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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外楼 ...

  •   “五十年官居锦绣,一朝作星火随烟去……你说这人活世上,究竟如何才算作圆满?”
      “所求所想,皆可得。”
      “凡人之苦,皆在求不得,像你这样的呢?也是?”
      严衡玉一笑,抚摸着拂尘:“‘凡’人,只要是人,皇上看,贫道道行尚浅,未能登仙,也是个平常人而已。万物皆有所求,大多都求个平安无忧,也有少数为众生求谋,而贫道求有朝一日能悟大道,化归自然。”
      “前祝国公呢?算求得求不得?”渭宗的声音低沉缓慢,压着夜色顺桌沿爬向严衡玉,被后者轻飘飘用拂尘扫断。
      他眯起眼皮耷拉的一双小眼睛,脸上笑意丝毫没有消减:“皇上不关心前祝国公的命途是否圆满,皇上是怕薛氏怀恨在心,目前蛰伏,日后谋反。”
      渭宗被严衡玉看出了心思直接道破,也一点不恼,三个问道官,他之所以常常与严衡玉秉烛夜谈,就是因为严衡玉更了解他,会顺着他的意思。
      “那你以为呢?”
      “贫道以为,薛氏族人如今无论在江南还是京中势力,都大不如以前,肱骨被断,兵权收回,田产家财悉数充公严加看管,有的赏了与旧党毫无瓜葛的军中新人,前祝国公革职削封,现在虽然在山中赐他个大宅子好生修养着,薛氏对于旧党却是无论如何没有用,也捞不到好处,因此薛启一脉是没有能力谋反的。”
      “不用担心了?”
      “苍穹繁星,都是人间缩影,春去秋来,星移斗转,会来的躲不了,不会来的,再过个几十年几千年,也不会存在。可若是天命尽知,反倒是大限将至了。皇上不急,道不可道。”

      萧疏良蹲下来,拣了三块棱角分明,一般大小的石头摆在地上,上面垫了本书,又从竹林子里抓了一把白石回来铺在上面。
      魏楚坐在石凳上,饶有兴致的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疏良抬头看了他一眼,屈指一弹底下一块石头的一角,石头一下飞了出去,书本倾斜,白石哗啦一下倒向那一处瘸腿。
      “我跟梁轩与旧党暗地里刀剑相向已久,现在薛家倒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薛家在薛启这个主心骨以外,也并不是就没有人,除了薛家,还有周、宋两家,都是几代的大族,三足鼎立倒一足,相衡许久的现状倾覆,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局势向我们倾倒……”
      “……你愿意,继续陪我走下去吗?”
      萧疏良的目光沉沉似水,眉眼在灯光竹影下像是用水墨细细晕染,但他眼眶深,朦胧中又仍有清晰轮廓,眼角的阴影挑上眉骨,化入鬓角。他在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鼻梁旁凝着两团黑影。
      他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魏楚大脑一空,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愣愣的坐在石凳上,甚至感觉不到寒气正慢慢侵蚀进衣服。
      “啊,没事,前面的仗必定比这次要打的凶狠,我这样问,太仓促了……那我先告辞了。”萧疏良拍拍衣摆,讪讪笑着起身。
      经过魏楚身边那一瞬间,魏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抬头道:“哪有事情做了一半就停的,你三番两次这么问,还信不过我?”他垂眸顿了顿,抬眼笑。
      那一笑笑得萧疏良浑身清爽,卢肇初见时的景象涌上脑海,不是公堂对质时,而是那书生站在青瓦白墙的书院门口,穿着阵雨刚过的江南水汽,弯腰将几朵花插在一个小姑娘耳边。
      一瞬间他几乎有些自惭形秽,即使只是远远看着那个干干净净的书生。
      “好。”
      萧疏良想把手抽走,手却不听使唤的贪恋魏楚手中并不那么温暖的温度。
      “走了。”
      他毕竟是个宰相,没有强于旁人的心性绝对不可能坐到如此高位,萧疏良的薄嘴唇里短促地蹦出俩字,一咬牙抽出手,大步离开了。
      魏楚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往回走,背着手,低头叹了口气。
      他想把眼前的世道兜底翻个遍,就得一路爬上去,本以为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不是说谁够聪明,就能一路顺风顺水,人情世故相互牵制,能有今日,其实全靠的是萧疏良的关系。
      堂堂宰相,不是念经的秃驴,没必要平白无故就冲个状元名号,帮助他这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新人,说实在的,魏楚不太相信君子情谊在庙堂里能有什么作用,因为他和萧疏良的亲近来的太突然了,一直是萧疏良自来熟的主动接近,他却连他到底想从自己这里要什么都不知道。
      萧疏良和太子也希望要个清明世道,但是仅仅凭个相同信念,就能全身心信任吗?宦海里千帆齐发,几经波澜,又能荡涤掉多少初心?
      魏楚本就矛盾,一面只想要功名利禄,一面又想真有一番作为。从薛涛笺的死开始,他就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卢肇那个书生了,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说不清楚,好像信仰成了空壳,徒有一个大局,而不管是何手段。
      是他最初想要的样子吗?八面玲珑之后,是谁在无人的时候一阵恶寒。
      连他自己能不能撑到最后,魏楚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阿郎,你看,这朵花绣的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高夫人拉着他和弟弟坐在池边,魏楚这时候正是与她较劲儿的时候,偏头不理她,弟弟小,自顾自捉虫子玩。
      高夫人干巴巴的笑了笑,把花样放到一边,掩饰尴尬的把裘衣拢拢,她手上的冻疮还没好,绣花时并不容易。
      魏楚的亲娘当年的绣花时卢肇里出了名的巧,魏夫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在闺中时就以绣花闻名,后来家道中落嫁了当时还没什么资本的魏老爷,她没架子,做了巨贾夫人了,也时常给人绣点花样玩玩。
      高夫人长相不如他娘秀气,绣花也不如他娘精巧,不过是个木匠的女儿,真不知怎的就嫁进了他家门,或许真的如乡邻所说,是冲她那个小儿子,可以分魏家家产,魏楚根本没有好脸色给她。
      “阿郎,你明日要随赵先生去书院里了,我一妇人家也不好常常去叨扰,给你多绣点帕子鞋底,带上好够用。”
      魏楚梗着脖子不看她,高夫人习以为常,自己继续絮絮叨叨。
      “老爷说,让你读好书,长了见识,回来收拾家里的产业,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最末等差事,你想学,脑子也灵光,就好好学,不用管老爷想让你干什么,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但不能冲动,不能样样喜欢都去抓,一个人不能分几瓣儿,你该为自己计一计……阿郎啊,最重要的是,别失了自己啊!”

      “娘……”
      魏楚干哑的张了张嘴。
      “……你说,我该选一条怎样的路呢?”
      在他面前的这两条路,都可以荣华富贵,都可能一不留神万劫不复,唯一的区别,是选择追求无上的权利,他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了。
      魏楚把青白的手背摩擦的通红,愣愣的站在窗前:“我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希望我,如那高墙红门内的无数人一样吗?我希望变成他们吗?陈旧到,烂在泥里。

      “周大人。”
      年轻人站在凉亭里,远远向周潮作揖,若是离得近了,是能发现周潮步态并不稳健。
      他坐拥户部二十年,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所以祝国公倒下时,周潮其实没有多少慌张,但当他真正看到那个被他们称作渭宗背后第二只手的年轻人时,周潮心里说不出的有些空。不过是二十出头的书生模样,却像跟扎在心里的刺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
      “魏翰林是当红新贵,怎么想到要拜访我这风雨飘摇里的旧臣子?”
      魏楚腰弯的更深了:“周大人说笑了,下官前来拜访,是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周潮有些意外,本以为那边会扳倒薛启后来个乘胜追击,想抢先去拖个新人下水或谋为己用,没想到魏楚会直接倒戈。
      但他明面儿上并没有表现出这份意外,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魏翰林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里哪能给你什么生路?倒还要求你手下留情。”周潮示意魏楚坐下,屏退了随从。
      “下官不敢,周大人在朝二十年,稳居高位,经验阅历远远比我这个小辈丰富,在周大人眼里,我不过是个初生牛犊罢了,胡乱鼓捣些东西虚张声势,成不了气候。”
      两人相对坐着,魏楚脸上带着点笑,周潮则没什么表情,但暗地里都不如表面那么冷静。
      魏楚自己也不能肯定,祝国公一事之后,周潮会怎么动他。
      周潮:“好一个‘初生牛犊’,扳倒了朝中大员,堂堂的祝国公薛启。”
      周潮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魏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过片刻,甚至周潮都没来得及察觉,那双眼里还是几丝讨好。
      “浪头赶得太紧,立不住脚跟,总归是要吃亏的,下官初来乍到,相国大人也不过是靠皇上一力扶持,而周大人所在的势力,是几朝几代积累下来的,这其中盘根错节,哪是下官与相过大人这样的后辈,想摸清就能摸清的,不过是胳膊拧大腿,自讨没趣罢了。”
      周潮抬了一下眼皮:“照你这么说,倒是想的明白了,可单就着这薛家,你要我如何信你?”
      魏楚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过去:“若说薛家是我想博得大人注意的敲门砖,那这信封里,不如说就是下官的投名状。”
      周潮撇了下嘴角,拆开信封,取出一张簇新的纸,瞟了几眼,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字。
      “这是什么?”
      “这是下官亲自写的名册,全是相国大人的亲信,下官有幸得相国大人信赖,知道些人。”周潮不信他,大可去查验字迹,魏楚亲自写的名单交给他,怎样都可算作掺和在里面,不用怕这小翰林再反水了。
      魏楚低下头:“区区名单,上面在朝的也没有几个,大人不一定都认识,说服不了您,不如由下官为大人试试,便知真假和诚意了,大人觉得如何呢?”
      周潮“哼”了一声,语气里不免带着点意味,不知嘲的是谁:“可怜这萧疏良,威风六七年,托付错了人,白给了信任,要落得自己一身难受了。”
      “信任就能保住人头,那这皇宫都快被人头淹掉了,不是吗?投靠周大人,对我有利。下官若为了那个不顾一切投进去,才是不爱惜小命了。”
      魏楚起身作揖:“下官告退,大人选定了人还请知会下官,下官便可着手了。”
      周潮坐在原地,看着那个略显消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重又拿起了那份名单。
      “年轻人,不来点大菜,怎么能显诚意。”
      周潮捋了捋枯白的山羊胡子,慢慢的从嘴角挤出来一句好像阴曹里逃出来的声。

      “萧大宰相!萧大宰相!哟……人呢?”
      左丘瑕挠了挠头,一早在宅子里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萧疏良的人,提着个酒壶,左右张望,拉住一个侍从。
      “唉,看见萧疏良没有?”
      侍从忙弯下腰:“没有,小的也正在找大人,门子说没见着大人出去。”
      左丘瑕一挑眉:“你找他做什么?”
      侍从朝皇宫方向欠了欠身:“是东宫那位,早上给大人下了拜贴。”
      从小跟那小家伙一起吃喝的来下拜贴?有意思……估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家大人看样子是翻墙出去了,拜贴我拿走了,来了就让人到后园来。”
      左丘瑕顺手抽过拜贴,一纵身就跳的没影了,留个苦命的侍从在底下直跺脚。

      快到中午,梁轩才到相府,居然是一身便衣,侍卫都没带,就带了俩贴身随从就来了。
      “嘿,掐着饭点呢,上菜!”
      左丘瑕坐在厅堂正中,隔着窗纸看见梁轩的人影,他和梁轩见过几面,只觉得这个太子长得白面郎君似的,怎么适合呆在朝堂里。
      仆人推开门,两人见这厅堂里横着活脱脱一西楚霸王,手上端着壶酒,那架势就差扛枪,一下都愣在门口,左丘瑕很明显的看到梁轩往后挪了一寸。
      好在梁轩到底是生在帝王家,马上反应过来,上前行礼:“是左丘大侠,好久不见,打扰了。”
      “嗨,打扰什么,大侠怪难听的,就叫大哥,嘿,大哥挺好。”
      左丘瑕从椅子上跳下来,拉着梁轩到旁边坐下,仆人暗自在旁边捏了把汗,这俩人还真是一个愿受,一个没皮,不然谁有那胆量让太子爷叫大哥?
      梁轩四周看了看:“萧疏良不在么?那这帖子怎么还……”
      “那家伙不在,就是我,想见见咱当朝太子。”
      左丘瑕仰头灌了口酒,冲他臭流氓似的坏笑一声,梁轩本能往椅子里缩了一寸,反应过来赶紧又坐直。
      混账东西!他来不就是要拉拢这个左丘瑕吗?三番两次怂成这样算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个太子人家能把你吃了?
      梁轩回头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通,没看见左丘瑕那恨不得把一口牙都笑出来的熊样儿。
      “左丘兄折煞我了,”梁轩当然不可能叫他大哥,“我自小承蒙萧疏良照顾,在相府里就不要叫我太子了。”
      左丘瑕果断顺杆爬:“行,梁弟弟,你来这府上,还下了帖子,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梁轩:“……”得,没皮没脸的,过分了啊。
      他摩挲着扳指,垂下眼帘:“算是萧疏良的影响,我一直对江湖之事颇感兴趣,大概也有点因为久住宫闱的缘故吧,这些年也打听了不少江湖上的事,六绝山庄在勤王之前,就是江湖呼风唤雨的地方……”
      “听闻六绝山庄有独门六绝,江湖上虽有耳闻却密不外传,梁轩想请教请教,山庄上的六绝之一
      ——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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