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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忆故人 ...

  •   “哥……”燕宫几乎埋头瘫倒在地上,没有任何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音却哑的宛如从黄沙中来。

      雍州通判方从礼,念江南烟雨鸟雀儿,携家眷自西北风沙中辞官归扬州故里,一县结花红相迎,逢先王驾崩,诸子王侯叛乱,城门外遭叛军灭门,四人头颅高悬,距家不过几里,时年三十一,至今已整八年。
      渭宗平叛登基,功臣封爵,故人追悼,方从礼死的不明不白,没为镇压叛乱没为捐躯勤王,只与妻儿黑暗中赤色染地,饥乌啄食,生前一州通判,早已被皇帝遗忘,没头没脑的去了,只能说他命不好。
      卢肇是方从礼的老家,住了几十年的老人,是记得、认得他的。方从礼身死的城门改名遗昭门,即使是后来人,也或是见过城楼上的人头和染红的黄土,或是听长辈口口相传,这片土地硬是将方从礼刻在了记忆里。
      衙堂上忽然没了声音,死寂的一片。

      “……你这又是……哪来的说法?”刘晔强行沉住气,声音里还是透出了几分无力。
      魏楚转身先向燕宫磕了个头,然后抱拳向刘晔再叩首:“草民曾在燕宫姑娘闺房中肆意翻动姑娘的书籍,翻到姑娘留下的只言片语,以此推测姑娘乃是方氏遗孤,所作所为非是光明正大,惭愧。”
      刘晔今日算是受了一堆一辈子没有过的惊吓,差点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但他是知府,他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便掐了会儿太阳穴,冷静下来,眼见着燕宫这模样看来是真的了,但还是得问个清楚,叹了口气。
      “燕宫,可有此事?你若真是前任雍州通判方从礼,缘何沦落到那烟花巷子,有什么隐情,说来我做主。”
      燕宫眼神恍惚的瞟了一眼刘晔,她拼尽全力给往事蒙上一层纸糊,却早被至亲的人察觉又一朝捅破,在心里埋了那么久的东西突然藏不住瞒不了,她像个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重见光明,只能撕心裂肺的再去盯着流血的记忆,被迫把千般痛楚再啖一遍。
      她突然恨死魏楚了。

      “小女……惶恐……”
      燕宫慢慢把头磕下去,声音颤的很,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气憋住不哭出来,口腔发酸。她这会儿真的很想像小时候那样,好好哭一回。
      “小女本名方仲宁,确实是当年惨死……遗昭门外的雍州通判方从礼之女。”
      “燕……方姑娘,你当年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如何躲过叛军,又怎的被骗去了云艺阁?”
      “承蒙上天垂怜,念我父亲为国劳心尽力,方氏本不该绝,那日叛军围住我等一干手无寸铁之人,随从杂役无一完尸,使女年长者尽杀,年轻之人掳入军中,叛军大概认为我年幼无碍,归于其列,后颇有姿色的和年幼的尽数卖与罗笙楼一带,我与贴身使女自此入了云艺阁。”
      百姓听闻都连连哀叹当年的惨烈,有的老人甚至背过身抹眼泪,一面又庆幸好歹方氏是留了个后人,不至于断绝在上一代的血债中。
      但刘晔是个当官的,为官人一贯会察言观色咬文嚼字,怎么也该听出来了
      ——罗笙楼当年与叛军有来往。

      刘晔眉头一皱,现在就算不管燕宫这方氏后人身份的真假,罗笙楼当年既然敢要叛军的东西,必定现在也有能力早望风而逃,魏楚这样,是打草惊蛇了。
      他抬手正要差府兵去包围罗笙楼,一个青年男子一拱手上前:“大人不必担心,在下斗胆,方才魏公子告状时,便已差人去罗笙楼了。”
      刘晔当下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这祖宗怎么来了?
      “萧……”
      “小侄惶恐,此间是公堂上,还望舅舅不要讲什么私情。”
      男子又稽首,笑着站到魏楚身旁,跪下一撩衣摆:“在下无能,愿为方姑娘身份担保……府兵已派去多时,是否要将人押来了呢?”
      “快,快快压上来!”刘晔一边安下心惊一边又仿佛吃了定心丸,这男人来了,天大的事也有人给兜着了。

      趁等人这空档,魏楚偏头打量了一番刘大人这侄子,听来是侄子,派头倒像是老子,别看那笑得斯斯文文,底下气头足得很。
      萧……?魏楚心细的像宅院闺女,刚才就觉得奇怪,刘晔官话是说得很好的,那分明不是什么“小侄”的“小”,而是“萧”。
      若真的是萧,那能是谁呢?让刘知府这么诚惶诚恐的巴不得贴上去叫爹,必定是什么高官,看着倒是年纪轻轻的,不比自己大多少,唉,真是亏了赵先生这多年对刘晔这厮的教导,读书人没个骨气。

      魏楚垂头恨铁不成钢了一会儿,早把对这男子的疑虑抛诸脑后,没过多久,府兵就押着人来了。
      毫无疑问,男子的办事效率很高,魏楚眼熟的几个罗笙楼开行院的有头脸人物一个没少,连云艺阁的老鸨都给捆来了。
      干这行业的都是眼睛尖惯会奉承的,十几号人还没到堂上就一开始铺天盖地的喊冤,声势浩大如同战鼓齐鸣,老鸨瞧见魏楚,先啥也不说,第一个扑上来拽住他的袖子就哭的梨花一枝春带雨,还丝毫没把妆哭花,那男子也愣了,忍不住掩住脸背过去笑,魏楚也很尴尬。
      嗯,这脂粉好,下次给燕宫带着点。
      魏楚暗暗点头,倏愣了,苦笑了一下。

      “放肆!公堂是威武之地,泼妇人还不乖乖待审!人证在此,本官劝你们快快诏罪。”
      刘晔今日第三次拍了惊堂木,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先兀自喘了会儿气。
      “大人、大人冤枉啊,我等是罗笙楼开那不上台面的行院没错儿,可这也是多少年的正经生意人,这……还望大人明示,哪里出了岔子,小的这就去整改,自、自罚银两!”
      江南富庶,可是府衙里是缺钱,刘晔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不收贿赂不贪不义之财,但这平日里这种主动交钱请罪的,他是乐意收的,今日不巧了,有个阎王爷镇着,又是事关方从礼,几百个卢肇百姓盯着,他说什么也不能应了,他虽不认得方从礼,但知道点他当年的政绩,心里是敬重的。
      刘晔又想扔折子了,手举到半空又忽然顿住,颤巍巍收回来,这折子可不能乱扔,自己还没看过,指不定有什么破事儿,被那位传闻特爱捡折子看的提溜了就不好了。
      “胆大包天!与叛军勾结如此厚颜无耻有愧祖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如今又要养方士害人子女,量尔等不过经营烟花馆子也敢做这种欺压百姓的事情,这会儿还想拿钱消灾?胆大妄为!”刘晔吹胡子瞪眼骂了一通,先把自己憋到现在委屈怒气都发泄完了,拍着胸口舒气。
      刘晔一急语速就快,呲溜一下骂完了,脑子慢的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捆着的这帮人是不敢说话了,他的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魏楚觉得他要是会唱戏绝对能去吼秦腔。
      身边那男子只是摸了摸鼻子,人家都被刘晔突然一声吓得一抖,他这大侄子倒是悠哉悠哉,完全不当回事。

      “回大人,我等在罗笙楼多家勾栏似看到可疑之人,且……云艺阁内院有异味,不是熏香,疑似有方士住在其中。”
      “大人,小的在云艺阁找到了一间密室……”
      一个佩刀的黑衣男子突然跪到男人身边,跟他耳语几句便退到了一旁,魏楚稍稍拐到了几句也没怎么听清,嘴角微微勾起。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男人竟然有自己的手下吗?他汇报的那些相比于府兵汇报的些模棱两可屁大点用的自以为推测,有用的多了。公堂之上把知府当成空气,讲完话就跑,有意思,真的刺激。
      “启禀大人,方姑娘一事,无论如何已时隔八年,其中细节,方姑娘当年也年幼,再要查怕是不容易,不知大人可否先将人收押细细审问?毕竟魏公子也说似有叫魂的隐患,老百姓都视子如命,大人是父母官,一定得彻查。唉,不过诸位或许犯了错,这行院生意坏久了也有不少人遭殃,诸位放心,在下不才,也是个明理的,老百姓的财产绝对不无缘无故破坏,定会酌情考虑。”
      男子笑眯眯转向地上一帮挤成一团战战兢兢的人们,他们一听,赶紧是拜的恨不得滚地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冲他一抱拳:“阁下一看便是饱读诗书之人,有您一席话,我们就放心了,这罗笙楼虽不是什么贵地方,但是做事是坦坦荡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
      “一定,一定。”男子回礼,更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一点没有之前直接调了府兵包围罗笙楼的拽腔调,好像对面是他老朋友似的,越发眯起眼睛,眼角像是笔墨勾勒出的弧度,映衬着入鬓长眉。
      魏楚偷偷咂咂嘴,觉得这时候要是有大姑娘在看,回去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求爹娘去探探口风。
      刘晔再如何也是个知府,风尘老板听不出来就凭他对男子的所闻,他得听出来,当下点点头:“在理,如此便退堂吧……方姑娘身份已定,又是此次案件的重要证人,不可再居于云艺阁,方氏老宅这些年一直有好心肠的乡亲收拾打理,本官再差几个府兵把与你,也好护你安全。退堂!”
      燕宫叩首谢恩,在人们的注视下走出衙堂,几个府兵已牵着马车等在门口,她背着一点残阳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些目光中也有魏楚的,他忽然发现,热热闹闹一场公堂审讯过去了,当周遭安分下来,好像一切都改了头面,清清楚楚留下背影,给他个措手不及。
      他大概不认识那个喜欢扑自己的小姑娘了。

      燕宫一走,人群也陆续散了,魏楚回神,起来拍了拍发疼的膝盖,抬脚刚要走,男子叫住他。
      “魏公子,久闻魏公子大名,可否茶楼小叙?”
      男子恭敬地行礼,魏楚忙回过去,想想自己也没什么事,回去也是被赵昌伯和江照生他们轮番喷口水,便跟着去了衙堂对面的茶楼里。
      男子像是已订了包间,直接带着他上楼,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采光很好,夕阳透过窗棱照进来,晕红了一盏白瓷。

      “魏公子,请。”
      “萧公子,请。”

      男子一愣,笑道:“魏公子果然才智出众。”
      进去后,魏楚才发现还有个人,竟然抱着个酒坛子趴桌上睡着了,听到声音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才回来,等你半天了,不肖子孙还不给我上酒!”
      “去,喝你的,喝不死你了还。”男子笑着砸过去一坛酒,那人背对着他们,头也没回便接住了。
      魏楚犹疑了一下,随男子坐到茶桌边。
      男子给他沏上茶,笑道:“我刚来江南,便听说魏公子魏良公,才名远扬的云广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敏捷,是在下不自量力,顶多能骗骗白丁,魏公子一下便识破了……”
      “不敢,还请萧公子有事点明,我愚钝,猜不着。”魏楚被他这看样子不拦着点能长篇大论的场面话弄得不耐烦,抿了口茶,虚敬了一下。
      “就是,别卖你那臭长的烂文章,人家读书人都不爱听,我这粗人早受不了了,有屁快放。”背对他们的人突然转过来,一拍桌子,高声叫道,看模样是个中年男人,不修边幅,一脸胡茬,抹着嘴巴砸吧嘴,五官倒是俊朗。
      男子也不在意,依旧慢条斯理给自己也沏上茶,又作揖:“在下萧子期,京城人士,此番来卢肇省亲,正撞上魏公子告状,一时兴起,有意要助公子一臂之力……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左丘瑕,他是个江湖中人,性子直,公子莫要见怪。”
      魏楚摆摆手:“不介意不介意,性子直好,我也是个爽快人,萧公子快不必多礼,有什么快讲,我能帮就帮。”
      魏楚这人有个特色,对待女性诸般礼数样样周到,一派书卷气,对待男人私下里最好有啥说啥,再规矩他就要翻脸。

      萧子期觑他脸色,立马改口,往椅背上轻轻一倚,左边眼睑下一颗泪痣映着目光,文人皮囊下面首气息呼之欲出,前后转变把魏楚都给惊着了。
      怎么这么妩媚?
      “算来我长你几岁,姑且直唤你魏良公,不要紧么……想着你也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到我要干什么吧?”
      “年纪尚轻又是京城人士,敢在衙堂上与属下私语,你不管是省的什么亲一定不是刘知府,而且你必是高官,做到这个份上的不会在意罗笙楼那么点钱财,你这一举,是缓兵之计……草民无礼了。”
      “我这兄弟,不是酸儒,小弟你放心好了,咱有事讲事,讲完喝酒,哈哈哈……嗝。”
      左丘瑕搭着萧子期的肩,忍不住对着他打了个酒嗝,熏得萧子期差点跑一边去吐。
      魏楚忍不住笑出来,虽猜测萧子期必定是高官厚禄之人,但却总觉这人不会是过分计较礼教的,天生带着点亲近,甚至心里对自己的猜测有着点侥幸,万一萧子期只是个胆大的大侄子呢?加之左丘瑕在一边又是喝酒又是骂人的,嘴上便没了遮拦。
      “好眼力,真是一点瞒不住,你若去应考,不出多久必能与我平起平坐。”萧子期喝着茶,抬手捂住左丘瑕又要嚷嚷的臭嘴。
      魏楚几不可见的一挑眉,又放下去。
      “我与他此番下江南,本就是有些事情要办,魏公子是要应考的,这接下来的事,魏公子便不要多管了。”
      “行。”魏楚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把罗笙楼搅成一锅粥,就可以撤了,萧子期必定不会随便放了那帮人,那他还有什么揪着不放的理由。
      他做的准备,足够让罗笙楼翻不了身了。
      萧子期没觉得意外,满意的点了点头,想给魏楚再倒上茶:“这是滇南的玫瑰,怎么样?”
      魏楚抬手托住茶壶嘴,一摆手:“不用了,萧公子雷厉风行长袖善舞,不需要我也能结案,想必没别的话了,魏某不打扰。”
      走到门口,魏楚想起来什么,站了一刻,回头问道:

      “燕宫她……方姑娘是我看大的,萧公子,打算怎么处理方姑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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