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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燕南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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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娘是方从礼一案的重要证人,她的安全我可以保证,魏公子不必担心。”
萧子期为了让他放心,挥了挥袖子。
“他答应的事情你尽管信他,这家伙说话算数。”左丘瑕灌了口烧刀子,扯着破锣嗓给兄弟助威。
魏楚皱了下眉,仍旧带着点疑虑,还是转身走了。
“去问问,燕宫……百姓应该知道方仲宁了,她和魏楚什么关系。”
听着魏楚的脚步下了楼,萧子期从窗口张望了一眼,回头对窗帘那儿说道,里面立刻闪出一个人,正是衙堂上那个黑衣剑客,从窗边一跃走了。
左丘瑕:“你问这个干什么?要我说啊,听他那话就知道这两人交情匪浅,指不定这哥哥妹妹的还是什么两情相悦的事情,你还多此一举为啥?”
萧子期“哼”了一声,轻笑道:“我看这魏良公可不简单,他可是一箭双雕的架势啊……”
左丘瑕想不明白,低头正想喝酒,突然一愣,猛抬头看向萧子期:“你是说……”
萧子期笑着点点头,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
魏楚又在街上晃悠了几圈,接受了一番注目礼才不紧不慢回到书院,刚一踏进门,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魏楚:“……”
光想着折腾人,忘了这事儿劳心费力,最是容易饿,刚才光顾着揣度萧子期,把温饱大事给忘了!
魏楚舔了舔嘴唇,想着师兄弟应该早在上晚课了,一个人灰溜溜钻进后厨,想觅点剩的填个肚子,正撞上赵昌伯蹲在灶台旁边添柴。
“先生!先生怎么自己干这种活,不让他们来帮着,快放下,学生来就好。”魏楚赶紧跑过去,一把抢下赵昌伯怀里的几根干柴扔在一边。
赵昌伯年纪大了,老年人总是蹲着容易出事情,他本人也知道,因此很少做这种事情,今天不知怎的要亲自下厨。
“先……”魏楚刚一起身,就被赵昌伯用沾满灰的手在脸上“啪”就是一巴掌。
魏楚给打蒙了,也不管脸上的黑手印,这么多年,赵昌伯是第一次打他,力道还不小,一阵麻后火辣辣的疼,嘴里还有股血腥味,应该是不小心咬破皮了。
“跪下。”
赵昌伯黑着脸,语气由不得辩解,狠狠砸在魏楚头上。
魏楚虽然没搞明白,还是愣头愣脑先跪下,抬起头一脸疑惑看着他,想着这老头儿今天怎么回事?
“你今天这破事儿,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你这大半年的,就忙活这破烂事儿?是,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本不把这科举放在眼里,可你这连科举都没成,就已成天想着算计,这算什么?算计来算计去,设这么大个局,别人可能看不明白,但你别想要瞒着我,魏良公,慧极必伤啊!”
赵昌伯张了张嘴,还想说下去,叹了口气,转身拿了只碗,舀了碗馄饨放在锅边:“快吃吧,我也说不了你,反正别老把心思放在旁门左道上了。男儿若真是会算,就要算这天下。”
魏楚跪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赵昌伯有些佝偻枯瘦的背影渐渐远去,咬了咬牙。
先生,学生受教,学生要走的路,逆着天来,也终归会一路走到黑。
魏楚怀着百般滋味吃完一碗虾仁馄饨,这还是前一阵子师娘来裹了给他们吃的,师娘厨艺虽然比不上连翘她娘, 但是样样都合他们胃口,一伙人又吃了这么多年,简直是比家里的味道还要熟悉。
踏出厨房,天已经黑了,西天尽头还残留了一丝猩红,往东猛扯一块黑布,遮了顶头苍天。铺天盖地的星光漫上来,一点一点浸洗人间的诸般苍白。
魏楚摇摇晃晃挂着一肩膀夜色径直回到屋里,他这辈子没感觉到这样空虚无力过,曾经七窍玲珑心为了心里那人如今真应了算无遗策,可到头来,他自己已不太清楚最初的目的,不断翻滚的无名情绪曾经有一个发泄的方向,现在达成了,一时不知未来该怎么走。
云艺阁那些物证大多都是他这么多年给他们埋下的祸根,被问讯的歌姬也多少算是他的内应,把那方士和添油加醋过的草菅人命应和的真真假假。甚至那间密室,如果不是他,萧子期的人没那么容易找得到。
多年前燕宫还是个打杂婢子时他便机缘巧合找到那间密室,里面藏了银票金银,还有一个带锁的盒子做工太过机巧,他打不开,不过那不重要,他这么久一件件在密室里留下的“罪证”已经足够用了,云艺阁本就不干净,萧子期要是足够厉害,盒子就由他来打开吧。
扳倒罗笙楼,如果说曾是为了燕宫那孩子,此时倒不如说,纯粹因为魏楚在心里发酵的面目全非的恶意,和那一点不知道在渴望的什么更深刻的快感。
有时候恶意与信仰不过一念之差,一条水沟隔着,轻易就能跨过。
我魏楚天生不是什么好东西,睚眦必报,前方的那些魑魅魍魉最好能学学怎么兜着。
魏楚简单翻阅了一会儿中午没看完的《韩非》,煮了壶茶定定心心喝完,洗漱一番擦了擦席子,便卷条薄毯睡了。
虫鸣声细碎,一会儿又缠绵着爬上耳边,混着夏日湿热的空气在昏昏沉沉中烦的人出了一身汗。
萧子期不习惯江南的夏季,难受的睡不着,翻来覆去又爬起来把灯点上,拽一本书来看,书也看不进去,左丘瑕那酒鬼打呼的声音隔一面墙都能听见,真不知道他睡得这么死,怎么还没被仇家干掉。
没办法,把书一摔用毯子裹住头强行入睡,活活捂出了一头汗,两条腿暴躁地把毯子蹬到地上,干脆不睡了,披了外衣脱了条凳子到外头干坐着吹风,光吹风又一阵阵流汗。
夜空如洗,干净的让人忘记了那些纷繁琐事,呆呆地坐着看天。
萧子期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已算是做成了有的人一辈子不可能做成的事,有事干时他可以心无旁骛事事周划的完美,一旦闲下来,心里总免不了空落落的,总觉得一切虽在情理中又太不合理了。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再往上,他还能追求什么呢?
都说生在盛世好,真活在盛世,总是变态的认为不那么够劲儿。
听说云广公子自幼写得一手好诗书,才学无双,他若进了官场,以后哪怕泾渭分明,日子倒也有点意思。
“老猪狗我警告你别给我造次!”
“快给大人跪下。”
萧子期和左丘瑕两人赶早就先进了大牢,辛苦那宿醉的,居然能起得来。
狱卒正一左一右押着云艺阁的老鸨上前,牢里摆了巨幅青天红日正中放一张桌子,难得这天花板老高,地牢里虽然阴冷也显得宽敞气派。萧子期坐着,左丘瑕站在他旁边抱着手臂,两人衬着不那么好的光线堪称是阎罗判官。
萧子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还有些没睡好,挥挥手让狱卒退到两边。
“本官没提审你的上司,先提审你,为什么?”
“小……小人不知……”老鸨惶恐的磕下头,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嗡嗡的难以听清楚。
“大声点,大人问你……”
萧子期抬手示意狱卒闭嘴:“本官懒得废话,因为你再能耐不过是个鸨母,你若不曾多介入那些事,罪不至死,你若涉足甚多,比起他们来你那一点又值什么?你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会保你?对于本官来说,你有什么小动作,本官也能了如指掌。”
老鸨明白意思了,往前一拜:“大人明鉴!老婆子我也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实在没什么可以瞒大人的事儿了,大人想知道什么老婆子只要知道必定如实禀告,只求大人能……念我年纪大了从轻发落……”
萧子期:“这个你放心,你只要说实话,本官便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从手边拿了纸笔,工工整整铺好,笔舔上墨。
“燕宫当年到底是怎么来的?”
“回大人,这个……具体记不大清楚了,确实是当年几个兵牙子领了几个姑娘来罗笙楼,看着年纪小资质又不错,给买下的,其余的老婆子实在不知道了。”
“是‘群龙之乱’那年?”
“算来……正是,那年头什么不贵?唯独姑娘折价,谁家不去愁柴米,罗笙楼生意难做,姑娘买进来卖出去也不值几个钱,只记得那俩孩子生的那叫个水灵,不过几串铜子儿便买来了,放平日里可真个是赚到了……”
老鸨一说起逼良从娼这事儿立刻管不住嘴,这些细节都能记得七八年不忘记,也算是做一行爱一行,脸上刚要为这天降的福缘挂起喜庆,瞥见萧子期一张脸瘫着明显是没兴趣甚至不爱听,赶紧把嘴闭上了。
“她后来有干什么事?怎么和云广公子魏良公认识的?”
“刚来的当然得先干活,那年月不太好,方通判那事儿一出,以为叛军打家门口了,教习师父各自回家逃难,就先打杂给其他姑娘做活,歌舞琴赋是后来太平几年有师父了教的,好像是做丫头时就常看着魏公子来看她,不知道怎么认识的……那时候魏公子还乳臭未干一小子,来给她送吃的,便差人赶出去,后来燕宫姑娘接客了,魏公子投了重金来见她,二人时常做着一处,见着老婆子也是一团和气,久了他一来,就直接让去找燕宫姑娘了。”
“这么说……真是交情颇深了,跟一般拉个歌女里应外合还不一样。”萧子期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摆摆手,让人把老鸨拖下去,想了想,又问道:“燕宫可有什么爱好?与别的姑娘不同的。”
老鸨皱着眉头左思右想,这头牌姑娘有啥独特爱好是自古的坊间佳话,可放燕宫身上,还真没什么能算得上姬子喜好的,那时她就该看出来,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又赶着方从礼灭门,怎么就没留个心眼。
心里唉声叹气,嘴上还是得乖乖答话。
“燕宫姑娘似乎没什么偏好,真要说起来,大概是爱看些神神怪怪的书。”
萧子期:“下去吧。”
又吩咐了一句:“鸨母将功赎过,提出来先独自关着吧,好酒好菜招待好,还有用处。”
“是。”
狱卒拉着千恩万谢的老鸨下去了,左丘瑕一扭肩膀顺势往他桌上一坐。
“怎么说?有什么眉目了?”
萧子期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么听来魏良公和罗笙楼争锋相对旧事重提,似乎只是为了燕宫的事情,他也是聪明,燕宫明显没跟他提过倒是自己琢磨了七八年琢磨出来了,还给云艺阁排了场大戏。但是单单为了个女人,弄那么大动静,还死咬着通敌不放,说不通啊。”
左丘瑕摸了摸胡茬:“你这就是少根筋了,这江湖也需柔情相伴,人家为个漂亮姑娘端个风月场怎么了?不过话说的还真有点道理,知道他是方仲宁,常人是沉冤昭雪就完了,他非得把罗笙楼整条街都一脚踩死,莫不是这人特别记仇?”
萧子期不说话,左丘瑕也想不明白,厅里一时安静下来,昏暗里顿时带了点肃杀气的阴森,还有不太真切的血腥味。
左丘瑕一时打了个寒战,裹了下衣服:“难得是冬暖夏凉……诶?你说这女孩子家的看什么神怪书?”
萧子期忽然站起来,“嗤”的笑了,一甩袖子:“去方家会会她吧。”
方家大宅院子这么些年老人们没少打理,清明中元也常来祭拜,青瓦白墙一院落,空了近十年,突然又有人了,还是死气沉沉。
刘晔安排的府兵一左一右充当门神,府兵显然是挑过的,壮实的还真不比年画上的差。
看见萧子期来了,赶紧行礼,退一边把门打开:“魏公子刚才来了。”
“嗯?还在?”萧子期一挑眉。
“是。”
“走,看看去。”
萧子期冲左丘瑕一勾手指,府兵是个粗汉子,只顾低头不看人,听了立马跟上去,被萧子期给瞪回去了。
两人转到后院里,正看见燕宫和魏楚坐在石桌边上喝茶。
“方小姐,魏公子,在下叨扰了。”
萧子期大步向前朗声一施礼,把那壁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两人吓得差点没从石凳子上滑下来,几乎是跳起来给他回礼。
左丘瑕:“……调皮了。”只敢自己碎碎念。
“萧大人。”
“萧公子怎么来了?”
魏楚那微皱着眉头的便秘表情摆着了,不待见他在这里。
“哈哈,魏公子来便可以,在下不可以?”萧子期把脸凑过去,拖长了音调,弯下腰看魏楚低着的脸。
魏楚躲开:“不敢,萧公子说笑了。”
萧子期很自来熟的往刚才两人中间的凳子上一坐,示意都来做,和左丘瑕把他俩隔开了。
“放心好了,在下不过来请教方小姐一些事情,魏公子若是有什么事也不妨说来听听,和方小姐有关的,在下即使是看着方通判,也是要管的,不会委屈了方小姐。”
燕宫立刻起身站到一边一拜:“小女恳请大人,此事一了,莫再打扰,允许小女离开,再不回卢肇。”
左丘瑕吃茶的手顿住了,萧子期也一愣,没反应过来:“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小姐为何……?”
魏楚看来是已知道了,只在旁边哀怨的盯着萧子期看,把他看的浑身发毛。
“小女血亲全失,本来也是雍州人士,对卢肇的印象也不过是烟花场子里的,实在不值得多有留恋,卢肇虽是家父故里,于我来说,却形同糟粕,且我久居灯酒巷,再居祖宅……也是给祖上蒙羞了。”
燕宫这姑娘这么多年,虽说有魏楚照顾,也是一直一个人周旋在风尘里,却不失硬气,决定的事死也不改了,低着头明摆着你不答应我就不动。
“原来……自古风月,我之蜜糖,你之毒药。”
萧子期半晌吐出一句话,抬头看向魏楚。
他脸色很不好,有些吹弹可破的苍白。
萧子期叹了口气:“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顾这次查案,余后的便是小姐自己做主了。”
“谢大人。”
燕宫坐回桌边,萧子期被她这诉衷肠的一弄,不好意思装大爷立即问话,决定先缓缓,见魏楚也没心思喝茶了,起身行礼:“如此,方小姐还是先忙自己的吧,这事情明了,查案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耽搁,在下明日再来,魏公子,可愿茶楼小叙?”
魏楚迷迷瞪瞪抬起头,忙也起身:“啊,是、是啊,在下告辞,方小姐不必送。”失魂落魄跟着萧子期走了。
到了门口,魏楚回过神来,知道萧子期刚才是在给他台阶下,拱手道:“昨日刚会过,多谢萧公子好意了,在下不打扰。”
刚转过身,萧子期一把拉住他:“魏公子且慢,魏公子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萧公子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
萧子期咂咂嘴,这小子忒精。
但是他不好把事情都明着问,魏良公未必会告诉他,只能拐弯抹角。
“方通判一事,我会好好查,魏公子宽心,方小姐的事情,还是趁早放手吧。”
“萧公子是要我放手如今,还是放手云艺阁?”
魏楚仰起头笑着看他,萧子期心里一惊,心脏漏跳了半拍:“什么?”
“再过几月,就要入秋了,天气渐凉,书生要赶考,家燕要南飞,万物各有各的规矩。多谢萧公子,云艺阁一事,不会太为难。”
这是要他别再深究了,算了,之前在茶楼魏良公也退一步没再插手,他眼下也只需把通敌一事连头带尾供上去,魏良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没理由要害他,他也还他一步好了。
短短一天,二人各退一步,萧子期都感觉这事儿上自己昏头了,不明不白就依着人情做出让步,自己就这么随便?太草率了。
但是魏良公无疑是在理的,不伤大事,曲曲旧人多年的遗冤,就凭他是翩翩书生云广公子,萧子期也莫名觉得不必再追问了,至少,看在魏良公这好眉眼的份儿上,明面上不愿再挖人心的事了。
初入人世的才子佳人,姑且放一马。
“天渐凉,燕南飞,公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