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禺玄言》明公

34、节四

　　舍利子。
　　依据佛典“缘生性空”中“缘生”的义理，舍利子是僧人荼毗后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得果。舍利子在佛教与民间受到尊敬和供奉，民间流传认为舍利子是久离七情六欲，功德圆满的慈悲高僧圆寂茶毗后的神迹显化，如果僧人圆寂后没有舍利子那么就算不得高僧。

　　道衍策马一口气从寒山寺赶回北海禅院，进了寺就一溜烟的跑到住持的禅堂，也不叫门直接闯了进去，禅堂内智及禅师正在给几个寺院的管事讲法，门突然被人撞开，都吓了一跳。
　　道衍见师傅智及长老面色红润，没有病相，心中松了一口气，心中骂道：“道清这混小子！玩笑开得这么大！回头要好好收拾他！”而自己鲁莽的闯入主持禅堂，礼数尽失，立即跪在地上赔礼道：“师傅，弟子冲撞了！”
　　智及禅师看穿了道衍的心思，笑着对他说：“不要埋怨道清，他没有说错，是我让你回来的，我确实要圆寂了。”道衍闻言先是一惊，不太确定师傅刚才说的话，智及禅师确定的冲他点了点头。道衍看得出来，师傅并没有戏言，他从没想过师傅会这么快的离开自己，十三年师徒情谊，更像父子一般，令他心中一时无法接受。
　　道衍有些心慌，往前跪行了几步，抓住智及禅师苍老的手腕哽咽的说道：“师傅！师傅......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您病了吗？徒儿给您把把脉！”
　　智及禅师总是笑盈盈的，淡然地安慰道衍道：“呵呵呵，不用了，我没有病，只是要做的都做完了，该走了。”
　　“师傅！师傅不要这么说....师傅！道衍回来伺候您，道衍还没报答师父....”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智及禅师把道衍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劝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你这样如何修得上层禅境呢？”
　　道衍一听此话更是泪如雨下，回道：“心如铁石非我诉求的禅，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授我禅法，教我琴棋，情义如何舍得！”
　　“为师不过是不用这副皮囊而已，不要拘于色相了。”
　　听了这话道衍无言以对，紧紧的抓住师傅的手，埋下头泣不成声。智及禅师也有些心酸，知道道衍的这份孝心，慢慢扶起道衍说道：“招你来是有事交待于你！你且要听好。”道衍见师傅有事托付，擦了擦眼泪振作起来，郑重地拜道：“师傅请讲！”
　　智及从禅床上拿起袈裟与禅杖交于道衍，亦是一脸郑重：“从今日起你便是北海禅院住持，日后深修禅定，多行布施，广传佛法。”
　　道衍觉得有些突然，虽然在禅修和名望上自己当之无愧，但由于太过年轻，很多事情定然把握得不够周到。如今这么大的摊子放到自己的肩膀上，道衍有些不敢胜任，但看见师傅眼神坚毅，更不好推辞，硬着头皮接过袈裟禅杖回道：“是！领法旨！”
　　智及禅师继续叮嘱道衍道：“古刹前后三百余年，香火旺盛，更是二百比丘栖身之所，你要好好打理，如遇荒年，启出翠玉禅盘，典当一子，紧衣缩食些也就过了。”
　　“是！护寺责无旁贷！”
　　“还有最后一事，我荼毗后所得舍利子一分为二，一份置于后山塔中供养我佛，一份佩于你身，助你修行。”道衍见师傅圆寂了还不忘加持自己的修行，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上下抽噎，涕泪横流。

　　次日清晨，智及禅师果然圆寂，道衍担任佛事师，主理葬礼一切佛事。本着禅师生前所托，圆寂后一切从简，走三佛事（即是奠茶、奠汤、秉炬）。可智及禅师声名远播，早有消息透露出去，不少受过禅师恩惠和被其点化的僧人、居士、信徒等纷纷赶来祭拜，而这些人要求道衍走九佛事（入龛、移龛、锁龛、挂真、对真小参、起龛、奠茶、奠汤、秉炬）。九佛事较为繁琐，所需的时日也长，但是以智及禅师的威望是绝对受得起九佛事的，道衍也想给师傅走九佛事，不过这就违背了师傅的遗愿，经过几位长老的协商，决定折中，改为五佛事。如此这般，众人表示可以接受，道衍领着僧众佛事便理了三日，转龛鸣钹送至后山的化身窑。
　　烧香奠茶之后，开始焚化，道衍看着师傅被推入火炉，心中难过，儿时的过往全部回到眼前。师傅传授自己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参禅打坐，还有树下一同嬉戏玩耍，往昔那慈祥的面容仿佛还在眼前。温馨的情愫历历在目，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之天人两隔，眼泪不禁频频掉落。
　　不多时焚化完毕，接下来该由下一任主持亲自捡骨，然后安骨，即是道衍要将骨灰中的舍利挑出，放到寺后的塔林里寄存。道衍擦了擦眼泪，醒了醒心神，开始为师傅收骨，先是挑了几块头骨放入罐中，接着想捡出一些舍利子，可手往骨堆里摸来摸去也没有抓到一颗舍利子！
　　按常理说，秉炬之后舍利子一眼就能看到，因为他们入火不焚，有些则附在骨节之上，需要把他摘下来，起先道衍以为自己看的不够仔细，后来找遍每一根骨头，甚至把整个炼炉都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有。这下可急坏了道衍，下面有几个长老和理事的僧人也一起帮忙找。
　　一旁早有人交头接耳道：“扫地的僧人荼毗还能有几颗舍利，师傅的修为怎么也要百十颗的！”
　　“是不是炼炉火太大把舍利子烧成灰烬了？”
　　“怎么可能，舍利子怎能怕火？”
　　几个和尚累得满头大汗，把整个化身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颗，只道是天公不作美，此时居然下起了大雨，众人也都纷纷避雨，不再寻智及禅师的舍利子，即使跟师傅关系最要好的几个长老也都失望的离开了，唯独剩下道衍。
　　道衍跪在雨中半晌，脑中空空，悲痛与失望占据了他的身心。
　　难道师傅破了戒？杀、盗、淫、妄、酒，无数的不堪画面在道衍的头脑里闪回，在道衍心中师傅一直是完美无暇的，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要成为像智及禅师一样的和尚。如今这化身炉中一颗舍利子都没有，让道衍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师傅，雨无情的拍打在道衍的脸上，把泥土与骨灰混淆着，该何去何从？道衍从来没经历过绝望，他着了魔一般地在化身炉中翻找，哪怕有一颗舍利子，就一颗....
　　雨停了，天近傍晚，道衍也如梦方醒，把师傅的骨灰装殓起来，筋疲力尽的走到塔林。守着塔林的和尚不明所以，还在期待地问着：“师兄，师傅有多少舍利子？”而道衍已经无力回答他的问题，把骨灰交于管事和尚，转身就走了。

　　智及禅师圆寂没有留下舍利子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整个平江城，流言蜚语也是随之而来，有人说他有私生子，有人看见他去过醉香楼，更有人说他私吞香火钱，甚至有人说当年住持的位置是毒杀了师兄才得到的，之类芸芸。
　　大德高僧没有舍利子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以往的北海禅院全靠智及大师威名远播才得以香火鼎盛，如今一出这等事，寺院的香火一下就冷落了下来。几乎没有人再来北海禅院上香，禅院内不少重名节的和尚纷纷向道衍请辞而别，还有些和尚干脆就不辞而别，原本上百名的寺院现下只剩了不到三十个和尚。
　　道衍刚刚上任住持就遇到如此的事端，全是源于师傅荼毗后没有舍利子，整日过得浑浑噩噩魂不守舍，感觉就像做梦，心中五味杂陈，甚是纠结。
　　“师傅的德行修为苏杭无出其右，为什么连一颗舍利子都没有留呢！难道师傅真如世人所说？破了戒？.....”道衍每每想到这就不敢往下想了，将一切寺中大小事务都推给监寺，有人向他请辞他也不见，一概允了，整天不是睡觉就是愣在那里。时常也有师兄弟过来劝慰，但无论众人如何说，都对他无济于事，只是敷衍一下，只求得过且过，僧众看见住持一蹶不振的样子也是灰心丧气，整个寺院的气氛如一潭死水。

　　“道衍，你们这么粗心，我的舍利子全在化身窑台子下面啊！”道衍见师傅智及长老就在自己的床榻跟前，想一把抓住师傅，没想到呼的一声，道衍的手穿身而过，智及长老微笑道：“去化身窑把我的舍利取回来吧！”
　　“是！师傅！我这就去！”道衍高兴地来不及穿上僧袍，跑到化身窑台子下面，果然有个暗格，打开一看，那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有百十来颗！道衍将那些舍利子全部敛入罐中，一下哭了出来：“师傅！我就知道您的修为不可能没有舍利的！呜呜呜呜！”正哭着突然眼前的罐子轰的一下燃起烈焰，烟气直呛得道衍连连后退！
　　“这！这是！怎么...”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道：“着火啦！”
　　“快来救火呀！”
　　道衍被惊得一下坐了起来，原来是个梦，正想松口气，这时屋外又有人喊：“快救火啊！！！”道衍这才知道刚才梦里的那一声不是梦魇，慌忙跑到院子一看，可不得了！天王殿、大雄殿、禅堂和藏经阁都着起火来，大雄殿火势最大，道衍来不及多想，立即叫醒还在熟睡的和尚，组织僧众一同救火。
　　经过了一夜的扑救，大火还是无情的烧毁了过半的寺院。大雄殿已经破烂不堪，只剩残砖断瓦，其他几个殿也烧毁的比较严重，倒塌的梁柱还在冒着青烟。
　　天渐渐亮了，和尚们聚到一起，问道衍今后该如何是好。道衍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没有人员伤亡，心中宽慰一些。如今寺庙已焚毁殆尽，能用的地方只有原来十分之一，就连住的地方也是个问题，大雄殿毁了，也无处礼佛。道衍心中一痛，觉得愧对师傅临终的嘱托，没想到几百年的古刹刚到自己手里便成了这个样子，但懊悔已然于事无补，只能先安置了这些跟随自己的僧众再做打算。
　　道衍盘算了一番后，对剩下的和尚说道：“寺中几座大殿同时着火，定是有歹人诚心算计，不想师傅刚刚圆寂庙里便遭此大祸，现下连生存已是难题。我与你们每人都写封安置信，你们先去寒山寺、白马寺与妙智庵暂避一段时日，等我筹集些银两把寺修好再回禅院吧。”
　　剩下的这些个和尚不是老就是弱，只能听从道衍安排，先找个栖身之所。一旁的道清问道：“住持，重修禅院得多久？”
　　道衍想了想回道：“多则两年，少则一年。”
　　“烧成这样...恐怕没千百两银子修不得吧？”
　　道衍为了让这些同门心存希望，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道清也知道道衍在姑苏和相城有些名望，就没再多问，按照主持的计划安排好每一个僧人。这时相城府衙来的捕快衙役也赶到了，盘问调查了一番，只知道当夜守夜的那个和尚已经失踪了，道衍心里清楚，这火一定不是失踪的那个和尚干的，定是另有其人蓄意为之。如今线索断了，道衍也不难为府衙，让他们留意那失踪的和尚，持续调查便可以了。
　　道衍是相城的名僧，捕快们也都十分敬佩，自是尽心竭力，写了通缉告示，下了海捕公文，县衙的老爷也亲自拜访，算是给足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