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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之二十八 鵼啼抄(杜鹃之伤)完 ...

  •   之二十八 杜鹃之伤
      说起五月时节,就数做菖蒲药球最有情趣了。今天没有偏劳御匣殿那里制作专为分发用的,而是自己将白檀、乳香、沉水香等香料装入香囊里,饰以菖蒲、艾蒿,四角坠上五彩长丝线。杜鹃不怕人般在悬着药球的弘徽殿屋檐上落下,啼叫的声音没有让人感到像中国古书里“望帝春心托杜鹃”那样悲切。
      今日山杜鹃,菖蒲花畔明。(《古今六贴》)
      毕竟是大和地湿润绿野培育出的和歌式诗魂,或许与彼岸之国盛唐时内陆广袤的审美情调有着很深的差异吧。抑或是心里更加喜爱的此歌扫除了对于杜鹃的凄凉印象。
      这个时候大内正上演着一出前所未有的好戏。红梅殿太政大臣和藤壶皇后以请教歌集编纂事宜为由,将主上和女院诓到了至尊至严、正对承明门的紫宸殿。而在那里等着的除了早就聚集好了的所有太政派重臣,还有不明所以而被召集来的其他公卿甚至于回京述职的大宰帅藤原周平,以及包括大纳言内侍等上葛女官们在内的宫廷女房。
      对扇门全部打开,连殿前的白沙地上和两边门廊下都坐满了人,于是事态就在他着意的推动下演变到了近乎逼宫的程度。看上去似乎被他们抢先一步,我方急转直下了。
      “卿等这是为何?”
      端坐于御帐台中的主上与女院面面相觑,最后一致以疑问目光询问面色凝重的太政大臣。而他不慌不忙瞟了眼立在金狮子狛犬边身穿蒲桃紫绫褂的宫木内侍——她正手捧着内装八坂琼勾玉的御玺盒。
      想必这些都在太政一人的算计之中吧?
      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吩咐小宰相、中将他们都不要做声,先看看他们到底要先玩什么把戏。谁料到有人从后面轻轻一拉我的外褂袖子,回头看时居然是本该已经身处奥羽的雪下。
      “你怎么……”话音未落我自己却先明白了,用手指指殿内那人:“是他让你走不成的?”
      雪下微微颔首,在我耳边简短低道:“不用多说,你的计划我全明白。待会分头行事。”
      我点点头,却忽然发现他脸色有点不同于平常的焦灼。是他的情报网先于我知道什么了么?不过即使是那样的话,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事可以动摇到这个男人。
      没有工夫多想,殿内太政开门见山直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在于您超乎寻常的宠爱所导致。”
      他蛰伏已久,等待的大概就是此时此刻这个实力足以威胁朝廷的良机吧?
      鱼儿已经上钩了……在他毫不掩饰赤裸裸提出要求的瞬间。
      四下里立刻议论纷纷,尤其是主上和女院对太政态度的转变之大简直有点不知所措。还没等主上来得及发话,兵部卿宫立刻接着奏道:
      “雨前的中宫娘娘以妖异美貌迷惑于君上,藉此独揽朝政排挤老臣,牝鸡鸣晨而远超后宫嫔妃本分。此乃一不可赦之罪也。再者,因嫉妒之实巧设罪名以宠威逼梅壶女御出家,又兼擅迁东宫于奥羽拒不招回。此举动有违妇道及臣道,乃二不可赦之罪也。”
      “陛下,梅壶女御伴驾多年,因天性纯真不善宫闱勾斗才会惨遭那妖女算计。难道陛下不看在大公主的份上顾念夫妻之情吗?”
      大藏卿藤原登隆巧妙抓住主上心软的弱点,煽动以情。
      身边小宰相忍不住从鼻子里面哼了出来,轻声道:“这些大人难道连脸皮都不要的么?如果不是娘娘您的话,连殿下都要被那个女人害了去——居然能厚颜无耻到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
      “兵部卿给我罗列的罪名倒也全部坐实,只可惜了苦主内大臣却没多帮衬着他说什么。”我微勾着唇角嘲讽道。高阶成范攥在我手里的可是灭门的罪状,即使是天塌了也未必能凑够胆子替自己申诉两句。
      雪下嗤的一笑,吩咐她道:“不要尽说嘴了,快回去把皇子抱过这里来。”仿佛是早有准备,他又补上句:“还有主上赐给皇子的御配刀,记得也一齐拿来。”
      在太政派一连串的进攻之后,即使有意倒向我的官员和受过恩惠的女房们也处于敢怒而不敢言的态势。这个时候主上蹇着眉愠道:
      “卿等此言甚为不妥!中宫位尊名重母仪于天下,臣子岂可以如此大不敬之语妄理论之?速速退下此番不计。”
      太政阴鹜一笑,故意充耳不闻的向承明门方向看去。这个举动一出,引得在场所有公卿都翘首而望:只见押领使安备清长身穿铠甲,罔顾礼仪的径直上殿陪侍在太政身侧。是暗示还是明示?暗示对马战场还急需着自己手握的兵权,抑或是明示在场举凡朝廷都成瓮中之鳖、被团团围困?
      他还真是敢。
      主上终于大怒,将手中所持朝板投之于地,喝道:“卿是想效法平将门吗!”
      这已经是严厉到无以复加的斥责了。
      不愧是奸诈老臣,太政立刻五体投地伏倒在御前,以额头猛烈撞击御阶直至出血,然后泪流满面哭道:“臣不敢!臣死罪!然而臣自侍奉两代先皇至陛下于今,无法坐看江山落于一妇人之手!”绵里藏针,他分分毫毫也不退让,紧逼一步。
      奇怪……我目不转睛盯着女院夫人前所未有的焦灼怯懦表情——她平时在臣子面前威严高贵,现在居然对太政的放肆大胆熟视无睹。
      “你!”
      主上脸色刷的变成惨白。
      再也忍不下去了……为着他,我也不能忍!
      “拿来吧。”我说道。
      中将君将一旁采女在朱漆盘里托着的粗葛布拎起来恭谨的披在我外衣上。粗葛布,又名苎布,是山野农妇的衣着,其涵义乃是中宫将己托为庶民向太政大臣服软。把这个罩在华丽的十二单衣外面,形同一国之君的罪己诏,将天灾人祸兵乱全归于自己的过失。
      赢得人心的手腕。
      “觉得委屈么,要暂时向那个人低头?”
      雪下持起我长发一缕轻轻一吻,不带遐思旖旎,倒像是最恭敬忠诚的臣下。
      “为了置他不义于天下之眼,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冷冷笑了,将手中桧扇立时收起插回怀里,向两侧侍女们一点头。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数双芊芊素手合力扬起紫宸殿正室那方豪华绚烂的立涌云纹凤尾竹御帘。就这样,带着深不可测冷冷笑容的我——当朝中宫,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谁能想的到?在场的公卿立刻不知所措的望向太政。他们太疑惑了,觉得太无辜了:被诓骗到这个商议废黜中宫的是非地,无论如何想表明立场也说不清了。何况谁都知道:宦海沉浮,几乎都决定于这些要在瞬时选择跟随何等主子的关口。安然度过了,则可保利禄爵位;一时不审,或许连身家性命都要抛丢。
      太政大臣像蝮蛇般毒辣的视线紧咬着我,然后立刻回身望向藤壶皇后身旁侍奉的女房们。
      “娘娘不仅貌美如花,眼目也灵光的很呢。”
      说我的话,视线却没看我——一个个不遗漏的扫着那些女子。
      我几乎都可以听见自己心里嘲笑的快意:红梅殿的大人啊,蜷川女真不愧为你的亲生女儿,即使被这样可怕的审视着也不见任何轻浮慌张,而是与其他女房表现出相同的忿忿与不知所措。
      但走到他面前,我口里轻声说出的是这样的句子:
      “常夏代替志摩、早良黎民恳求大人调军回援。”
      此言一出,目瞪口呆的人就中了圈套。
      还没等太政大臣反应过来,我飞快的两指归拢拜伏在他面前,以公心般加重语气道:“常夏因前世积福,今生始有国母之份。而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一身荣辱不足道哉!若是大人废我为庶人则能援救海疆于万民涂炭之外,我……虽死无憾!”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心机。
      把兵灾与中宫废黜的事联系到一起,将自己设计为忍辱负重、轻薄名利的贤德后妃形象,等于活生生的把太政方才的指控消之无形。且事但传出,必定博得天下的拥蹇与爱戴;反之,为私利以苍生性命要挟君上的太政等于自绝于天。
      “陛下!”宣旨女官禁不住尖叫。
      只听刷的一声,主上一把抽出奉持在随侍女官手捧神盘内的天丛云剑指向太政大臣。
      天丛云剑,从神治时代开始就与八坂琼勾玉、八咫镜一起作为象征皇权正统的三种神器,所以又称为圣剑。传说中素戋鸣尊于出云之国斩杀八尾大蛇时,从蛇腹里取出。
      “中宫起来!”
      他厉声喊道。
      霎那间,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太政完全没有料想到从来温和的帝王居然会暴怒如此,几乎就要闭上了双目受死。
      流水从悬崖落下,再因接触古潭的波面而凝滞的时间罅隙——
      俯低身姿丝毫不动的年轻中宫,抽剑指向股肱权臣的天子,惶恐到甚至忘记礼数面面相觑的公卿女房,太过震惊而引颈就戮的太政大臣以及他身边甲胄装扮、却被第一次见到的皇室宫闱暴风骤雨场面吓瘫在地的押领使安备清长。
      我一语不发……不,是说不出话来了……
      根本没有把这种突发状况算计在内的我!如果主上这剑真的刺下去了,我的计划怎么办?主上的立场又会如何——神圣的守护之剑会在他手里染血吗?海疆的危机又如何解决?
      演算好的战局沙盘全都会混乱殆尽!
      只听得藤壶皇后哀鸣一声然后没了声息……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臣下的席位中有个男子的身形以快到令人难以反应的速度当机立断双手夺过女官手里剑鞘,生生迎击挡住了主上斩落的天丛云剑!
      “退下!”主上并不松手。
      “陛下,圣器不容被人血玷污。”
      男人虽是双膝跪下的姿势,眼睛却毫不惧怕的与天子对视。
      是藤原经雅。
      暂时没有了身份的差异。第一次,他第一次和我的夫君纯粹以男人的审视目光面对面将对方看个仔细。而这使整个大殿如同无月之夜里漂浮着寒冰的幽蓝大海,静的让人毛骨悚然,几乎都听不到谁单独的呼吸声。
      如果说经雅的骄傲是英姿天纵,那夫君就是得天独厚、天生高贵不可方物的神明之子。这两个人现在正在这国家的中枢对峙着,波涛暗涌风浪迭起。
      终于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公服打扮的大纳言内侍,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向太政大臣呵斥道:“大人快请先退下,勿要再犯圣怒!”
      太政这才从惊诧莫名回过神。任谁都看的出,大纳言内侍是在试图平稳这个事态,藉由斥退太政下殿以救他。但他没有动,转瞬之间好象苍老了十多岁。
      现在仿佛是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了。
      是我的幻觉吗?居然隐约看到有粼粼水光在太政眼里闪动。他没有谢罪,也没有露出得意或是诚惶诚恐中任何一种表情。而是忽地……这只苍鹰居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伴着慨然长叹的颓势,他又一次转回御前倒身下拜,但说出的却是与前次相差不啻万里的话:
      “犬子说的对,臣老了,的的确确已经老了。陛下今后圣意裁决如何,就如何吧……臣只愿我主江山,万年久长!”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间接毁了我以及无数人的幸福和一生,我几乎想以英雄末路来形容他的笑。但仇恨是绝对绝对无法消融的!血无法有洗净的一天,泪也不会有任何方法可以收回……忘记了仇恨连自己都会成为凶手的共犯。
      不过现在我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了——在血海里吸收养分而生,再盘踞在王朝末端的魔鬼,像中了毒,如果失去权力就会死掉。
      因为这个所以我更加恨他!
      但我明显可以看到主上眼中又开始流露出游移不定的软弱……正是这个太政大臣扶持着自己登上帝位,即使是最寡情的帝王也不得不念旧日辅佐之情和多年之间君臣的信任感。更何况是他?
      经雅趁此机会进逼一步:“陛下!”
      主上看向我,而我微微颔首。
      “罢了……”
      啪的一声,他将收回的剑锋送到被经雅高举着的剑鞘里,发下旨意:“持戒思过半年以自省!”
      “是。”
      太政领旨走下御阶,以无比苍凉的目光环视着四下里正小声交头接耳的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抬起头,脸上没有刻骨仇恨没有毒计得逞的喜悦,平静的像深海般的眼瞳里只有因岁月消逝而由强烈意念转化为麻木信念的淡淡杀意。
      就像是几年之前在太政官署第一次照面时那样,那种几乎要看到我骨子里去的考量目光。
      曾经他高踞云端,俯视着我;而如今我已攀到了那几乎遥不可及的九霄云天之上,拥有着不仅可以毁灭他、且能颠覆这个国家的力量。
      “娘娘,”太政走到仍旧俯低着身形的我面前,点点头——像是在肯定又仿佛是在说服着自己什么似的,没有冷冷把眼光投向殿外,而是弯下腰去直视着我的眼睛低道:“老朽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这个丫头仅仅当作个绝代美女而已……”
      “不。”
      没有理会他如此挑衅,我立刻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再以整个朝堂都可以听到的音量朗声道:“请大人火速调兵!”
      不,不对……
      你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是唤醒了那原本可以永生沉睡在我体内的……恶魔之心。
      格子窗外杜鹃啼声如血,声声断人肠。春风卷岚吹入宫室,送入一殿落红如雨,而脚下瞬时积满的蔷薇花瓣……馀泽残香更形悲凉。突然袭来的怅然所失,几乎是直觉性的、手指扣紧紫水精念珠,我望向侧木户外引门……本是在那里的雪下……
      但空无一人。
      衣香犹在,踪影早已渺茫。
      不知什么时候……他离我而去。

      那一天,是名为红梅殿治世的华厦将倾、迅速土崩瓦解的前奏。
      (下章《杜鹃之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之二十八 鵼啼抄(杜鹃之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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