终年萦绕在白雪之中,妖娆却又庄严。但就是在这平静的山脉之下,隐藏着不知何时就会喷涌而出的滚烫岩浆。我最爱的就是这点……”
      话音未落就被他轻轻捂住了口。
      “爱卿有心事。”
      “你的眼睛告诉我了,傻瓜。”他又说道。
      我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眼神顺着手里发梳上溯到了腕间那泛着紫荧荧光芒的地方。
      世间素来若无樱,省却春心省却情。这是五中将在原业平的歌。窗外夜樱如梦,交织出绚烂幻境蛊惑人心。冥冥之中仿佛有熟悉的十六天魔舞琵琶爪音清越翩跹,如同那双看不见的光芒耀眼之手,带着什么也无所谓的微笑掬起樱瓣飘飞。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连时间也仿佛停住……
      终于,像放弃了似的,手指松了开来。
      “主上……”
      “什么?”
      “臣妾有件事,现在一定要去做。”
      “明白了,去吧。”
      镇静自若的和起二指敛衽行礼、整衣、着履、走下寝台,所有的动作一点也不见慌乱;复又施施然拉开枢户告退。
      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的面不改色了。
      心里如同风雨翻腾的海面。
      主上,我最心爱最宝贵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也不想让他再为我挂心了。但还是觉得那么迷惑,迷惑自己现在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一定要找出个答案,不然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面对这个混乱的政局。能说什么,该说什么,我心里都在想着什么。甚至连回忆我都不敢……为什么觉得这么混乱。是你……平雪下,你为什么要那么任性妄为!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绝对不会……我才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再在我面前可恶的笑,我才不可能让你成为右大臣的女婿,原因只是我不想让那只笑面虎得逞而已。
      所以不行,我要找到你,向你问个清楚。
      不自觉的,本来慢度在渡廊上的步履渐渐变成飞快,而正澄早已备好槟榔毛车在安嘉门外等我。
      “臣下知道娘娘一定会来。”
      他恭谨的扶我上车,含着不易被觉察的了然道。
      我低叹:“正澄,你能告诉我么……我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娘娘没有错。谁也没有办法勉强自己的心,因为那是神佛的旨意。”
      “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为什么还要任意的夺取那或许可以成为他幸福的机会?这样的任性太自私了,对他也太不公平了。我……没有到他面前阻止他、说‘你不要娶那个女孩’的权力。”
      “这个臣下没有办法回答娘娘。因为,有这个权力抑或是没有,只有公子本人说了才算。”
      一骑红尘。
      罢了,还能辩解什么呢……无论什么理由,我最终还是追去了。

      秘密的到了洞院右大臣府邸,叫正澄以堀川府上侍从的身份一打听,居然被告诉说左大将平雪下不在那里。
      不在是什么意思?是来了又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来?不在洞院也不在堀川,他会在哪里?
      平安京——整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城,一并居住在它其中的子民们,俱还沉睡在破晓曙光里。偶尔在街上相互说着话的女孩子们头上插了节令的菖蒲梳子,还有不知道为哪家送书信的侍从,穿着褪了色的水干、腋下夹了桧木盒子匆匆走着。可谁能想象到他们高贵的中宫娘娘此时此刻居然正谩无目的的徘徊在各条道路上:出西洞院大路沿神泉苑、朱雀院、东市、西市一路过来,再横向寻遍一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九条。
      “总之再去藤之森前按察使大纳言小姐的宅邸看看……”
      现在想想,相比与雪下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他的了解是何其之少……一个被称为花之贵公子的男人,他会去的地方当然不止是自己宅邸。他退下朝堂后在何处高谈阔论游戏人间,他又会为谁亲自操起琵琶井手的泠泠冰玉弦奏出一曲婉转清扬?
      天边拂过一抹红霞,日光划破夜幕破晓而出。
      这个时候……就好象是土佐那个夜晚和黎明的延续……我们分别在黎明。
      雪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巧妙的游走在爱情与暧昧似是而非的边缘。而我,最终还是学不来。
      眉簇小山金明灭,几乎要放弃了似的伏着杌子,让乌漆长发像散开的扇面般滑落在团花毡子上。赤裸双足就这么从自己的宫殿跑了出来,不施粉黛的素颜跟雪白寝衣相衬起来拙到让人几乎要羞愧的死去。天未明,依旧有寒露待干的水气袭人。去藤之森要取径音羽之泷,清澈瀑流激撞而下的声响渐进渐晰,这才觉得离平日里喧嚣的烟火尘世远了些,空气里充斥着来自遥远群山的扁柏、杨桐气息,而小道两边却漫生了些花开正好的野牡丹和萤袋。
      还有春天里柔软的碧草如丝……
      心念不知为何一动,道:“你且住了,我下来走走。”
      于是就信手推开覆盖在膝上的雨过天青色藤花串儿外挂,就着正澄搀扶的手走下车去。
      脚直接接触微寒的大地,却忽然涌上心是莫名安定莫名温暖。回头一望,正澄正驾着车慢悠悠跟在后面,偶尔有小小铃虫停驻在饴黄色的牛背上歇息鸣叫,逗弄的黄莺也好象不甘示弱般献歌。而金翅雀则专待人不注意时,倏忽盘旋飞下斜斜山坡道,让木棉和辛夷花的叶子相互擦出很大声响。
      “恋而不逢,日复一日同”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虽湘水涨,来此君山一湖亦不愿再回巴陵;得至菩提仙境读莲华之露,管他人世几番烂柯。古书上载的故事,也不过是如此心旷神怡吧。
      静静的……静到非同寻常,因为忽然感觉到就在某个瞬间……身边的空气都开始变的不一样。
      真的很偶然么?还是……一切早已就注定在三生有幸之前?
      ——当那水晶撞击般动人的声线在我身后缓缓响起的刹那间。
      “非但难忘,相思竟日增。”奇迹一样,却仿佛再自然不过的接出了那首由我吟出的万叶和歌下句。
      好似千帆过尽蓦然回首,在我面前有方透明的纱幕寸寸揭开,随之映入眼帘毫无意外是那再熟悉不过的玉树临风翩翩然。
      平雪下的身影……落拓不羁的狩衣装束,是丁香煎汁染成淡红而带黄的香染颜色。凌乱发梢被风微微吹起,还有那永远噙在唇边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愣愣的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的望着。
      “怎么会在这儿呢?”
      居然还带着疑惑的目光这样问我……简直要被气极了,我看也不看更不回答,立刻朝他走过去。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下一个瞬间被我牢牢抱住……或许说是拽住更贴切些吧,泄愤似的拉住他一起就这么纠缠着滚落下斜坡去。
      枉你我都一世聪明,却在这里弄的像两个耍赖的孩子。
      最后两个人终于跌在满满盛放着杜鹃花的山坳底下。我气喘吁吁,连瞪着雪下的眼睛里都写着气愤,而他在短暂的猛烈咳嗽后竟然止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立刻将手探向他腰间想抢下小刀,谁料到雪下想都没想,早就在我动手之前迅速拔下配刀扔到一边。
      “觉得我讨厌了吗?”
      我环起双手扼住他颈子,锐利的问道。
      “没有。”
      “那为什么要躲着我?”
      他云淡风轻的笑容一如既往,答道:
      “因为喜欢所以才要躲。”
      “你这是什么鬼理由。”
      我猛的放手,丢开他坐起身来。
      “于是?”他依旧躺着,望着那笼罩在我们头上一望无际的碧蓝长天,好似不经意的问。
      “于是什么?”
      “于是……我的小姐,您为什么要追臣下到这里呢?”
      ……
      如果我自己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他的。
      “我……”一个趔趄,但还是淡淡说道:“你不许娶亲,不许。”
      “这是命令么?”
      “是的。所以你不能拒绝。”
      他笑了,就这么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然后过了许久……
      “枕流。”
      “什么?”
      “也许我们没有遇见对方,会各自过的比较好罢。”
      “你说的是。”
      雪下无奈的笑笑,闭上眼,手指插进落下的流海里,面颊浮上红晕。
      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或许早已开始了吧……远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彼此的血之前。
      而现在就像是,那个分别黎明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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