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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之十六 沧海明灯(上)(中)(下)7/28 ...

  •   之十六 沧海明灯(上)(中)(下)
      偏喜爱野芥子花秾艳非凡的傲人丽色,亲手采撷了满瓶带回弘徽殿。将这毒药一般致幻的香气贮在琉璃镂空花熏里,绿玉熏盖压紧之时便只闻花香不见花。涂笼的门扉已被我反手锁住,开了梦违观音背后的密窗就可以把正殿情形一览无余……
      雪下一身带冠着半臂的束带打扮,却不拘的将佩剑解下放在一边凭几上,和几个女官玩双陆。内大臣成范打了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他眼神里总是透出些不见天日的阴暗。如今却又多了几分忐忑不安的感觉——看他的步履仓皇而蹒跚。失去了狂犬吠日的高贵外衣后,那其下掩盖的卑琐之气倒更像是丧家之犬。
      视线转移到洒落的坐在内大臣对面的雪下……不似春日樱,不似四月繁盛的紫藤,此人形于外的高贵优雅倒是如其名。如同翱翔天际的新雪,明艳清澈狂放不羁,那更是没有任何人间约束可以束缚的自由之气。不难从他那毫不费力隐藏着的热切眼光中窥伺出他内心对于权力生活的兴趣,可是只怕权力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最终目的,而只是实现自由的手段吧?甚至……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物。比若此时,雪下的表情真的如同在玩弄掌上猎物。
      “听说……女御受了些许惊吓?”装不成十分奸诈的狐狸,剩下两分反而如同逗人玩乐的狸猫。
      雪下讶异的挑高半边眉毛,故作耸闻道:“怎的,莫非是梅壶夫人招了鬼不成?”末了还思索一下说:“要么请阴阳寮驱邪试试吧,惊扰玉体可是不好。”
      内大臣面色由青变红,只得窘然摇头道:“不是我家梅壶……我听说弘徽殿夫人在贵船朝拜之时似乎有宵小侵扰,故特来……”
      “多谢您的费心呢,如今这消息传的真快。主上还没知道大臣您就先来关心夫人了……”他故意笑了起来——声声皆如芒刺耳,字字让对面之人胆战心惊。
      也惹的女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邪美到摄人心魄的目光四周轻飘飘的一扫,雪下不经意般轻笑道:“各位长居深宫里,想不想见见被近卫府擒获的贼人呢?”
      刹那间只见内大臣几乎惨白到瘫倒。
      我亦笑了。他只知道我“侥幸”逃过一劫,想必是决没有想到这是个陷阱就等他自投罗网人赃并获吧?
      “是像酒吞童子一般的盗匪么?还是天狗或者土蜘蛛之类的怪物?我们也想看看呢。”小宰相和中将君咯咯笑道。
      雪下瞟了眼内大臣,故意以扇掩口道:“寻常的盗贼怪物怎么敢袭击天子家眷呢,那还不是……”
      “中将大人!”内大臣显得有些暴戾的打断了他的话,见女官们吃惊的表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于是小心翼翼道:“这……这不是适合姬君们听的话题呢……我们私下谈如何?”
      他果然忍不住了——刻有兵卫府字样的佩刀和自家家奴都已抓在别人手里。谋害女御是足以一门流放的罪过,更何况对方还是如今正最受主上宠爱的妃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他现在再真实不过的处境。
      雪下长眸微睐向涂笼的方向,笑容奸诈迷人。
      “你,不,弘徽殿夫人究竟要如何才肯罢手……”穷途末路的权臣,也只不过是个可怜软弱的人而已。
      我轻哼一声合上密窗,是大事已定的愉悦。
      燃尽了的某块小小木炭,如同沧茫大海中飘渺一粟般蛰伏在熊熊燃烧执拗不息的火焰之间。花熏下方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浓密乌黑的如云长发从高丽织锦唐草牡丹挂衣上流水一般倾泻而下。持了七宝朱漆梳篦的葇荑白如纨素,将腕上的紫入草水晶佛珠摘下挂在花熏上。彷有樱花瓣似醍醐罐顶撒下飞旋舞动,在清冽香气构架出的五彩幻境中恍恍惚惚……
      “大人不必惊惶,”雪下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绵延到我耳中。“女御宅心仁厚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
      一波三折,峰回而路转,是游刃有余的威逼。
      “只是什么?”
      “只是那五年之前冤死的亡魂,或许是需要有人去日日颂经不怠超度的吧?”
      很好呢……又一杀手锏亮出了。涂笼之内以极尽奢华的宝蓝中国绸缎轻纱缝制出锁子帐,帐内我慵懒靠在玛瑙游仙枕上,蒲桃、红梅、樱、白雪之色在重叠着的十二单衣袖口次第绽放——恍若沧茫大海中熊熊燃烧执拗不息的火焰。
      “我家女御一向对梅壶夫人的美貌惊羡不已,总是担心有朝一日主上会弃自己于不顾。加上发生了此等事情,要不是为兄的劝阻几乎就去主上那里哭诉了。且家父要是知道,更不知会对女院夫人说什么了……真是令人伤脑筋啊。”言下之意完全挑明。
      “哪里……哪里……我明白了。”断裂般的声音几乎在溃烂边缘:“请转告夫人,臣已明训示,不会让夫人再为难了。”

      螓首不慌不忙一偏,躲开了迎面飞来的冰裂花瓶。让它径自撞上板壁,再如同女主人的芳心一般粉身碎骨玉缺香残,化为一地齑粉。
      不以为忤的温柔微笑着摒退了周围女房,这才优雅万状的一提重叠的衣裾坐了下来。刹那间换回了冰冷的眼神,对向眼前以痛恨彻骨的秋水横波目瞪着我的梅壶女御。
      “你也是想来逼我出家的么?休想……主上一定不会答应的!”
      颤抖着的语调。
      是在恫吓我么,还是在说服自己?
      多妻的情况下,每一个女人都相信夫君最爱的是自己,而其他人都是不得已才接纳的对象。或许基于此,我可以这样回答她:“别傻了,早在我进宫那天你就已经失败。”可谁能想起,即使是中宫也必然有着与主上融洽和睦的时期,不然其父太政又何以凭借此把持朝政?在这王朝的后宫里,或许我唯一占优势的地方就是从来不过于高估自己美貌带来的蛊惑力。不留恋于床榻之间温柔爱语、春宵缠绵,而是一点一滴的博取着君王的信任,代替他阅览公文、过问人事、步步取代着太政在政事上的干预力。
      “原来高阶大人已经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你了。”我从怀中拿出当晚收纳起来的小刀放在她面前,毫不掩饰道:“就请你沉默着出家好了。如果,你还为大公主的前途考虑……”
      “你!”同样是妖娆美丽的如画容颜,却充满了恐惧与憎恨。不但是女人更是人母的身份,就束缚着她不能不为着自己的孩子——她连指节都要捏青了。
      “如果五年前没能保护得了那个孩子的降生,至今至少也要守住唯一的女儿吧?”
      眼见着梅壶的表情瞬间化成石像一般。我又一记狠刀,直戳她的胸口,划出鲜血淋漓:“你当时是有了身孕对吧?所以才那么急着想置东宫于死地。”
      “不要再说了!我没有孩子!没有!”
      “可是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不但烧死东宫的计划阴差阳错没有成功,连自己都被他人算计到流产的地步?”
      “求你不要再说了!”她声嘶力竭的尖叫,直到跌落秀发入尘埃涕泪泗流。
      根本没有理会梅壶的哀求,我寒冰一样的媚笑如同妖魅:“为什么你不敢说呢,为什么不敢追究呢?因为……因为对方是高贵的中宫吧,不,是太政大臣收买的婢女下的药。”五年前火事发生不久,梅壶有下葛女房逃逸的记录。而蜷川从藤壶院女房中得到的密报上写这名女房的尸体数日后就在太政家寄进田的范围内发现。
      可惜一切做的太绝,太好。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
      积压已久的痛楚终于抑制不住,她号啕大哭。“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一句重似一句,是锥心泣血的控诉。
      这一时,她竟也与我一样了。
      被情人用利刃亲手杀死的场景,尸身被冰冻在深山谷底的场景……历历在目。为了私欲害人性命的她该死,但那个人——他剥夺了了那么多人的幸福,更加该死!
      “安心去修行好了。”我背过头去低道:“所有的帐,终究我一起算。”

      是年冬,梅壶女御削发。

      转眼就是次年正月。元日时担任御药之仪陪膳职的女官,正是当初我入宫前教授《史记》的左京命妇。她仍是与当时一般精神矍铄、进退合宜,端坐着等待奉膳女藏人步履庄严的从典药手中接过脂膏奉献主上。因为御药之仪对服饰色彩搭配的凶吉特别讲究,左京命妇还郑而其重请阴阳寮卜定吉向为南,而着了与之相对应的赤色外挂在唐衣之外。主上身着桐竹纹御直衣和白色平纹绢小口侉,太政大臣位列御平座西侧,以下的公卿依次是左大臣、右大臣、东宫傅、中宫大夫、大纳言。
      重新染好齿墨上殿的时候,正好在渡殿里与中宫遇到。蜷川说中宫的痛风病并没有因为劲敌梅壶夫人的败北而好上几分。如今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已经不再青春韶华的女人,当年的花容月貌随着年华逝水流去,挽不回年少夫君当年结发同衾时的情分。更何况如今还有个我——天子新欢、椒房专宠、年轻而妩媚的妃子。
      早已学会将心有不甘全部放在暗处,仍是含着谦恭的微笑斜着躬身见礼,率一干女官退至走道侧边,让中宫一行先过。
      她笑也不笑,高扬着下颌丝毫不让的就要过去。小宰相却隐忍不住,一拉我的衣袖低道:“女御,她们也太嚣张了。”
      王命妇重重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回敬却突然噤了声。
      东宫殿下与乳母三位局夫人正从对面方向而来准备上殿,正好觑见这一幕。
      “听说您即将举行冠礼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中宫收起蝙蝠扇,以手支着香腮意有所指的说道。
      东宫还了一礼,淡笑道:“多谢您的挂念。”随后仿佛才看到我一般,讶异的说着:“女御怎么还在这里呢,皇兄方才还惦念着说只是整个装而已怎么还不回来……”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俯身挽我起来。
      这个孩子自从上回贵船神社的事以后似乎长大了不少呢,人也变的老成持重了。我没有说话,静待他下面的表现。
      “那么,我就少陪了。”巧妙的用身形挡住中宫等人的去路,就要与我一起先过。他是东宫太子未来储君,谁敢让他让路?这一来二去尊卑调换之间,先走的反而是我们。只是,为了争道的事情在意,果然还是孩子的心性呢。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笑了出来,谁料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坊桥上正若有所思一般看着我们。
      是太政大臣!
      刹那间,两种目光在冰冷如刃的空气中交汇。
      然后太政便向这里走过来。
      我暗暗吸了口气,不退不让不怯步同样迎面走去。心里在飞快的盘算:他知道多少?发现了五年前的连环计逼着梅壶出家的我?发现了膳食中下毒的我?阻止二皇女入宫陷害齐信的我?潜入八条别院杀人灭口的我?
      两边厢碰在一起。太政鹰鹫一般的眼睛扫向了我,是与太政官署那次初见时相同的考量。默然半晌,他这才抚弄着灰白参半的浓密胡须哈哈大笑,毫不掩饰的对东宫道: “殿下真是长大了,以后就请让我家小女伊葵来伏侍您吧。”
      东宫加冠礼照例要从公卿贵胄之家的小姐中选添卧一名侍寝。这个添卧就会成为后来的正妃,在东宫即位后一般也会册立为中宫。现今中宫一直膝下无子,太政果然是想把闺阀的赌注再押到东宫身上。
      “您在想什么呢?眼睛里流露出了刻骨的恨意……弘徽殿夫人。”用着轻巧、却如同威胁一般使人心惊胆战的口气:“年轻人可并不那么容易隐藏住自己的心事呢。”果然是操纵着这个国家的男人,目光如炬。
      也罢。
      摆出最完美微笑,我全无畏惧的一欠身:“承蒙教诲。”
      再施施然离去。

      展开矜持妍美的笑靥,隔着凤尾竹帘道:“这想必就是您家的千金了吧?”俯首跪坐在他身边的小小少女大概只有七八岁模样,梳垂发系着红绳纽的姿态如五月白色的小小橘花即将开放。
      对面紫色袍服束带的中年男子闻声逢迎般笑道:“正是臣家小女儿,特带来拜见夫人的。”将谄媚宛转的语调作的流利自如、把眼底精光隐藏在处处笑面之下,估计世上也只有这位以善于审时度势闻名的右大臣了。
      “哦?为何呢。”故作不解,原封不动将话抛还给了他,是逼着这只见风转舵的狐狸自己提出话头。示意身边小宰相将小姐领入御帘之中,道:“令嫒真是美若珠玉呢。”再给他个台阶。
      “既然女御喜欢,那臣下就将她送与您做义女如何?”立刻拾着台阶上去,又一语双关的补了句:“这便是小女儿的福分了。如此一来,左右大臣岂不成一家么?”
      右大臣的来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自然,也是包括眼前这场互利的交易。右大臣唯一与东宫殿下年龄相仿的小女儿并非北之方所生,如果成为我的义女身份上就无可指摘了。如今他欲与太政大臣争夺谁家小姐先入宫成为添卧、保护外甥东宫殿下能顺利登上帝位,就必定要借助于我的力量。而我弘徽殿女御如果是想取代藤壶正位中宫,也必须在后宫和朝野拥有更多的势力。更遑论如果以我女儿身份入东宫的小姐如果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中宫,同样可保障我的荣华地位。正如右大臣所言的,两家利益就以这位小姐为纽带暂时绑在了一起。
      “小姐在看什么呢?”忽然发现眼前的女孩正毫不认生望着我,于是好笑般问道。
      “夫人要做我的新母亲么?”莲蕊一样粉白小脸上是慧黠的月牙俊目,完全不理会四周女房们吃惊的表情,语调像个男孩子般说道。
      右大臣一骇:“不得无礼!翡翠。”却也来不及制止。
      “是啊,”我点头答道:“小姐不愿意么?”
      翡翠率真的摇摇脑袋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夫人的年纪做我姐姐倒是比较合适……不如表面上我称呼您为义母,私底下叫您姐姐行吗?”
      “您觉得如何呢?”我笑着望向倚在小篰格子窗边的东宫。从早上开始他已经闷闷不乐半天了,刚才又都一直独自望着外面的素心腊梅发呆。
      冷冷哼了一声,他头也不回道:“随便你好了。”
      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翡翠小口一抿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姐姐说话呢?太没有礼貌了。”
      “翡翠!”右大臣也端不住笑脸了——他家小姐正在对东宫说教呢。“那是东宫殿下!”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我却已经忍住不笑出声来:“殿下,看来您被未来的妃子嫌弃了呢。”
      东宫口里很不美观的咬着草茎,眉毛一挑冷道:“谁要娶她。”
      “我也不想进宫啊!比起殿下您来我还是觉得嫁给乳娘家的小助哥哥更好。”翡翠睁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囔道。
      “请殿下和女御夫人恕小女冒犯之罪。”
      “没有关系……”我浅笑道:“大人先回去吧,今天先让小姐留下陪我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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