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禺玄言》明公

68、节三

　　两人雇了辆马车，从相城赶到姑苏，在一家园林门口停了下来，门匾上赫然写着“高家园林”四个大字。
　　道衍带着蒲天娇就要入园，两个门子拦住二人问道：“两位！这是私宅，不能....”其中一个门子突然发现道衍的脸有些熟悉，惊叫了一声：“啊！是道衍大师嘛？”
　　道衍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哈，没认出来！快请！快请！”另一个门子也赶忙让开了道路，道衍带着蒲天娇进入了园子。
　　“道衍大师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差点没认出来！哎？你那个色目小妞没？”那个门子发觉说了半天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看，另外那门子呆呆地望着蒲天娇的背影，口水都淌了出来。
　　蒲天娇第一次走进如此大的园林，山石水草，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疏密有致，简直目不暇接，“哇！师傅你是认识高家园林的主人吗？”
　　“一会儿你就见到了。”
　　两人过了一面湖，沿着湖岸水榭继续往前走。那水榭蜿蜒分成几条细流，蜿蜒向远处的一座亭子。
　　还没到亭子，就见一位身着青衣相貌出众的女子倒了一杯酒，之后将那杯酒放在荷叶之上，再将荷叶一推，那荷叶顺水而行，渐渐飘到亭子里面。
　　亭子里坐着几个公子，正在聊天乘凉，那乘着一杯酒的荷叶缓缓飘了过来，停在一位公子的面前不再动了。其他几位公子见了笑道：“高兄!又是你，看来你与柳姑娘颇有缘分啊！”
　　这位公子眉毛一扬，将酒杯端了起来，想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把酒喝下去。其他几位公子等得烦了，纷纷叫道：“想不出词了？不行就我来啊？别耽误时间。”
　　那公子哼了一声，往远望去，正看到了往亭子这边走来的道衍，身旁还有一位窈窕的色目美人，那美人正观赏着枝叶招展的梅枝。公子马上来了兴致，笑着吟道：“思卿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不共人言唯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当道衍和蒲天娇走到近前，诗也正好吟完，这位公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抚掌大笑道：“哈哈哈！稀客稀客！大师怎么今日有空来此啊！”
　　其他几位公子背对道衍并没有看到，这才意识到有客人到访，纷纷起身相迎。道衍见到几位公子都来见礼，刚要双手合十口诵佛号，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了，马上改成儒家揖礼。高姓公子上下打量着道衍，见他不修边幅，头上已长出近寸的头发，一身俗衣，与往日大相径庭，惊诧道：“哎呦！道衍！你还俗啦？”
　　几位公子也是一脸惊疑：“对啊！大师这一身俗人打扮是何来由？”
　　道衍见大家都已问到，硬着头皮回道：“惭愧！惭愧！无缘禅修大道！心有嗔念，身犯酒戒，确实做不得和尚了，诸位也就别再问了。”
　　几位公子见道衍断了后话，也就没再纠缠这个话题。一旁早就有公子按捺不住，想知道道衍身旁人是谁了，插嘴道：“这位美人是？”道衍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着自己闲聊，忘了还带来个蒲天娇，忙向众人介绍道：“哦！差点忘了，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蒲姑娘，双字天娇，故里在刺桐。”
　　蒲天娇这些时日已对中原的礼节有所了解，对着众公子先道了个万福礼，落落大方地说道：“天娇见过诸位公子！”
　　中原很少见到色目的美人，加上蒲天娇穿的胡服贴合身形，更显窈窕身材，几位公子的眼睛根本离不开，不自觉的把蒲天娇围在中间问长问短。
　　“姑娘来姑苏做什么？”
　　“啊，她来学习音律，已拜曲散人为师。”道衍替她回了一句，没想到蒲天娇冲着道衍反驳道：“师傅！我没有拜郑先生为师啊！我只认你做我师傅啊！”
　　道衍被说得一时语塞，“哎呀呀！”几位公子顿时醋意大增，纷纷奚落道衍：“你看看！你看看！真是近水楼台。”那位高姓的公子跳出来，一脸坏笑地对道衍说道：“好你个道衍！我知道你为什么还俗了！也难怪，为了佳人莫说是还俗，少活些时日也是值了啊！”
　　道衍一把推开他，怒喝道：“就你泼皮！你何时见我破过色戒！”
　　那高姓公子对着道衍挤了挤眼睛，邪邪地一笑，叫道：“也是啊！大师！那不如这样！你对佳人无心，可我们对佳人有意啊！赶紧把我们介绍给人家姑娘呀！”
　　道衍一看这帮公子跟饿狼见了羊一样，口水都流在地上了，不过还没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向蒲天娇作介绍，先指着那个喝酒吟诗的高姓公子道：“这个叫高启！”
　　那公子正是一月前访过袁珙的二品礼部侍郎，高启，高季迪。高启笑盈盈的冲着蒲天娇揖了一礼道：“在下高启，字季迪，长洲人士！蒲家小姐有礼了！”
　　蒲天娇躲在道衍身后，腼腆地点了点头，高启见状顺杆子就往上爬，继续问道：“蒲小姐贵庚呀？”
　　“二十有三...”
　　“二十三！好年纪！比我小三岁！”高启咂咂嘴追问道：“敢问小姐有否婚配呀？”
　　“尚未....”
　　“可有意中人？”
　　蒲天娇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不再回应高启，娇嗔地看着道衍道：“师傅....他....”
　　道衍并没有说话，斜眼冷冷地瞟了高启一眼，高启知道自己有些没趣，退在一旁，不过眼睛还是盯着蒲天娇。道衍接着往下介绍那几位公子：“这是杨基杨孟载，这是徐贲徐幼文，这是王行王止仲....今天只来了七人，姑苏的文人墨客叫他们北郭十友，原来这个地方被称为‘北郭诗社’，后来高启干脆将整个园林买了下来，就成了他的私家园林。
　　起初才子佳人聚了无数，琴棋书画不能尽兴，便效仿古人在这水榭旁玩起了曲水流觞。荷叶载着美酒飘到哪位公子前面，哪位公子便要吟诗作对，只有作出合辙押韵、立意精妙的诗词才能喝得此酒。
　　渐渐的，吟不出诗来的读书人都碍于颜面不敢再来了，只有这十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能相互博弈。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才冠姑苏的大才子！”
　　听到这里，蒲天娇放松了许多，开始对这些公子有些好感了，忽听身后传来柔柔一声：“姑娘放心！他们并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只是有时候行为很像！”
　　蒲天娇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位长相极好的女子，纤眉上扬，凤眼明亮，鼻直唇薄，瓜子脸白皙秀气，一抹淡妆，微有腮红。一身金丝勾边的绯色纱衣，淡雅的抹胸长裙并着紫珊瑚耳坠相得益彰，气质雍容却不落丝毫凡俗，自与蒲天娇有所不同。如果说蒲天娇美艳绝伦的话，那么这位姑娘就是典型的温婉可人，论容颜都可谓倾国倾城，但两位美人一中一西风格迥异，美也是美得轩轾难分。
　　蒲天娇很少能见到如此风采之女子，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
　　“哦，这位是柳青逸姑娘，也是抚琴的行家，久负盛名于姑苏。”蒲天娇一听也是爱抚琴的人，马上觉得亲切很多，迎上去牵着柳青逸的手说道：“姐姐好漂亮！姐姐贵庚？”
　　柳青逸微微一笑，摇头道：“先不着急称姐姐呢！我们同岁，你生辰几何？”
　　“我是年尾腊月。”
　　“奥！那还真得叫我声姐姐，我长你三个月。”说完轻轻一指道衍，口中带着埋怨：“你这师傅真是偏心眼，我的这几手琴法都是他传的，我央求了他好久要拜他为师，他都不肯，到你这却肯破例了！”
　　道衍听到后知道这是在数落自己的不是，赶忙解释道：“青逸姑娘，我不是天娇的师傅，我这点手法真的不配当两位的师傅，不过是天娇高抬我才这么叫罢了。”
　　“喔？原来不是师徒关系...那我就知道什么关系了，好妹妹，你好能为呀！能让道衍大师还俗！我真的要另眼相看了！”柳青逸这话说得不冷不热，带着一些酸味儿，不过说的不无道理。道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蒲天娇成天跟着自己不清不楚的，也没有个说法，偏巧正赶上了北海禅院被烧的事端，自己还了俗，两件事放在一起就不好解释了。
　　蒲天娇见师傅满脸通红的憋在那里一语不发，赶忙摇头喊着不是，而几乎是同时，道衍恰巧也摇头喊不是，这二人的不约而同看起来甚是滑稽，将在场的几位都逗笑了。
　　蒲天娇虽然也是羞得面红耳赤，但还在极力的解释：“是我成天死缠烂打在师傅身边的，是我想多向师傅学习一些的。师傅是为了他自己的事情才还俗的！跟我没有关系的！”
　　蒲天娇的中原话虽然直白，可解释得比较清楚，道衍觉得不用多说，只补了一句：“天娇所言非虚，我还俗的事却是与她无干。”
　　听道衍这么一说，柳青逸的脸上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拉住蒲天娇的手说道：“没想到妹妹如此直爽，姐姐就喜欢你的性子。千万不要跟姐姐较真，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句玩笑，我说话的语气完全是被这个高大官人给带坏的。”
　　“哈！青逸姑娘真是伶牙俐齿，直接把黑锅甩在我的背上。”
　　“嘿，高启！每次你们几个玩曲水流觞都要把我找来，说什么没有美人没意思，怎么？我刚才那话哪点挖苦你了？我只不过是仿着你的语气问的，不是嘛？”
　　“哎呀——我的柳美人！我能影响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你得替我多问几句！让我影响你更多一些！”
　　“切...”
　　高启见惹不起美人赶忙转移话题问道：“呃，对了！道衍，北海禅院是不是你修行的地方？听说最近着火了？”
　　“恩...”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而还俗吧？”
　　“难过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总之我已经和禅修无缘了。”
　　高启对智及禅师没有舍利子的事也有所耳闻，也不想再触及他的伤口，只淡淡地问了句：“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道衍像是在等着这句话一般，笑着说道：“这就是我今天来这的目的！”
　　“哦？你要我们怎么帮你？捐款修复北海禅院嘛？”
　　“不，我已经说了，我和禅修无缘了。”
　　“那你打算....”
　　道衍闭目仰头，叹息了一声，回道：“我除了禅修，这辈子唯一醉心的便是编著‘曲乐’了！我打算当班头，组建个乐班！”
　　在场的几位听道衍这么一说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的是什么药。
　　蒲天娇亦猜不出师傅这是要做什么，原来不是说好和自己游历天下，创作曲词嘛？怎么又改成组建乐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