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禺玄言》明公

70、节四

　　“乐班招新，凡有声、乐、舞、武等技艺者劳请细读。善歌者需熟知音律，有出众嗓音者优先；善舞者体态优美，身姿轻盈者优先；善乐者需在笛、琴、鼓等乐器间至少一种见长，能编曲者优先；武师需把式精炼，身怀绝技者优先。月例三两，并有额外薪酬，选拔地点高家园林，北郭诗社。”
　　这招新的布告自上了姑苏的几条长街之后，围观者便络绎不绝，消息很快四处传开。不出几日不仅姑苏，就连平江、相城也都知道了消息，方圆百里有些才艺的纷纷赶往姑苏高家园林，门口排起了望不到边的长队，甚至连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
　　亭子里起了一架方台，专供艺人展示才艺。台下设了一条长案，上面摆着一摞摞报名单据以及文房四宝。道衍和高启安坐于书案左右，一同审核艺人的才艺，而两人的后面设了数把椅子和桌子，是为北郭的几位才子以及蒲、柳二位美人设的。园林的各路门口有专人打理，艺人从哪进从哪出，安排得井井有条。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
　　“好！”高启站起身来鼓掌喝彩，对着台上的艺人说道：“婶婶，您的这段《汉宫秋》选的好！我自小就爱听黄梅调！我看您有些累了，先行下去歇息吧。”
　　只见台上那位艺人一脸浓妆，粉儿擦得山厚，可依旧遮不住那深深的皱纹，笑嘻嘻地对高启回道：“哎呀公子，小女不打紧地，在我们村里每年过年，村长都要邀请我唱几曲地！我一天可以唱两场呐！”
　　“好能为！您的水粉有些厚重，看不出芳龄几何？”
　　“呃...小女三十刚刚出头！正是好光景哩！”
　　“好好！先下去歇息！等我们全都审理完毕，再张榜通知好吧？”
　　“那公子我等您的好消息啦！”
　　那艺人下了台子，冲着高启道衍等人招了招手，扭扭捏捏的走出园林。道衍这才低声对高启说道：“这位大婶看着好像年近五十了，那么厚的水粉都没压住皱纹。”
　　“哈，可不，让她来演王昭君？那我高启真要被整个姑苏的人笑话了！好了，赶紧下了一个！”
　　台上早已安排妥当，一名□□上身的大汉，手持一柄长剑对着台下的众人叫道：“家传把式！诸位看准了！”说完大汉将那柄长剑直直地送入口中，直至剑柄都顶到了牙齿，在台上转了几圈，又缓缓将剑拔了出来，双手抱剑作揖：“初来贵宝地，不料盘缠丢失，家父一病不起，斗胆在此献丑！望各位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啦！先谢过了！”想着大汉会有两手绝活，没料到说的却是江湖卖艺那一套，高启气得快笑了出来，手一挥，叫道：“怎么还把卖大力丸的放进来了！赶出去！”
　　台下几位公子陪着两位美人倒是喜笑颜开，喝着茶，吃着点心，好不惬意。
　　下一位上场的是个小巧靓丽的小姑娘，话不多说，从行囊里拿出三个苹果，往空中一抛，玩起杂耍来。虽然手上有些笨拙，可嘴上却说着：“诸位大爷！可以再扔给我一个苹果，我最多同时能接四个苹果！”
　　高启看得眉开眼笑，连连说道：“恩！不错，小姑娘先停下来吧！”那小姑娘见高启夸奖，欢喜的问道：“大爷！那我通过了吗？”
　　高启噘了噘嘴，坏笑道：“没通过，不过你要是给我做个通房丫鬟，可比加入乐班赚得多了....”
　　那小姑娘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叫了一声：“哎呀！大爷你真讨厌！”苹果都没收便跑了出去，高启意犹未尽，仍冲着那小姑娘叫道：“小美人，考虑考虑呀！”
　　如此选拔也不知过了多少轮，一天都快过去了，也没有什么优秀的艺人。高启一脸烦躁地对道衍说道：“哎呀呀！这人真的难选啊！”
　　道衍却是饶有耐心，心平气和地回道：“不急，我不相信偌大一个姑苏选不出几个艺人。”
　　“礼部侍郎通天陪着你和这些魑魅魍魉过招，帮你选拔人才组建戏班，这东家当得够格吧？”
　　“你这是爱凑热闹吧....”道衍对高启从来都是直言不讳，高启也无所谓被揭穿：“哼，我可是很忙的...你不领情算了。”
　　道衍回头看了看后面，那几位公子和两位美人说说笑笑，不亦乐乎，自己招募艺人这事可倒是给他们找了不少乐子。
　　此间，台子上走上来一位长相俊俏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瘦高的身材，发髻高挽，细眉长眼，一绺长发如月牙一般盖住半面左脸，背着一条长长的包裹。在场的都能看得出来，如此相貌气质绝不是等闲之辈，定有过人的技艺。
　　年轻人先给台下深施一礼，然后打开长长的包裹，里面是一架古色古香的瑤筝。他并没有叫人安置放琴的书案，而是席地而坐，把筝放在腿上，自弹自唱起来。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那人嗓音清澈如一泓泉水，平和安详令人心悦，与琴音珠联璧合，在场的几位曲乐行家听了频频点头。道衍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位才子意境和手法可比蒲天娇、柳青逸，特意前来不可能只为了每月几两银子，定有其他的意图。
　　年轻人唱罢，起身抱琴鞠了一躬，台下报以一片掌声，这也是选拔以来头一遭。道衍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春晚次韵》非常人所能弹唱，你的音律与技法远远超出了我乐班的要求，你所为何来？”
　　年轻人起身冲着道衍深施一礼，回道：“素闻道衍先生琴曲深得智及禅师真传，造诣之上更是青出于蓝，小可仰慕许久，加入乐班便能就近学习。”年轻人直言不讳，道衍不住地点头，欣然回道：“请问公子姓名籍贯，也好登记入选！”
　　“小可冯元！祖居大都，前时战乱随父辈迁居江南。”
　　“好，您已入选，请先去休息吧！”
　　一旁有仆人引走，安排吃住。高启激动地拍了下道衍肩膀，叫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出色的人才！”
　　“恩！有此人在，乐班如虎添翼！”
　　自冯元之后能人层出不穷，再不似之前那般尴尬。上台的一位汉子，拳打得到位，腿踢得漂亮，收招又干净利落，气势威猛，一看便知是有真功夫傍身！高启看得直拍手，连连叫好道：“好把式！你入选了！还请报上姓名籍贯！”
　　那汉子抱拳朗声答道：“常德安！东昌路总管府茌平县！太祖长拳，请多指教！”
　　“嘿！一看公子不是那一般人，莫出口就知道你有本领！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啊，才高八斗谈笑风生！”小调的曲词合辙押韵，还拉得一手好胡琴，虽然是个枯瘦的老人，可却是精神矍铄。
　　“哈哈哈！您这是在夸我吗？”高启见那老人一直冲着自己唱，而且歌词里形容的跟自己很像。
　　“就是公子您啊！”
　　“哈哈！不错，有意思，你这竹板和胡琴配合的挺有意思！叫什么来着！”
　　“小老儿这叫横山竹板书啊！公子！”
　　“老人家有才艺！不过可惜我们这招的乐班戏班，不是说书的。冲着您这份手艺，我给您老五两银子，买包茶叶！”
　　道衍轻咳了一声，探身跟高启嘀咕一下，高启又瞧了瞧道衍，道衍轻轻的点点头。高启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对老艺人说道：“老人家，东家不行掌柜行，我是替掌柜选人的，恭喜了！掌柜看上您了！下去休息吧！”
　　唱竹板书的老头喜笑颜开，抱拳回道：“小老儿横山熊庆喜，谢谢两位大爷啦！”
　　如此过了几日，乐班的人数也选拔了近半，道衍自然高兴。高启和几位公子的心情也不错，每日不请自来，而且按时按点，公事私事都撇在一边，也没人再提什么曲水流觞，通日陪着两位美女看艺人们表演，好不痛快。
　　今日的园林门口依旧喧嚣，选拔开始了。门子让进来一位少年，约十四五的年纪，蓬头垢面，右手曲着，脑袋还不停的左右晃动。高启见这少年似乎有残疾，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下人回道：“这娃娃说他有绝艺！”
　　高启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身上有缺还敢出来献艺，那一定身怀绝技，其他的几位连同道衍也觉得不可思议，纷纷拭目以待。
　　只见那少年走到台中，看着台下众人都聚精会神的盯着他，眼泪却慢慢从眼中滚落，一下跪在地上，磕头泣不成声道：“诸位师傅，诸位师...傅，小人自小患有脑疾，小人...能扫地、洗碗，小人能做很多事！求大人收留，小人给大人磕头了！磕头了！”
　　高启见又进来一个讨饭的，没好气地对着下人喊道：“你们这么大的人居然被娃娃给骗了？”
　　管家带着几个下人赶忙跑过来，拖住小娃就往外走，那患有脑疾的小娃也不敢反抗，只能泪汪汪的祈求能被收留。
　　“慢！还是留下他吧。”说这话的正是道衍，高启一听这话心中大为不悦。自己正殚精竭虑的为他道衍选人，没想到正在气头上他还跳出来发表相左的意见，这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冲着道衍大声嚷道：“道衍！你和尚还没当够呢？现在不是你大发慈悲心肠的时候！如果开这个口子的话，会有无数这样的人来投奔你的！你是开乐班还是开慈善庄？”
　　高启最见不得坑蒙拐骗和滥竽充数的，这少年的伎俩确实骗了在场的所有人，而且身患脑疾的人自顾不暇，更别提照顾他人生活，故而带着他就是累赘，这种骗人的累赘当然让高启异常的反感。
　　“东家莫急！”道衍给高启倒了杯茶，安抚道：“东家说的确实有理。不过既然让我碰到了，说明还是有缘，这次就破一回例吧！下不为例！好么？”
　　道衍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口中满是哀求，这让高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真要折了道衍的面子就显得自己小气了。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好吧！你是掌柜，选人是你来决定！我只给些建议，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提个醒，你看他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你是让他照顾乐班，还是乐班的人照顾他？”
　　道衍当然懂得高启的顾虑，回道：“谢东家考虑周全！就交于某家吧！那孩子你过来。”
　　下人放开了手，那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给道衍跪下，颤抖着说道：“谢...主人公！谢主人公！”
　　道衍扶起那少年，对他说道：“以后就吃住在乐班，你有脑疾，行动多有不便，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来练习。希望三个月后你要跟常人一样，担负起乐班的生活起居，如果达不到的话别怪我留不得你！”
　　那娃儿激动得连连磕头：“谢恩...公收留！谢恩公...收留！我一定能达到！”
　　“孩子，你有名字吗？”
　　“双亲和大哥..死得早，我排行老四..父辈姓王，街上人便管我叫王小四。”
　　道衍沉思了一会儿，回道：“你自小有脑疾，我希望你忘掉你这身病疾，放下包袱轻松前行。忘疾、忘疾...你以后就叫王吉如何？”那少年眼睛一亮，激动地连连叩拜：“好！当...然好！谢恩公赐名！”高启看到这一出，指着道衍对两位美女和几位公子道：“看到没？还不忘和尚本性。”

　　“哎呦呦！这腿练的直！”
　　“哎呀！这腰真是细...”
　　“这袖子功和这舞跳的也好啊！”
　　“青逸姑娘！这很有你的几分风采啊！”
　　几位公子称赞的是一位翩翩起舞的姑娘，那姑娘腰肢纤细，体态婀娜，舞姿轻盈宛若天边那时卷时舒的流云。如果加上一些仙雾的话，众人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宫，看到了月中那身姿曼妙的嫦娥，真是美不胜收，直将几位公子看得拍案叫绝。
　　姑娘跳完将袖子收回来，冲着台下诸位公子道了万福。几位公子纷纷盯着柳青逸，因为她才是跳舞的行家。
　　“青逸姑娘！这舞怎么样？这袖子功，这腰身！跟你的功夫相仿啊！你是姑苏第一，那这位可就是第二了！”
　　柳青逸冷哼一声，不屑地回道：“那是自然，这是我丫鬟，我栽培出来的！”
　　“啊？！”没等几位公子惊诧，那姑娘已经走至近前：“奴婢见过主人，见过诸位公子！见过蒲姑娘！”
　　“这！这！这化过妆都认不出来了！是琪珠还是冠缨来着？”高启惊讶地问道，丫鬟笑语嫣然地回道：“奴婢是琪珠！冠缨是修琴法的。”高启转向柳青逸连声赞叹道：“哎呀呀！只知青逸姑娘琴舞双绝！没想到这才几年光景，连自己的两个丫鬟都栽培出来了！”
　　“高大人过誉了，奴家这点微末本事哪敢叫绝。”柳青逸话里透着酸，眼睛却故意扫了一眼蒲天娇，蒲天娇虽然木讷，也感受到了柳青逸这是在炫耀。
　　这一手确实让蒲天娇对柳青逸另眼相看，不由得心中感叹：她丫鬟的舞技已然是美绝姑苏了，那她的技艺更是可想而知！既然被称作琴舞双绝，那琴法也定然绝非等闲，应该不在我之下，当初真的是低估她了...
　　柳青逸让自己心爱的丫鬟加入乐班，这让高启十分惊诧。高启清楚这两个丫鬟的分量，高官富商想要看舞听曲一次就要十几两银子，这两个丫鬟每个月只献艺几次，一年就能赚几百两，加上赏银能拿上千两，而加入乐班每月只有几两银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想罢连忙问道：“青逸姑娘，琪珠加入乐班是你的主意？”
　　“当然了！道衍要做一番事业，我自然要支持了！”
　　道衍听了脸上泛起了红晕：“呃...琪珠来串场自然欢迎！”
　　柳青逸高声问道：“串场？既来之则安之，我的丫鬟就是来加入你的乐班的，难道你不中意？”
　　道衍支支吾吾回道：“中意！当然中意！不过你不用丫鬟了嘛？”
　　柳青逸哼了一声：“你的乐班走到哪我跟到哪！我也要加入乐班！”
　　“哎！哎！那九方阁怎么办？”高启饶有兴趣地追问，柳青逸冷笑一声：“晾着！我每月去一次就足够了，九娘敢把我怎么样？”高启点点头恭维道：“对呀！你是她最大的摇钱树，以你的声望另起炉灶都行了！还在九方阁就算对得起她了！”
　　“所以我决定跟着道衍一起做一些事情！”柳青逸这话说得毅然决然，盯着道衍，眉目里像是传递着什么。道衍赶忙避开柳青逸的目光，脸上阵阵发热，嘴里不知该说些什么：“青逸姑娘这么支持，小可不知该如何是好....”
　　“道衍，我不求别的，有时间就要多指点我的琴法。以前当和尚也就罢了，如今还了俗，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是...是...”
　　“师傅我也要一起！”蒲天娇自然不能放过可以学习的机会，道衍被两位美人搞得嘴里只会回“是”这个字眼了。
　　高启见柳青逸如此魄力，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仔细想想，当官这几年好生无趣——成天勾心斗角，防暗箭躲冷枪，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几年光景还不如这几日来的开心快乐，人生匆匆几十年，自己已经虚度过半，还没搞出个名堂来，关键是没有找到喜欢的营生。如今这次天赐的良机，让道衍找到自己，应该是自己人生中千载难寻的一次转变机会。做那种没意义的官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做得再大也不会快乐，倒还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
　　想罢，高启一拍桌子叫道：“有魄力！明日我去辞官！随道衍一起经营乐班！”
　　道衍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高启一脸笃定地说道：“不做官了！你的曲子谱得虽好，但是文笔我信不着！你这儿缺个写词的！我自信这活儿得我来！”
　　“二品大元啊！玩笑不是这么开的，礼部侍郎你都不想做了？”
　　“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当官真的没意思！一点儿都不开心！我其实早就不想做了！”豁然开朗的感觉让高启笑出声来。说到辞官，高启忽然想起了当初断言自己会辞官的袁珙，心中感叹：“袁先生果然厉害！看来他一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这种高人有机会要再去拜访！恩，以后与道衍、两位绝世美人一同经营乐班，发挥自己的才华写些诗词，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才痛快啊！”
　　道衍见他主意已定，也洒脱地笑道：“那好吧，某家只能先收留你了！”高启拱手笑着说道：“哎呦！谢班主了！”
　　道衍摆了摆手，问道：“你出钱出力还让我当班主！不怕赔了买卖嘛？”高启一拍道衍的肩膀，自信地说道：“那就得试试我的眼力了！”
　　此时台子上正尘土飞扬，一名武人在表演枪棍把式，一下抖了两个枪花。道衍被他这把式所吸引，惊叹道：“这枪法好生眼熟，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道衍的这位朋友此时正卧在杂草之中，闭着双眼，睡得很香。一缕强光透过狱窗投在脸颊上，叫醒了这位熟睡中的朋友，只见他双眼猛然睁开，现出犀利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