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禺玄言》明公

69、节三

　　柳青逸倒是没有那么惊讶，因为她晓得道衍即使还俗了也能找到不错的点子活下去，跟他在一起，要比这几个成天聚在一起说些“骚词浪语”的公子强上数倍。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啊！”高启将手中的扇子一拍，笑着抚起掌来。高启已经表态，有几个公子也跟着应和起来，徐贲一般不跟着高启起哄，将道衍拉过来问道：“你具体打算怎么实施？要我们怎么帮你？”
　　道衍伸出三根手指，回道：“银子！我组建乐班需要银子，要诸位帮我凑银子，我给诸位三分的利头，一年后我连本带利一起还各位！”
　　高启笑得轻松，把扇子放在石桌上回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赞助你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本金也不要了，一年后你送给我一首曲子。这曲子不用歌功颂德，如实写我这个人就可以！怎么样？”
　　道衍没想到高启如此爽快，一时无言以对，高启拍了拍道衍的肩膀，笑道：“凭你道衍的名号也不止一千两银子，这个交易怎么样？”
　　那几位公子也凑上来谈条件：“道衍！我没有高启那么有钱，我给你三百两，一年后你给我四百两就行！我比较实在，就是缺钱...”
　　“道衍，哥哥我这儿最近手头不宽裕，赞助你五十两，不用还，过节了请你到家来弹几曲助兴时，你别推拒就行！不算坑你吧！”
　　虽然都是七嘴八舌的语带调侃，可这几位公子没多会儿就给道衍凑了两千多两银子。道衍拿着满满一手的银票，惊诧地说道：“我以为能凑个百十两就不错了，没想到一下就这么多！”
　　“都说了你道衍的名头不止这些！”
　　道衍看了看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高启这几位公子说道：“我突然有个想法，你们替我拿捏一下？”
　　“快快道来！”
　　“苏杭富庶，曲艺早已是百姓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了。我观姑苏城里成了名的乐班也不止十家，只不过那乐曲和曲词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旧曲目，即使这般只要开班照样如火如荼，场场座无虚席。
　　我对音律有点建树，想试试组建个乐班，一来锻炼自己技艺，二来给自己找个营生的手段。恰巧诸位给了我这么一个大机遇，那我为何不搞得大一些？将咱们姑苏整体曲艺的品质提高一下。”
　　“有点意思啊！”
　　“有志向啊！道衍！”
　　“要组建乐班就要招人，我手上有如此多的银两，何不在整个姑苏做个乐班人才的选拔，由选出的精英来组建乐班。我现在就筹划一个曲目，将这般人才聚在一起，做一个类似《窦娥冤》这样的大戏，在苏杭做巡回展演。大到皇宫官府豪富宅邸，小到街头巷尾勾栏瓦肆，赚到的银两一方面满足乐班创作和日常的开支，一方面回馈给出钱的东家，诸位公子谁投得多谁的收益就更高，将其打造为苏杭顶级的乐班！你们看如何？”
　　高启听得兴起，直把扇子都拍碎了，瞪大了眼睛叫道：“妙啊！道衍！”柳青逸也拍手应和道：“又可以听到道衍的琴声啦！太好了！”
　　“师傅，我也要加入乐班！”蒲天娇心直口快，紧跟道衍的节奏，道衍笑着回道：“当然把你算进去了！你弹唱的技艺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柳青逸见蒲天娇先入为主，也不示弱地说道：“道衍班主也要给我安排几个场次哦！我可是会来串场的！”道衍笑得更是开心，拱手回道：“有青逸姑娘给我们撑门面，更是蓬荜生辉了！真是想请都请不到啊！”
　　蒲天娇拉着柳青逸的手问道：“姐姐！你在哪里高就？不如直接加入我们来的痛快？”
　　柳青逸听她问了出身，脸上的欣喜骤然收敛，面带难色支支吾吾：“呃，我....”高启赶忙接过话茬叫道：“青逸姑娘，你要是答应做我的妾，赎你只要一句话，一张纸。”
　　柳青逸的脸一下沉下来，冷声说道：“难道我没钱把自己赎出来嘛？”高启一看玩笑开过了，马上嘻嘻哈哈起来：“哎呀呀，大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蒲天娇听到“赎”这个字眼才知道眼前的这位靓丽的姐姐是个妓女，在心中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行为举止一下戒备了很多。毕竟她的城府不够，眼神、气色表现的非常明显，柳青逸一眼就看了出来，心中很是难受，叹息了一下，沉声对蒲天娇说道：“天娇妹子，你不是中原人，还请不要嫌弃。我虽出身卑微，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坦白些说我是那种卖艺不卖身的艺妓。”
　　高启也连忙对蒲天娇解释道：“青逸姑娘每天见到的不是达官就是贵人，不是王侯就是将相，想要替青逸姑娘赎身的大户，我都要算十名开外了！没准哪天就贵为王妃了！”
　　听高启这么说，蒲天娇才知道原来柳青逸是姑苏顶级的艺妓，不是那种靠身姿和床笫功夫取悦于人的下贱货色。严格来说应该是‘艺伎’而不是‘妓女’，只是身在青楼而不是教坊罢了。
　　不过即使这般，蒲天娇心中还是有些看她不起，再怎么说也是妓女！师傅怎么可能倾心于妓女呢？想到这儿她安心了许多，略有些歉意地对柳青逸说道：“哦...我还不太了解中原的人情世故，刚才确实是误会姐姐了，我以为跟我们刺桐的那种妓...呃...改日请教一下你的琴艺啊！”
　　蒲天娇这话自己也觉得别扭，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拐到请教琴艺上了。柳青逸虽然面上笑得和善，却烦透了蒲天娇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心中冷笑道：“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何时受过这等讥讽？跟我请教琴艺？这是向我宣战嘛？！不应战岂不是让人看不起！不光是为了苏杭第一乐女的名号，也要告诉你，道衍即使还俗了也要先问过我，怎么可能被你这个蛮夷女子左右？”想罢爽快地回道：“好啊，择日不如撞日！”
　　高启没听出来柳青逸的意思，还乐得拍手道：“哈哈哈，今天不仅有眼福还有耳福！两位姑娘一展技艺，可便宜了我们喽！”
　　柳青逸和蒲天娇都是道衍教出来的，他自然知道两人的手段如何，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听琴，将手举在空中说道：“停！展什么才艺！斗什么琴！都正午了！我这几天没怎么吃饭，就快饿死了！”
　　蒲天娇刚才还不觉得，听见道衍一叫饿，自己也觉得腹内空空，对柳青逸说道：“姐姐还是改日吧！师傅饿了！”
　　“高兄，你找地方我请客！你去过的馆子多，找个气派的地方，我还要跟你商量写曲词和组建乐班的事！”
　　高启本想看两位姑娘斗曲，就这样被道衍打断了，关键是蒲天娇也说饿，绝不能逆了美人的意思。姑苏好吃的馆子太多了，道衍请客的话……高启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叫道：“好！咱们边吃边聊！走！易膳楼！”

　　易膳楼雅座天字一号内，几人安然就座。酒楼装点得甚是雅致，房中一直缭绕着淡淡的花香，墙上装饰着文人墨客的书画，甚至还能看到梁柱之上有之前的食客留下的墨宝。
　　“道衍，你还俗了还斋戒嘛？”高启正要点菜，问了问道衍的忌口。道衍心道：近几日喝得不知生死，不能自已，酒果真是穿肠毒药，还是不要再沾了。我现在已是俗人，不需要在乎那些释家规矩了，尝尝那些所谓的山珍海味吧！于是笑着回道：“酒就不要了，其他的不打紧，尽管来，我也正要尝试一下大鱼大肉的滋味！”
　　高启把眼一眯，回道：“哈哈！今天有意思了！和尚还俗大宴！得见识一下！！！”
　　道衍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还俗，心中不由感慨：“自打十三岁入释门以来，从未体会过酒色财气，没想到这几日一股脑的全冲到面前！”道衍正沉思着这几日的浑浑噩噩，菜已经端上来了，不出一刻，罗列杯盘。
　　高启夹起一块肉放到道衍的碗里，笑眯眯地开口招呼道：“来来来！这易膳楼的东坡肉远近闻名！道衍兄赶快尝尝！”说完便盯着道衍，一言不发。
　　道衍看看了肉，这几日确实也是饿了，感觉自己能吃下整桌子的菜，正要吃，却感觉好像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抬头一看，一整桌子人都在盯着他看，高启更是如此，给他夹过菜之后筷子都没放下，眼巴巴地等着看道衍怎么吃肉。
　　道衍被盯有些发慌，冲着几人叫道：“都盯着我做什么！没见过吃肉啊！”
　　高启赶紧给两位姑娘夹菜，边夹还边一脸肯定地回道：“恩！确实没见过你吃肉！觉得有意思！”旁边徐贲也附和道：“确实！认识和尚这么多年了，斋饭都很少见吃，更别说和尚吃肉！”
　　道衍被他们说得紧张更甚，拿起筷子，朝着盘子里那块油亮的东坡肉夹去，夹起来时手却有些颤抖。道衍看着筷子上这块肉，心道：“记得第一次吃肉是在小时候，父亲抓了很多麻雀，依稀还能想起那味道，着实让人难以忘怀！自从当了和尚，为了专心修行禅定，整日刺激地仓、神门、足三里几个穴位来抑制食欲，十三年没有破荤戒，之后的生活也就习以为常了！没想到今日……呵呵，造化弄人呐！”
　　沁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老抽、生抽、花雕、香葱已经压住了肉的荤气，只留得香味令人食指大动。道衍已经几天没有好好进食了，再忍不住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将这块肉放在嘴里，当牙齿向下切压这块肉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猪的嘶鸣！
　　顷刻间，他似乎感受到了这头猪生前遭斩杀时的痛苦，嘴里已然血淋淋的仿佛在吞食生肉一般！这莫名而来的血腥之气充斥在他的鼻间口中，令他一阵恶心，赶忙把肉呕了出来！虽只是一瞬间，道衍便起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眼前却依旧能看到这头猪在被屠杀那一瞬间的痛苦挣扎！
　　“哎！怎么吐了！？”所有人都看到道衍吐出了这块肉，表示对“突然吐出来”这一举动非常费解。因为这天下绝伦的美味就连诚王都赞不绝口，道衍怎么会如此反应？！
　　高启忙问：“怎么回事？道衍？不太适应？还是太油腻了？”道衍咳嗽了几下，摆摆手说道：“我还是先从素菜开始吧，慢慢过渡一下！一上来就吃肉还是不太习惯！”于是他看向桌子，刚上的一道菜是脆炸藕片，道衍夹了几片先施裹腹，嘴上还说道：“恩！这藕片不错！我还是先吃这个比较好！虽然还俗了，但是释门的规矩一时还无法释怀！”
　　高启在一旁忽然露出了一脸的诡笑，几位公子也在一旁偷笑，连柳青逸也以袖掩面娇笑连连，只有道衍和蒲天娇不明所以地愣作一团。
　　道衍一脸的莫名其妙，也看出高启定是有什么坏点子，推了他一下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蒲天娇也不懂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好奇地问道：“是啊？怎么了嘛？”
　　高启笑够了，才开口言道：“道衍，你知道这家酒楼为什么叫易膳嘛？”道衍嚼着藕片，见他笑得那么得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
　　“为什么？有什么渊源？这种大酒楼都是有来头的嘛？我又不是你，成天山南水北的胡吃海塞....”
　　高启诡笑着说道：“易，就是变换。这个酒楼高就高在荤素互易，你大约能猜出来了吧！”
　　道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却没有说话，高启接着说：“你刚才吐的那个东坡肉其实是豆腐做的。素菜做荤菜不难，而这个芙蓉藕片可就讲究了！先将鸡腿肉和虾仁分别捣烂成肉蓉，将两种肉蓉放于盆子中，放入黄酒、淀粉、蛋清和碎马蹄，加入盐搅拌。这道菜要求肉蓉结构紧实呈团装，这种做法属于功夫菜，必须顺着一个方向搅拌才能让每一丝肉蓉都朝着一个方向排列，这样成品才会口感脆滑，若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反方向的搅拌，则会前功尽弃。肉蓉搅拌好之后，取出一部分压成藕片大小的肉饼，正反面拍上淀粉再放置于模具中压制成藕片形状，起油锅，烧至油六成热即可下锅，炸至金黄捞出。”
　　说到这里，高启笑嘻嘻地看着道衍，拱拱手道：“也就是说，道衍大师，您还俗的第一次功课做得可是非常成功啊！”
　　“啊！？...”道衍听完，嘴咧得碗一样大，刚吃下的藕片带着口水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