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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之十四 葛生(下)7/18rene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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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四 葛生(下)
我是鬼,不是什么受万千黔首叩拜景仰将己身幸福系之于一身的伟大神佛,所以自然也无法预测这个关于自己故事的走向。但此刻摆在眼前那可怖的事实,仍然是超过我想象的范围。
“此事当真?”小侍从几乎是牙齿打着冷颤确认道。
微微颔首,我一抬手凑近烛火,那张飞舞着流丽墨迹的信笺立刻化做袅袅飞烟。帘外冻云筛雪,秋草金钟儿鹤镜里能看的见远方弥漫着茫茫白雾的杉树林。这里是贵船深处的芹生,以守护京都水脉龙神而闻名的圣域。之所以称为圣域,是源自神代起,森林里涌出的泉水就有着治疗创伤的神奇作用。尤其是森林深处险峻寒冷的高尾峡谷,除了贵船神社的巫女之外,鲜少有人踏足。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接到雪下的信后,我又惊又诧的秘密从堀川二条邸赶到了这里与他会合。
“小姐……公子还是爱着你的吧……”
“那又如何呢,”无奈的笑,犹如深沉叹息:“‘生命有结束的时候,□□也会毁灭、回归尘土。可是这份感情呢?即使死了,我还是忘不了你。感情如执念残留着,束缚我的灵魂哪里都去不成。’不,小侍从,虽然这是我教小荻说的话,可并不是我此时真正的想法。”
“那如果……”她咬咬牙,还是问了出来:“如果公子爱上小荻呢?如果真的把小荻当作是小姐你的替身,把对小姐全部的感情与愧疚都转移到小荻身上呢?如果……”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淡然无比的了结她的话。
绝情了,就休要再谈情,两下各不相干。花前月下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场景已不再属于我们,而当日申乐宴廊下的剑弩拔张,才是今日关系再确切不过的表征。
没有再深谈下去,小荻提着个小小的桧木桶进了御帘,笑道:“小姐吩咐的山泉水可舀来了,幸好这别业后的小溪还没结冰呢。”
小侍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道:“好伶俐嘴的丫头,有你在哪里都呱拉呱啦的不清净。”
“侍从姐姐又说我了,明明是小姐说‘这北山的泉水冲茶最适宜了’嘛。”说着还调皮的学了我的神态逗乐,故意严肃的表情惟妙惟肖。
我笑,“是‘烹茶’不是‘冲茶’哦,可小心别在权少纳言面前也露了馅。”
雪下出去听讲经供养还没回来,这远离尘嚣的宅子里没什么下人,就只有我们三个和在中庭劈柴生火的正澄。
“那位经雅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呢。”小荻一边拿扇子扇着红胶泥火炉一边道:“他语调轻柔极了,问我住在哪里。那面容好俊美,我当时头一晕差点就把家门报出来了。后来我说记不清了、只想的起来是来京里仿佛要做什么的样子,他就说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就跟他回家吧。好奇怪呢,经雅大人说的是‘回家’不是‘去我家’。”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小侍从薄责的语调,原本的计划是她正以这个借口留在经雅身边。
小荻回过身来,膝行到我面前小心翼翼的陪不是道:“请小姐原谅小荻的任性,我……我只是忽然想到炉灶上炖给小姐的碧糯粥还没……还没拿下来……”
我一愣,继而和小侍从一起笑的俯倒在了铺席上。
“你这个姑娘哟,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过这样让他心里有了念想也好,欲擒故纵。
梅花熏香纤秾华丽的气息裹着雪的清芬迎面扑来。
“在谈论些什么呢,都笑成一团了。”正是雪下随香而入,绿球花染色的狩衣上结满了霰粒。
故意消遣他:“我们在说宰相中将大人的韵事呢。”
“那就伤脑筋了,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呢。”作出修眉紧锁的神态道:“藤之森的水无濑亲王家姬君?六条按察使大纳言家姬君?还是……”话未说完注意到了小侍从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向小荻笑道:“小姐好象火气大呢,去看看外面路上雪化了没有,待会我带她出去。”
见支走了小荻,小侍从这才急急问道:“公子已经知道那个在哪里了么?”
我别过头去,心中五味杂沉。
手被他捉住了,握在自己手里,不知为何的。雪下叹了口气示意小侍从跟来,拉我到了窗边,一手向下指向峡谷最深处的那一片幽暗铁锈绿。
“就在那里。”
“‘沉埋白雪里,料君越此峰。思虑难安定,忆君梦魂中。’他不愿将心爱的女子付为爱宕山的一缕烟灰,这却倒也是神仙般的永眠之所。”
那是大伴家持的名作《深雪》。
回过神来时候,已经和雪下、正澄走在了深谷蜿蜒盘旋向下的小道上。髯苔藓在灰暗的山毛榉树间耷拉下来,松针挂着冰凌,发出仿佛数水晶念珠一般的声音。仰头望去,白雪皑皑的山顶与半腰茫然一片的苍绿如同神祗,庄严慈祥俯视人间。溪畔的君影草含着小小花苞,听到人声的雷鸟倏地飞过层林;溪水透彻而寒冷,如琉璃清淙流向下游谷底,最后注入谷底千年不融的冰洞。
千百年水流侵蚀而形成的岩洞,隐蔽在这片森林圣域最深处。终年积雪冰封着洞穴,是连野兽都难以生存的苦寒,有冷冽寒气如利刃从冰洞中狂卷而出。正澄站在我背后合掌祷祝,雪下亦随之闭目合十道:“沉睡在寒冰里的小姐,我们打扰了你的好梦,得罪了。”
心底暗暗微笑,雪下一如既往的态度也多少使我打消了胆怯。我定神似的深吸口气,与他们一起走了进去。越往里走,寒气越重,毛骨悚然的破空风声回荡在洞穴四壁。完全用不上事先预备的松明火把,因为里面散发着几乎连人心都要冻住了的、奇幻的光芒……时而幽蓝,时而如同湖泊绿色,再定神时却又变成了银白。照出光怪陆离的冰层和冰凌,魍魉鬼魅一般千姿百态。
一个万事皆不动容的男子,一个沾过满手血腥的僧侣,这两个人在见到冰洞最深处的景象时还是没有掩住眉目中流露的讶异——即使寻常人等见到怕只是要恐怖的昏晕过去了。
没有错,那被冰冻在千年冰墙里的就是我的尸身。
整个人被嵌在凿开的巨冰正中央:头像被折断的紫阳花茎一般无力的垂在前胸,在冰中闪烁着异色光幻的黑发像蜘蛛丝四散在身体周围。隔着冰站在尸身面前的我就好象又是在照镜子一般……赤裸的双足和手,浑身被包裹在火红的单衣里。苍白而洁净的皮肤栩栩如生时,不知是不是断气后被喂下水银的缘故,面颊上甚至还泛着诡异红晕。只有腰间死者专属的衣带结法泄露了这宛若睡熟的秘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慢慢的蹲了下来,指甲在冰面上刮出了凄厉划声……不是冰的声音,那是我的心在惨叫,每一寸的肌肤都在燃烧痛号。
“你好自私啊……”无法得到我,也绝对不放开。原来这才是我的灵魂无法升天的原因么?不是对人世的眷恋,不是怨恨难了,而是□□无法得到安息永远的被束缚住根本无法转世。十七年的岁月,所有的梦想都被埋藏在了芹生圣域这一片深深的雪里
人生苦短,长夜无依。浮生缘孽,几近虚幻。贪恋痴嗔,至死皆休。一身孑然,来去谁知。
魂销目断的注视着无法解脱的自己,心如刀绞却在蓦地被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眼睛,温柔而毫不犹豫的动作。
“够了。”
“不!”
“枕流!”
第一次,雪下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以不容拒绝的口气。
“我们回家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