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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之十七 苍天比翼(上)(中)(下)7/31RENEW ...

  •   之十七 苍天比翼
      “然后呢?”他笑,亲密的将头埋在了我的发丝里,问道。
      全身暖洋洋的感觉,情不自禁偏过去在他颊上亲了一记,“然后东宫殿下就说‘那你就去嫁给他好咯,我才不要什么添卧呢。’主上说说,可孩子气不是?”
      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靠在主上怀里一边看公文一边喋喋不休的自己更加孩子气。一个不小心,刚饱蘸的紫茸香墨顺着笔尖滴在了纸上,转瞬间洇污成烟云。
      “呀……”糟了,那可是中务省呈上的重要奏请。
      真没用,鼻子一酸就要掉眼泪了。回过身去抱住他,道:“都是我的错……”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好孩子……”软软糯糯的柔声劝慰。
      “来,就像这样。”抓住我手、和手中的笔,轻描淡写几笔——墨迹变成了一束妙趣横生的昆布。
      两人一起看奏请上的内容:官省符庄数量遽增,拒绝国司派遣的检田使进入庄园,根本无法收取田租。甚至连庄人的租庸调都可以一并免除。长此以往国家收入和事务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应该重新审查庄园文书。
      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所谓的官省符庄,来源是这样的:开垦荒地后少部分农民成为大量土地的拥有者,而凭借他们自己的身份和力量是无法保护土地不受地方豪强干涉的。所以这些农民将土地在名义上寄进在有实力的贵族或者寺院明下,而自己担任庄官。而此中之最就是把土地集中在了摄关家族——太政大臣的名下。凭借太政官符,国家承认免租的庄园就是官省符庄。
      “这样在红梅殿大人的庇佑下,庄园里的庄人不但不用向国家交纳租税,甚至连劳役兵役都完全不理会了呢。”自言自语道。
      “可是之前先帝也为此事下达过庄园整理令,并没有获得成效。”
      “大概是当时是委交国司去实施关系吧……”我回想起当年姨夫奉旨审查庄园文书时候的场景,道:“国司容易受到摄关家的压力,自然不敢多有得罪。不如此次下定下一系列章程,在时机成熟时再由朝廷出面来一举严格裁决庄园领主。如何?”
      “那就依卿所言。你呀……”主上拿过御笔在镏金镶嵌砚盒里蘸了墨,玩笑似的在我唇上一扫,笑道:“若是加了这两撇,宛然又是个太政了。”
      见我向八瓣菱花镜中一望顿时不依了,他这才笑着拿和纸亲自擦去面上的涂鸦。将笔递到我手中,催促快写。
      我觑了个空子,眼明手快的用笔点了一抹碧绿的螺子黛在他额上。也算是恃宠而骄吧,倒不怕这僭越不敬之罪了。
      “你这个淘气鬼!”一伸手就想把我抓住。
      咯咯笑如银铃逃逸了出去,一股脑从清凉殿跑到了南小庭院上殿的小板铺上。侍侯的女官们这才反映过来,跟在主上身后一起追来,倒是碍的他慢了一大截子。
      得意万分的将他甩在了后面,我扬起手来在龙飞凤舞的空中划了一行字:阳春草唯一色绿,凉秋始识名花多——那是古今和歌集里的骈辞丽句,
      下意识的动作,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动作,却连着与动作一同绽放的笑靥看在了另一个人刹时间雷击一般震惊的眼里。
      是耶?非耶?
      那是曾经属于两个人之间的、密语一般的动作。
      经雅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之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一切一切的疯狂与疑惑。有的,只是坚如磐石的确定:十七年的岁月,曾经刻骨铭心的相爱岁月。他不会认错,绝对不会……即使千万种不可能即使形貌改变,他也不会认错。
      根本是没有注意到、撞擦过他的肩头,拎着衣裾跑了过去。
      一个踉跄。乌发三千烦恼丝,太长了,禁不起如此欢快嬉闹……稍不留神就横梗在了足下,与同样光华耀目高丽白锦袜上的蝴蝶花纹纠缠成难分难舍。
      “女御小心!”
      女房们的惊呼近在耳边,绊住头发险险往一边倒去的身姿却一时失去凭借。
      似桃花落红漫地,却被护若珍宝牢牢掬在一人手心。重重的落地声——二人一齐跌在地板上。我倒在主上胸口上,不痛。因他拥着我肩背着地,在那瞬间成了我的凭借。
      “没摔着吧?”他罕见的皱眉问我。
      我怔忪了,摇头:“生气了?”
      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他却微笑了开来。
      我连忙立起身来,却扯动了他的一丝低低痛呼。视线下移去:那是手臂,他用手臂护住了我的颈项,以防止落地时的冲击……
      忽然回想起刚刚“咚”的一声……应该很疼吧……我真是笨蛋!
      怎么了……怎么突然眼前模糊起来了?是突然下雨了么,水雾雾的一片……不对……这里是宫廷的走廊。那便是漏雨了?修理大夫呢……或者是谁都好……赶快找人来修好,不然……不然水都已经顺着我的眼睛、我的脸颊流下来了。
      却还是能看在模糊的眼帘中的他的笑容。安慰的笑,不解的笑,又有些奇怪的笑……
      是春天提前来了么,怎么有冰雪融化的错觉?他的笑在一刹那犹如春花盛开,温柔而温暖。
      或许,现在静静流淌着的正是从坚冰消融的雪水吧……冲淡我的梦——那里有好深好重的血海,浓的化不开。真是……他为何是君王,我为何是妃子呢?否则的话,现在此刻就想一边说着傻瓜一边又哭又笑搂住他。一切都乱了乱了分不清了……
      抬眼望去,正立在廊边的雪下解嘲似的一笑,从衣袖中抽出龙笛一转身隐入了雕梁画栋深处。
      “万事皆非,灯下之泪;一生半暮,月下之情。”
      未曾留神,正是风香的调子从仁寿殿的吴竹丛里缓缓飘出。

      或许是这几夜来一直留宿在清凉殿里未习惯的关系,销金帐里春宵暖,却在后夜就醒了过来。尽量不惊动枕侧正梦里甜香的主上,用手指挡住再引燃白琉璃五色灯盏里的火芯子。坐起身来整理好松开的寝衣领口,再披上小挂蹑手蹑脚走到御座边摆设的朱漆莳绘勾云纹凤足书案前,继续草拟关于一步步收回摄关家族对土地干预力的诏召。
      天下的土地庄园分裂的从属于各个贵族所有,不但主上和皇家本身的权威难以保证,更是在实际上为摄关把持朝政提供了握有实权的基础。试想,庄民可以凭借依附的贵族力量逃避国家租庸,王命何以达于天下?以阿波国的户籍为例,五户四百三十五人中登记在册的男子有五十九人,女子则是三百七十六人之多,也就是说大部分成年男子摆脱了国家的支配。这些人不用缴赋税,只需要为摄关家族尽忠即可——大量贡献土地所带来的产物与金钱。比起中宫伶子位尊于后宫,这才是太政大臣一党嚣张朝野的真正原因。
      如何能够渐进的削弱他支配下的土地,而不损害目前左右大臣联盟的私田利益呢?
      方出神想着,耳边却传来依稀呓语之声。回眸望去,他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连带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是什么梦呢?待到明日晨起一定要问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个好梦……
      就让那些人尽情去议论弘徽殿弄权好了,我绝对会把天下权柄从太政手中夺回给你。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可以真正谈公平吧……
      “是你的眼神……却扇一顾,倾城无色。”
      邂逅时那句话徘徊在耳。
      为了你毫无理由毫无保留的宠爱。
      收敛心神回来,默想片刻即提彤管笔走龙蛇:“禁止国司经营水田旱地”——彻底堵绝了划地之风继续蔓延;“禁止王臣诸司兼并山地”——暂且先不触动各山寺利益;“重新衡定诸国领升量,称之为宣旨升”——统一天下度量,以防出现赋税收受漏洞。
      格子窗外欷倏声传来。
      “登华殿那里情况如何?”好整以暇的收笔问道。
      中务君道: “翡翠小姐照女御的安排陪着女院夫人说笑赌茶。果真在您的意料之中,小姐天真不拘的个性与娇纵的伊葵小姐相比更是讨夫人欢心。”
      那么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在后宫之中女院作为主上和东宫殿下的母亲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在太政之前抢先获得她的首肯,自己无须出面既已足矣。聪明的博弈者,不会轻易将自己拱出水面。宫外诸臣下之事,那个笑面狐狸一般的右大臣想必早也布置停当了。
      “那殿下与翡翠小姐相处的如何?”刚问向窗外的中务,话音未落就见后殿通向梨壶的方向忽然灯火通明,渡廊上也传来女房和藏人们急促的脚步声。这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队上葛女房跟在大纳言典侍背后掌灯而来,过露台、传高遣户,步履匆匆,再面色紧绷浑身颤抖的扣响了寝殿云板。我心知有变,立刻走到外间值宿之处唤醒了小宰相应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主上还在歇着……”突然发现东宫殿下身边的三位局乳母正在众女房之中,不住的流泪。
      连素来以镇静持礼闻名的的典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下子俯倒在前:“女御……殿下……东宫殿下似乎是染上热病了!”
      “该不会是瘟疫吧?神佛哪……”慌乱的女房们哭泣和议论声四起。在这个时代比起战乱和饥谨,四处肆虐的瘟疫是夺去人生命的第一祸首。人们对疫病恐惧之深,因它的降临不分王公贵胄或是平民百姓,暴发之时可以让一个繁华的都市顷刻间变为哀鸿遍野、野犬噬尸的人间修罗场。
      “休得胡言!”鲜有的严厉,低声斥止了满室人心惶惶。我道:“如果是疫病如何能从民间传入宫闱之中呢?如果殿下真的是得了热病,那就是说有谁将此病带入内宫。”再一一吩咐说:“先不要惊慌,典侍请先去查查现在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有高热的症状;三位局大人速速回到殿下身边照顾;小宰相,今夜宫中当值的是哪位大人,宣他立刻来清凉殿面圣……主上?”
      主上已在窗外的喧闹声中醒转,披了我那件踯躅袭女衣出来。见我刚要开口奏禀,他将手覆在我手上轻道:“我都听见了。你们快些照女御吩咐的去做,不得耽误了。”冷静的音调,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冰凉到似乎没有温度。
      终于待到女房们刚刚各自依旨行事下去。主上一下子浑身瘫软了般,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转身扑到了我怀里,我伸手抚向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没有事的……”
      “好可怕……爱卿……我怎么办?热病带走了父皇……现在又要带走弟弟……我该怎么办?”呜咽着的小声啜泣,这个善良无争的男子简直要手足无措了。刹那间,就被毫无防备的撞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似乎有着守护的错觉……我就这么抱着他,抚摩着寝衣下他平坦的背和沐浴过后披散着的黑发。低头一看却差些哑然失笑,方才仓促起身,居然和他换穿了寝衣……幸好不曾惹人注意。
      “别哭哦……我的陛下……没有关系的……有臣妾在……”诱哄他忘记伤心哭泣,在我的膝上沉沉睡去。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在心爱女人面前总是像个最没防备的孩子。
      值宿的官员已然立在垂下的御帘外候命,定睛一看,即使天光下依稀的轮廓也认得出……偏巧是藤原经雅。
      “臣左京大夫藤原佑亲。”
      “臣少纳言藤原经雅。”
      “轻些声,主上就寝了。”矜严的训诫,然后继续吩咐道:“主上旨意:左京大夫藤原佑亲速阵上设夜,宣阴阳寮及四山门僧都入宫法事,拔除不祥;少纳言藤原经雅宣典药寮医、针博士即刻前去梨壶看诊不得有误。”
      “臣下领旨。”
      “二位大人,若是有人问起为何事宣旨入宫就说,是东宫殿下身边的乳母三位局染上沉疴。懂么?”先暂且不把殿下热病的事泄露出去,可能会造成动摇人心国本的影响。只是现在经雅在此,想必免不了太政要入宫过问了。
      眼见着左京大夫速去着办了,经雅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他的眼神和那日申乐宴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冷淡、镇静、万事皆成竹于胸的沉稳。但……但是就是直觉的感到异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了!是我露出什么破绽了么?
      “此刻主上固然不宜前去探望殿下,女御夫人能否要代替主上前去问讯?毕竟,事关重大……”一反常态的恭敬语调,却又似乎隐藏着诡谲与不怀好意。
      不过那不重要,我也不可能就放着高热的东宫不管。当下一伸臂反手打了帘子站起身来,对着经雅一勾唇角笑的尊贵不凡:“那就请大人先去典药寮吧。”
      经雅微微一笑,“何劳夫人吩咐,下臣已经派人去请了。”
      “果然是红梅殿大人倚重的爱婿呢,果然精明能干。”故意点出这裙带关系而对着身后侍侯在侧的女房佯赞道,与他的傲气顶了个不分轩辕。
      “请容下臣护送夫人前去。”丝毫不理会冷嘲热讽,他就站定了等我回话。
      我笑:“那就请吧。更深露重,少纳言小心滑倒……”
      不远处,明亮的牡丹琉璃灯笼在通向梨壶的渡殿如云排开,似银河般渐渐显现在了有繁星点缀的漆黑夜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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