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禺玄言》明公

28、节一

　　妙智庵是座小道观，坐落在相城阳澄湖湖畔，据传此观建于南梁的天监二年，四周虽无山峦，但地势亦高过别处不少，居高而临下；四下具是野林，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日里幽静而安逸，是一块上好的修行宝地。
　　妙智庵的建式、陈设与别处的道观并无不同，只是在丹房旁边竖着一幢大物什。这物什似房屋高矮，若是有善养花鸟的人经过，定知晓这乃是一个鸽笼。然而这鸽笼也是大了一些，许有一丈高，一丈三尺长宽，这鸽笼养了近百十只鸽子，都是信鸽，鸽子的主人原本是观主席应真，这些信鸽是他用来交换和收集各地信息情报的，现在打理这些鸽子的正是他的得意门生，久别初归的道衍。
　　袁珙的信鸽穿过村镇，略过湖面，闪过门墙，稳稳的落在鸽笼里，一面啄着谷子一面等着道衍取信。而此时道衍正在一旁的丹房中打坐，一起的还有几位道士，道衍本是和尚，入的是释门，而今为何身在道观？这要从道衍幼年时说起。
　　道衍俗家姓姚，双字天禧，十二岁出家北海禅院，方丈智及禅师见道衍颇有悟性，并且勤学好问，便倾囊相授。十五岁便贯通释儒道三家学问，又逢妙智庵的观主席应真来访北海禅院，见了道衍，说道衍有三十年红尘之事未了，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也想收之为徒。智及长老心胸广阔，徒弟得高道赏识自然高兴，于是两位名师一同传授，智及禅师教道衍修禅之道和音律之法；席真人则教道衍天象捭阖与纵横兵谋之法。道衍的这次南行就是受了席应真的派遣，一为考察战场，熟悉兵法战法。二为结识天下名仕，说是多年后将会有所作为。
　　因此道衍有两个师傅，两个门户。
　　道衍与袁珙分开之后，昨天回到了妙智庵，将路上所遇所学向师傅席应真回禀，之后又住了一天，打算明天去北海禅院见智及禅师，可忽而又想到北海禅院这几日有佛事，寺内繁杂事等必定多如牛毛，等上两日再回去也不迟。
　　由于这几个月身在他乡，一直没有机会和环境参禅入定，今天见这妙智庵的丹房肃静，又没有什么人叨扰，便也在丹房打起坐来。
　　且说道衍双目微垂，身体自然放松，心中了无挂念，返观内照，冥冥中彷如海上之石，风中之树，又宛如镜中之影，水中之月。元神从那金、风、地、水四轮中拔出，落在一座险峰的山腰，四处雾气弥漫，忽听身后有些动静，道衍向下一看，有两个和尚也在险峰当腰，正努力的向上爬。下面的和尚向上问道：“师兄，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另一个和尚回道：“我也是啊！别放弃，掉回去便得再花气力挣脱这四轮。”
　　道衍依稀回想起来，自己花了十几年挣脱了这脚下的四轮，往下一看，黄、黑、蓝、绿几层秽气在下面如浪涛般层层叠叠拍打着山脚，心中勉励自己道：“好不容易过了这四轮，相信前面应该就是四王天了，一定要坚持住！”
　　四下白雾茫茫，向上爬了一会儿后，除了面前的山岩，能见到的不足丈余，便是元神也累得气喘吁吁。道衍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但只要一口气在是决然不会放弃的，慢慢的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努力看准了上面的一块石头向上一抓，没想到手中一空，身子向前一倾，手中并没抓到那块凸起的石头，整个身子居然扑在了地上。
　　道衍定了定神，站起身来赫然发现已经是爬到山顶了，再次环顾四周时，云雾慢慢的消散了，如梦如幻，忽听到后面也有说话声：“呼！到了！”
　　方才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和尚此刻也到了，道衍定睛一看，正是北海禅院的两个师弟，妙恒与妙同。
　　两人是胞兄弟，都是青色脸膛，一身黄色僧衣，也是自小跟随师傅智及修禅，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相遇，说明三人的禅境已经是一个境界了！
　　妙恒与妙同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也看到了道衍，有气无力地冲他摆着手。能在此遇见道友，道衍当然高兴，赶忙过去见礼：“缘分！缘分！师傅总提及你兄弟二人的修为，今日此间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平日我多外出云游，咱们很少交集，同为师兄弟，以后还请二位同门多多提点呀！”
　　那兄弟二人也还礼道：“道衍师兄过谦了，我俩平日里并无杂事，一身轻松，只专心参禅，还不及师兄闲庭打坐，惭愧惭愧！提点是我们要说的吧。”
　　三个人寒暄了一会儿，大雾慢慢散尽，三人面前除了一方空地，只有那参天的林子，就连刚才的险峰山崖也全然不见了。
　　三人商定正要往前走，这空地又现出两个和尚的身影，这两个和尚都是一身青衣，一老一少。年轻的红色脸膛，二十出头，生的虎头虎脑，看起来身强力壮；老和尚五十上下，黄色脸膛，眼神内敛，精神十足。这二人也看到了道衍三人，随即过来见礼，道衍问道：“不知两位高僧法号，何地出家？”
　　年轻和尚回道：“小僧法号可行，这位是小僧的师父，法号圆慧，我们在少林修行。”
　　道衍深施一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禅祖圣地圆字辈和可字辈的高僧，小僧有礼了。”
　　老和尚圆慧回礼道：“惭愧惭愧，年纪一大把，初禅未定，还不如我这徒弟。”
　　道衍回道：“高僧过谦了，闻道自有先后。”
　　可行问道衍三人：“不知三位何地出家，什么法号？”
　　“贫僧道衍，这是我的两个师弟，妙同和妙恒，我们于北海禅院栖身。”
　　可行一听，喜上眉梢，对道衍说道：“我师父与贵院的住持智及禅师素有交情。”
　　几人同时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道衍不禁感慨道：“这三千大千世界只在一念间相遇，缘分缘分！”五个人正谈的兴起，空中突然暗了下来，并且林子上方传来哗啦啦的风声，那声音诡异巨大，让人听着不寒而栗。
　　五人抬头望去，空中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双巨手，把参天的树木分了开来，露出了一张巨大的人脸！这林木三五丈高，已然遮住了半面的天空，由此可想这巨人的高度！
　　几个和尚被惊得哑口无言，有的甚至瘫坐在了地上，不过伴随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几个和尚心中的恐惧一扫而光，倍感神清气爽。这张人脸向上一抬，露出半截身子，四条臂膀，分明是个巨灵神！
　　这巨灵长的说女子又不像女子，说男子又不像男子，棕黑皮肤上有白色莲花秀纹，这白色秀纹晶莹剔透，与印玉、鼻钉、璎珞、臂环相依相托；青色飘带迎风飞舞，脸儿珠圆玉润，青色眼眸，黄莹莹的瞳孔，仿佛殿中的菩萨活了一般！
　　这巨灵见这几个和尚不敢说话，面露喜悦之色，自言自语道：“咦，这块石头上总能发现修行之人！”虽说的是梵语，声音也听不出男女，但声音异常温婉动听，如音如乐，宏大的回音久久不能平息。
　　五个和尚见来者并不是邪祟，都松了一口气。道衍稳了稳心神，也用梵语回道：“这位神灵，斗胆一问，这里是须弥山四王天吗？”
　　那巨灵一只手托住下巴，想了想回道：“恩，应该是吧。”
　　道衍闻到这巨灵身上祥风香气，待人轻松客气，胆子也大了起来，问道：“小僧方才闻到了阵阵的香风，若所料不错，您是乾达婆众吧？”
　　那巨灵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好像是哦...”
　　道衍赶忙稽首道：“香神有礼了！”
　　那几个和尚也纷纷稽首：“阿弥陀佛！”
　　礼罢竞相瞻仰空中这位乾达婆，这是诸僧穿过四轮以来遇到的第一位八部众，以前只在佛堂见过石像，今日得见真身自然要多望几眼。
　　道衍追问道：“香神在上，我们几位修行之人想参悟四王天，还请香神指点迷津。”这乾达婆其中一只手指向北方道：“那得去北洲多闻天王那里，得到他的允可，有了四王天的金刚杵方能飞升忉利天。”
　　道衍大喜：“阿弥陀佛！谢过香神！我们这就启程！”
　　正打算出发，忽而觉得问问路会节省诸多的麻烦，便再次对那乾达婆施礼道：“阿弥陀佛，再多问一句，这里是东洲吧？有没有路先出这林子？”
　　“不错！这里就是东洲，你们要走到北洲可能要几年的光景，相见即是缘分，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吧。”说着乾达婆轻轻一吹，一阵香风托起几个和尚，将他们送到了乾达婆的手中。
　　乾达婆慢慢站起身，方才参天的林子遮住了几个人的视线，而今在香神的手上才看到了此地的全貌——这哪里是什么林子，在这乾达婆面前就是一丛草木。这乾达婆如同山一般魁伟，四只手臂的臂环上都有铃铛，这些铃铛被香风吹动，发出悦耳的音律，身上的飘带自下而上随香风飘摆，活活菩萨显灵一般！
　　五个和尚在这神灵的手掌上跪拜，嘴中念道：“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善哉！善哉！”
　　乾达婆念动真言，再一吹，又是一阵香风，把五个和尚带上天际。几个和尚往下一看，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原来他们身处的是一座极大的城市，便是助他们神风的这位乾达婆在此城中也仅如蜉蝣般渺小！
　　这城市依山而建，七重栏楯之上红砖碧瓦，七宝相覆，美轮美奂，城中络绎不绝，多的是形态各异的乾达婆、迎风飞舞的紧那罗。远处的城门上赫然悬着一块的牌匾，上书“贤上城”。
　　可行激动的喊道：“呀！真有贤上城！是持国天王的国渡！”话还没说完，身边嚯的闪过一座巨大的金身法像，这尊巨像比那乾达婆不知大了几倍，如山峰一般顶天立地，面似蓝靛，朱砂虬髯；身披甲胄金光闪闪，单腿矗立，身上戴着夜明珠，辟尘珠，辟火珠，辟水珠，定风珠；手中一面四弦琵琶，更是镶金贴玉，光华四射，灼人双目。
　　五个和尚呆望着这巍峨的持国天王像，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即使乘着香风在空中，也不忘了稽首参拜。
　　当再次抬起头来时，刚才相助他们的那位乾达婆，现在看起来已似浩瀚星河里的一颗小星一般。
　　五人驾风而行，飞离了贤上城，俯视着广阔无垠的翠屏、大海、山峦，穿过空中连绵不绝的云层，也不知飞了多远，渐渐地，西北方出现一条自下而上的黑线，从地上直插云端，似是把天地从中间劈成两半。几人都揣摩这是什么神迹，讨论了半晌也没人知道，那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了黑条，才慢慢看出个形状，那黑条儿下面粗上面细。
　　“那是座顶天立地的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