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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之十五 九连环 ...

  •   之十五 九连环
      位于贺茂川上游的贵船神社正在举行为京求雨的五龙祭,场面据说甚为隆重。被小侍从和小荻央求的没了辙,便携了她们歇宿在了这座被称为“川上神”的神社里观看祭典。当下修书一封让雪下作为敕使先返京呈给主上,说是明日即可回宫。延喜式里记载的八十五位祈雨神中最为灵验的一座就供奉在这里的龙神殿。社殿下面的神井龙穴泉冒出的雾气氤氲了整个贵船神社,似乎将参拜者的灵魂都净化到空灵的地步,而全身都笼罩在神而无我的光芒之下,如同雾隐传说一般。
      但想起小东宫的母亲御息所夫人正是在此处葬身火海时,心里就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五年前被大火焚烧过的东侧已经修葺一新,而近卫府的藏人们则持弓带箭驻跸在我和女房歇宿的西厢房外。当晚神社的神官前来拜见,于是只得正装以对:密针刺绣祥云图案的细长,黄栌染盘凤织锦外衣,萌黄、山吹、紫苑、红梅、樱、白七重单衣,系以柳色结带,手持桧扇。此人乃是前帅亲王之子、后被降为臣籍修行的,因他已是六十开外年纪,故着加恩撤去帷帐当面叙话。神官须发皆白,谈吐间自有种尊贵不凡的神仙之气。
      先微笑着以扇掩口略略欠身,道:“多谢费心安排了此等住处。红尘中人来到清净地方,原本就该起居素朴才是。”这里火盆、竹帘、壁代、屏风等等用物雕纹华饰,连炭火都是公卿之家所用的上等小野木炭,这一切明显迥于其他房间的陈设,大概是为了贵人参拜而专门设置的客房。于是不经意问道:“五年前御息所夫人所栖驾的下处,想必就是对面东厢与这里正对的前殿吧?”
      神官摇摇头,抚须道:“御息所夫人住的是东厢的后殿,当时起火之处亦是就在那里。”
      顺着东厢方向看去,果然有棵神木植在后殿土间侧旁。白日祭典时曾经经过,那是株挂满玉串的百年柏木:一半完全烧焦如同黑炭,另一半却仍旧长出新芽、枝叶葳蕤。可是我记得殿下对我说过,当时后殿起火的原因就是雷电劈中了此木继而殃及池鱼的。但如果是古木先起火,不可能只烧了一半火焰就转移到屋宇。真正的顺序……一定是后殿先起火,再引燃树木。
      见我低头沉思,他不禁落下泪来,絮絮叨叨言道:“当日若是没移到那里去就好了,这全是老朽没有劝阻的罪过啊。”
      “难道说夫人原本不是住在后殿的?”小荻快嘴问道。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神官颔首道:“正是,本来夫人跟女御娘娘一样都是住前殿的。偏生驾临那日前殿的炭火断了,夫人仁慈不忍下人挨骂伺候不利,就悄悄和几个值宿的女房移宿到了后殿。”也就是说,那晚临时的移动连神社中人亦是不知。
      灵光闪现,盲点在他的话中已经如水褪石出显现。我清晰缓慢的问道:
      “那么,后殿没有人住么?还是……还是有谁住却没有来的?”
      神官一愣,忙回道:“这可奇了,女御怎么知道后殿原本是东宫殿下要住的?”
      答案出来了。
      他接着说道:“本来夫人就是要带着东宫殿下一起祈福的,可是走到鞍马寺的时候殿下得了痢疾就没有再过来。原本预备给殿下的后殿也就这么空着了。”说到这里老人叹道:“殿下病得的急,消息一直没有传到这儿,老朽本来还亲自为殿下将后殿打扫干净呢。”
      见天色已晚,神官问候了几句后便恭谨的退下了。
      像痢疾这样的急症,加上鞍马寺与贵船神社间路途不远,应该来不及在夫人到达这里之前把消息传递回宫吧?也就是说,原本……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原本纵火者下手的目标极可能是小东宫。
      我长吁了口气。没有想到机缘巧合来到这贵船神社观看祭典,竟无意中察觉了五年前那场大火背后掩藏着的居然极有可能是一宗谋杀。这里墙垣统统为白木构建,屋顶是用丝百木皮葺成的人字形,若有心放火再容易不过。
      是谁呢,谁在五年前欲致东宫于死地?先帝的皇子不止主上和东宫两位,觊觎皇位者大有人在;还有主上的嫔妃及其背后的势力,如果东宫意外死去,那么很有可能使自己未来所生的皇子取而代之。围绕储君之争展开的迷团好似九连环,如果要揭开谜底就要步步为营、抽丝剥茧。那么,就先引蛇出洞吧。在对五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或许是撕下对方鬼面的最好办法。
      微微一笑,吩咐侍立在廊下的正澄道:“你随便打发个下葛女房回宫,就说……女御似乎身上不大寻常的样子。”这样言辞暧昧的话,是否能再度引起那个凶手的恐慌呢?
      “汝等先回下处休息,今日不必守夜了。”对一应随行女官命道。
      烛火摇曳不定,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髹红漆几案前烛火照不到的铺席上;三爪蛟龙架起的玉兽耳云纹熏炉里喷出妖异蓝烟,五尺几帐飘飞着水葵花笼,陪我守着这个欹听更漏的夜晚。檐下用柿树残枝稀稀疏疏围成花圃,里面植了冬日里的素心腊梅和寒菖蒲,伴着韶光流逝不知愁的开着。廊上天光隐没,便于十王俱生神的黑暗之中摸出了怀里的龙笛。
      合上双目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脂粉的香浓,还有几重熏染的缎地锦和暗花纱所散发出的茜草或白矾味道。
      以及月宫一般雪世界的清奇……
      笛声如玉屑,伴着飞雪一同冉冉飘下……金雀钗、红粉面、香为穗、蜡成泪,明月上高楼,有离人思妇深锁眉头;道是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谁能身留孤舟心亦留,纵年年柳色白鸥相问,依旧春闺梦里誓不移——又是花明月暗。
      而雪水融化从梅枝上滴下,落在僧人用来收集烹茶水的黑釉瓮里……声声若敲羽觞。
      子时了。
      放下龙笛,勾勒了赤红媚花奴胭脂线的眼睫随之微颤着睁开:远处苍翠群山里有火光如蛇逶迤向前。他们想必就是五年前那夜相同的造访此处的客人吧……今夜,却如猎物自行蹈入我这张开的大网之中。
      好整以暇的端起小几上雨幕五瓣荷叶盏,轻嘘着啜饮碧绿可鉴的石川兽目茶,菱花镜里一张明媚的脸上勾出浅笑弧度。
      “女御,一切都已布置停当。”正澄就跪在廊下,末了又补上句:“都是家寺里僧兵和中将大人的亲信,近卫府之人都已睡下。”
      敌我未明,谁能保准那里面没有行凶的细作?一如五年之前。
      忽然间他将耳朵贴在了铺席上,接着抬头道:“奇怪……怎么来得如此之快,明明还隔了两座山……”
      话音未落马蹄声就已经驰骋到了山门外,我远远望去却乃一骑单骑,根本不是刚刚看见的人群。于是连忙让正澄出去将他拦住,以免惊动驻跸的藏人们。正澄出了门去三下两下勒住了来人的马,却蓦地倒身下跪……
      天哪……居然是东宫殿下:月光下的少年黑发披散在肩上,一看就是未及穿好的禁色狩衣凌乱不已——全身罩满了都是薄薄的落雪。
      悄悄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东宫愣愣的看着我,许久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扑到了我怀里。
      “佛祖保佑……”喃喃就那么一句。
      笑的眼角弯弯拍了拍这个快长我到肩高的孩子,道:“殿下答应的事还没实现之前,臣妾是绝对不会死的呢。”
      看来是我小看东宫殿下了:原来他一直什么都知道,只是在等自己长大……在等,有足够的力量为母亲报仇。
      凑近白莲瓣座灯台,不动声色将烛火吹灭。我牵住东宫殿下的手打开了侧门,笑道:“我们换个地方下棋吧……永夜难消。”

      龙神殿。
      “喏,你看,这里便又焦躁了不是?”花瓣一样嫣红的指尖点点棋盘上某目。闲敲棋子落灯花,好生清净的烟水世界。
      对面的漂亮少年不依大叫道:“是你故意下陷阱激我的啦……”
      “兵不厌诈。”四个字堵他回去。
      “禀女御夫人:东山门平安。”窗外传来了僧兵的第一声报备。
      我轻笑,没有听到似的继续与东宫叙话。
      “你是怎么偷跑出来的呢?可真是奇了,宫里还任你来去自如不成……”那报备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代表着从东山门进入的凶犯已经伏获。
      东宫一面托着腮苦思冥想下一步,一面手上玩着提起的棋子道:“其实就是换了舍人小童的衣服,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禀女御夫人:西山门平安。”又一声响亮的吆喝。
      “对了,”他这才想起:“那就是说传回宫的什么‘女御身上不寻常、可能有妊’的谣传是假的了?”
      我笑而不言。
      少年这才醒悟过来,气的哇哇直叫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你才设好了埋伏对吧?早知道就不连夜骑马跑这么远的路来救你了,我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啊。”
      “禀女御夫人:北山门平安。”
      绵延深山空无一人,寒冷彻骨的冬夜……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是怎样一个人从繁华京都赶来的?
      “谢谢你。”我轻轻说道。
      “我……不想看到你和母亲一样死去……”他放下棋子低道,垂下的睫毛划出扇子般浅褐色阴影。“即使暴露了我知道也没有关系了……不想你也被那个女人——梅壶女御害死。”
      “禀女御夫人:四山门俱平安。天下大吉。”
      “放心吧。”我微笑着依旧举起棋子敲落,道:“今夜之后,世上就不再有冠以梅壶女御之名的这个女人存在了。”
      远方宁谧青翠的群山尖上渐渐露出了亮光,像是披上淡红色云霞。冬日清晨的暖阳徐徐升起,在峰顶积雪上反射着金箔一般的光芒。龙神殿廊下穴泉里汨汨冒着水流的热气,与杉树蒸腾出的芳香沁人心脾,缭绕在我们两个正对着的经年乌漆板壁前。剔开竹帘向外一看:正澄手捧一柄小刀从行廊上急速走来,却在转弯处正好与奉上早膳的女官们撞在一起。身上花团锦簇的女官门如同绣球一般全压在了逶迤拖地的红白纽襻上,直拽的檐下悬着的双鸟衔绶立狮铜铛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拘的趿了双云头撒金花锦鞋挽起重重衣裾走到行廊上。只见食案翻倒在地,羹汤横流,而她们精心打理的装束更是惨不忍睹。
      “快些下去整理容妆吧。”
      见她们尽数退下了,这才伸手接过正澄手里的小刀端详。刀身锻造精良,刀柄由上好的丝线缠绕,上面还镌刻着卫门府的标记——明白无误是大内锻冶司所制。
      “这就是他们的使用之物?”现今的左卫门督高阶成佐正是梅壶女御的同胞兄弟。
      “是的,一人一把。其中一个经认明是左卫门督大人家的家司。如何处置请您吩咐。”
      我将小刀用和纸包好收入怀中,又拿出封折好的密函给正澄道:“将所有意图谋害女御、犯上不轨的凶犯分开解押至京,途中严防其自尽,全部送到中将大人平雪下那里,再将此信交与他即可。”
      等到内大臣和梅壶知道事情败露后,他们很可能会想出让卫门督自动伏罪的方法来保住一门的地位;中宫和背后的太政大臣则想必一定会作壁上观等待我与梅壶斗的两败俱伤;主上面软心慈,看在大公主的份上说不定也会停之任之。而即使主上一怒之下要降罪梅壶却也无法惩罚,因为本朝还没有废黜女御的先例。如今看来只有此法可行了……虽不能治她以死斩草除根,却也可以使她余生渐渐荒芜再也无人想起。
      “啊!”一声尖叫响起,突兀打断了思绪。
      我定睛一看:只见脚边有只神社里养的猫儿正抽搐不已,形状甚为可怖。
      “夫人您看……”刚才尖叫的女官大骇着指向猫儿身下——那是刚刚被撞翻、流淌在地板上的羹汤。是中毒吧……有人在早膳下毒。不过也不对,若是给人下的毒药,剂量早就可以使猫儿丧命了。
      正澄躬下身去用食指沾了少许一尝,断言道:“这是生附子汤。”
      生附子汤,就是以生附子为基材,添加桃仁、红花、大黄、枳壳、枳实、乌头、斑蝥、水银、轻粉等物煎熬而成药性猛烈的堕胎药。
      不可能是梅壶一党,因为昨夜派出的所有人俱已擒获无一走漏风声。而在这个时间事情败露的消息也不可能来得及传回京都。是我的思路遗漏了什么吗?那就重新组合一遍:
      五年之前,梅壶设下圈套准备谋害小东宫,但却误杀了东宫之母御息所夫人。理由很简单,她当时身怀有孕,所作一切是为了使自己未来的孩子能够早日登上帝位。可惜的是诞生的孩子不是皇子而是公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她之后就没有再对东宫下手。本来这一切都是可以说的通的……
      九连环,红尘之中最为伤神的玩具。环环相扣,首尾相连,冰冷而坚硬;看似乱麻纠缠在一处,但是只要能找出起始的那一环,就能挣脱了牵扯。
      起始的那环……
      “大公主今年多大了?”
      “六岁。”女官不明所以的答道:“今年浴佛节时候正好满六岁。”
      六岁的公主,五年前的杀意,预料之外的堕胎药,以及……种种情境串起了九连环上每一个环节,而所有的疑惑都指向一个方向——那个隐匿在众人视线之外操纵权柄的太政大臣。
      我不会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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