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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   ……

      上空是大片大片的乌云,遮天蔽日,和着啸啸风声,糊得人眼不敢睁开,即便是勉强睁开了,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地,云雾和着被大风刮起来的尘埃,混浊得如同日暮……脚下骨碌碌滚过来一个囫囵脑袋,头发丝凌乱腌臜地贴在脸上,却一眼就能辨识得出,眉清目秀的脸上,目光灼灼。那脑袋止住了翻滚的势头,睁眼见了薛文便欣喜地裂开嘴角道:文哥哥,好久不见。

      只是那嘴越咧越大,渐渐地撕裂得渗出血丝还是收不住,直到成了碗大般的血嘴,薛文瞧着眼前的阵仗,吓得一哆嗦。

      夜里起了凉风,撒起了秋霜,腹内饥渴,腿脚麻木,薛文忍不住地瑟瑟发抖,偌大的李府,黑沉沉的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不到绝境,不到走投无路,不到万般不得已,怎么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抛却尊严。

      薛文不禁苦笑:当年的母亲,定是如现在的自己这般,求生无门,却被自家人袖手旁观着,被抛弃得如同敝履,个中滋味,定是能炒出一碟上好的菜肴了。

      当真是十分鄙弃自己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李姓的血液啊。

      李家定是一如往昔,守着明哲保身四字箴言,作壁上观,这可如何是好啊。阿瑄这会儿正与蛇鼠为伴,虽说打通关节,不至于被狱卒凌辱,饭菜管好管够,但到底是得罪了当红权宦,最可怕的是其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安上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小事化大,于仕途有碍是小,杀身之祸可如何得了。

      在如此惴惴不安的心境下,抬眼却发现斗转星移,目之所及,残肢断臂,地上的枪头上还挑着断肠,腹中翻滚着,衣物燃烧时散发出的刺激气味,源源不断地向着鼻腔涌入。

      嘶喊声,哀鸣声,兵器撞击声,兵刃刺入□□的撕拉声……

      薛文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坐了起来,蹦蹦直跳的心脏万般庆幸,还好,还好,这次醒得比往常早。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早没了睡意,掀开棉被,披衣起身下床,开门看着冬日里难得的晴夜,月朗星稀,感受着肃静的万物、清凉的月辉,此情此景,又让他想起了赴任广州府的路上,月夜下的阿瑄。

      阿瑄心高气傲了半辈子,他的青云路,得众人扶持,但最终,倒显得有些落魄。

      还记得那是正统九年七月既望,一直在翰林院坐板凳的阿瑄,正值广东道监察王御史递了丁忧,按旧例,应七人,便有了个空额。

      都察院堂上及各道官保举,又得内阁首辅杨士奇杨大人的举荐,被任命为广东道监察御史,并监湖广银场。

      十三道监察御史共计一百余人,各道监察御史数量不同,皆为正七品,品秩虽不高,但权势颇重,主掌纠察内外百官,纠劾百司,辩明冤枉,隶属都察院。

      在朝内掌南北两京科试,巡视京营,监临乡试、会试及武举考试,巡视光禄寺、仓场、内库、皇城、京师五城,轮值登闻鼓。

      在外则为巡按,清军,提督学校,巡盐、茶马,巡漕、巡关及马政、屯田等事。大事奏裁,小事主断,为朝廷耳目,又被称为“代天子巡狩”。

      按以前的薛文的话来说,就是但凡抓着有违制、违法的小辫子,就逮谁咬谁,不服还不行。

      照阿瑄的赐进士及第,又选翰林院这样的出身,外放两三年,只要无甚大过,回京就是平步青云。比如安徽的巡抚谢瑶,进士出身,此前外放四川道下某县知县,三年考评后,立升了一省封疆大吏,从二品,牧一方百姓。

      然御史之权既重,但处事若有差失,惩办也极严厉。

      前车之鉴也不远:洪武十五年,御史雷励误把良民判为徒罪,太祖查获其事,命法司论雷励死罪论决,以示警戒;

      就连书写失误,也被认为不称职而一例治罪。前朝宣德年间,御史王榭在荐举文牍上误书被荐者姓氏,书‘马’字缺点,奏书上呈后,又自陈改正。先帝便把王榭贬作交阯大蛮县知县。且诏:“自今勿复升用。吏部,著为令”。

      由此可见,这虽然是个很风光的官职,但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且看广东地界,多蛮荒,条件艰苦自不必说,单单这监督银场这职责,够呛。那边本就管理混乱,贪污成风连薛文亦有所耳闻,阿瑄又是个实心的檀木头,如何应付得来,弄得不好,把本地的仕宦人家逼急眼了,让一个小小京官丢了官职是小,身家性命才是顶重要的。

      不过也不能太悲观,毕竟薛家也不是普通士族,应该应付得过来。指不定一肚子坏水,老成人精的杨阁老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阿瑄去碰这个硬疙瘩的,出了事,他也不会作壁上观,如果阿瑄有犯赃或是不称职,作为举荐者的阁老大人也会受到牵连。

      故此,在答谢完各路神仙恭贺阿瑄莺迁之喜的情谊后,便收拾停当,取了玉蝶文书官印等物件,带了吏部分拨的承差四名,办事员六名,即便上任,毫不拖沓。

      方出得城门,门外又是一群或同年或同乡或共事的十八相送,闹腾了大半日,方得脱身,真是佩服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衣带娥冠,精神头十足的棒。

      那时,还特意瞅了个空隙,一把将阿瑄拖至无人处,笑的十分谄媚:我还没摸过官印子呢,给我瞧瞧可好?

      阿瑄笑得有些无奈,终究还是摸索了半会,掏出个盒子,递了过来。打开后将印取了出来,捏着圆柄,上刻有‘礼部造’字样,再翻过来看,仔细端详了半日,竟看不出个门道,只得求救于阿瑄:这就奇了,这字我怎么竟一个都认不得?

      阿瑄故作傲然道:当然了,这可是官家物件,岂能让你这泥腿子轻易认了去。

      说罢又解释道:这是九叠篆,创自宋代,本朝官印文用九叠而朱,以曲屈平满为主。也有八叠、七叠的,为了与其他官印区别,监察御史选用八叠,取唐台仪八印义。

      “这篆刻的甚字?”

      “取张纸,一印不就知晓了?私底下听小子们说,你管我叫木头,”阿瑄只含笑盯着薛文,又道:你不也是个呆子?

      薛文磕巴道:可不敢乱印,这可是官印,得仔细了,再说了,我的狗头还十分合用。说得十二分的真诚敬意。

      “不印拉倒”

      “……”

      待出得城外,取道运河南下,至南京后,再由陆路南下,一路颠簸。

      彼时,这群北方的旱鸭子,上得船来,全部晕菜,上吐下泻,非只一日。有个小伙子还害起了痢疾,整日扒拉着后船舷,起不了身,后来还是船家家水灵灵的小姑娘捧了碗绿豆汤给他喝了才见好。

      阿瑄更是晕乎得下不了床,这时如果有那江上的绿林前来打个劫,这几个汉子绝对是任他们手起刀落如切瓜,还不带还手的。

      待到渐渐适应了,方好些了,闲暇之余有了兴致极目远眺。这一眺便眺着了大片枝桠顶着苍翠,孤风萧瑟,远方入目,皆是单调的白茫茫雾气,丝丝若隐若现的轻霭笼着江面,缓缓地翻滚缱绻着,和着江月孤舟,端得如在画中游。

      这一眺也眺着了船头倚着个儒衫翩翩的少年郎,还有些许惆怅绕眉头。

      薛文蹑步上前,恍然一笑,将少年郎的思绪拉了回来:怎的,听夜半钟声?这会子起雾降温了,仔细受凉。

      阿瑄却只是轻轻一笑,有些勉强,并不做声。

      把他掰过身去,有些担忧:面朝着船开进的方向,才不会头晕。

      阿瑄也由着摆弄,就是出声,何曾见过他呆呆的像只白斩鸡的模样,定是心下有些无措,此回去广东,虽说职责甚重,权限也大,但毕竟不像京城,好友亲朋遍地,凡事皆有照应,到了广州,两眼抹黑不说,还去撩那些根深蒂固,早就沆瀣一气的大家族们的胡须,岂不是找死,所以,万不可行差踏错,篱牢犬才不入。对于初次面对这些为鬼为蜮之人的阿瑄,有些束手担忧,也属常态。

      “难道,你在沉吟些个酸诗醋文?我可不会像你的李贤弟那般附和你。”

      还是不理人。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大气地说:怕他们作甚!你的老师可是杨阁老,舅舅又是吏部的侍郎,亲朋故友多得是,还有薛老爹也不是吃素的,这么多人给你撑腰,这些个地方上的毒瘤,只要逮着证据,实锤定音,一锅端了他们,他们又敢怎地?扫清吏治,还地方清明,正是你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又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就算他们狗急跳墙,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你也大可放心,这一路,有我保你,定然无虞。

      阿瑄听了,只笑眯眯地回应道:好。

      ……

      当时的阿瑄,薛文在意的是他心境里的担忧和迷茫,现在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那时满身的清辉。

      阿瑄此时,定是正在梦中罢。凉州地界,即便是清苦之地,阿瑄也会待得如饴如如芥,只是不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是否能稍微减少点对背弃之人的恨意,是否能放下芥蒂,一如当初与李家表哥那般与我重修旧好。

      也罢也罢,总归要去试试,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得去看看他,想到这里,薛文只能吞下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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