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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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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文犹记得,彼时担心老爷太太过于记挂,自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伤春悲秋,胡乱走了一会子,便回去复命了。
果然,刚过中门,正打算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便被看样子早就蹲守了好些时辰的夫人房里的丫头芝兰扯着,也不说话,蒙头快步往内院小跑着去拜见太太,问了些了些诸如路上可曾被挤碰,可曾出甚差错,可曾亲眼见着小哥进去之类的话语,得了满意答复后,夫人悬着的心才堪堪落到心窝里,便让退下。
刚进书房,见老爷正忙着,便垂手侍立一旁,未敢出声冒昧打扰,倒是老爷一抬头便看见了薛文,按了笔:可曾见过太太。
答道:秉老爷,回来便立刻见了。
老爷听闻,并未问阿瑄一路事宜是否妥当,兀自沉默,半响方有些不忍地凝视着薛文,这幽幽的眼神,竟然和这几日的老爹有七八分相似,看得他后背如被针刺,毛骨悚然,很想问问老爷,您这又是为哪般。
那时的薛文冷汗直流,正不知如何自处,良久之后薛老爷方有些凝重道:文儿,委实太委屈你了,倒不是撵你,倘若愿意,便离去罢,作甚么也比做下人的勾当强些。
听得老爷如此说,只得恭敬地曲膝跪下,抱拳执礼:薛老大恩,永志不忘!伏唯服侍瑄哥,虽未及您老大恩万一,只略达心意,然则,愧天祚人,意难安。
薛老上前,双手欲扶:上德非德,非为图报,尔有才智,与其抑郁困顿于此,不若早作图谋。
薛文腹内草稿不济,再拽不起字了,只得坚持伏地,以明己志。
见此,薛老爷只得叹了一口气:万望慎重。
“九死未悔”
“也罢”,挥手,“去罢,你爹该是很着急地等你回去”
慢吞吞地退下后,便往自家小院走。
薛家待下人委实不错,哪里看得出半点下人的样子,说是寄居的客人都行,只担了个下人的名头,且看薛文,校场厮混,书院厮混,哪家下人小子能得如此待遇。故此,刚才他的话,绝不是应景,是实打实的真心。
跟着阿瑄这么些年,心气儿早就丢到爪洼国去了,无甚怨怼,无甚大志。不是知晓无望后的自暴自弃,只是利禄心淡了,跟着阿瑄,桃花才是香的,清水才是甜的,鸟语才是欢快的。比起一边怨恨命运不公,一边使劲挣扎,这条路似乎更得他的意。
推门而入之时,老爹正对窗流泪,长吁短叹,听见声响便侧过身来,没等老人家开口,率先好奇地质问道:老爹,你以前真的就只是一介简单的的长史么,怎么独独就你被保全了下来,这很耐人寻味啊。
老爹的表情从担忧瞬间扭曲成了愤怒,胡子一跳一跳的,冷冷道:你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懂。
也不顾怒火烧得正旺的老爹,只顾着继续浇油:难不成,您老是先帝埋在他叔身边的细作,故得免此祸事,但又不对啊……
老爹按捺着性子:“哪里不对?”
“我们的处境不对。”薛文顿住,拿眼瞟了瞟老爹。
老爹正对上着儿子故作狡黠的目光,吼道:有屁就放!
“要果真如此,事后论功行赏,您老是得力功臣,现在该是高官厚禄,官运亨通得不行;或者也可能,先帝鸟尽弓藏,诛杀阖族灭口,不使留有口实。而且,按先帝秉性,后者似乎可能性更大些。所以,您究竟是怎样从那般绝境里保善下来的?”
老爹待他说完,并未回答,只是笼起袖子,面带悲戚。
瞧着老爹并不表态释疑,便顺势坐下,有些黯然:孩儿此生,经济学问皆不成气候,碌碌终生,何以立世间,唯有跟着阿瑄混混罢了,做做跑腿的腿子,护其周全,此生唯尔而已。
老爹有些不忍,艰难地迁思回虑,终究没甚言语,只怜悯嗫嚅地盯着他。
见此,便接着道:阿瑄此回定然高中,到那时,明年上京春试,候补外放等一篮子事,恐他应付不济,有我从旁帮衬总是好的,这样,薛老也能放心些。
老爹只叹了口气,道:好自为之。
思及此处时,薛文的意识模糊了几分……
九天后,合家挂念着的薛瑄终于回来了,一番事宜自不必细说,只是候榜日子难挨,但看阿瑄似乎并没有什么烦忧,该吃吃,该喝喝,该游游。
且说放榜之日,太太老早就叫小厮在门口等候,问了阿瑄屋里丫头,才知他起了一大早,只在屋里临摹着字。这股子淡然劲,很是令人艳羡。
待用过早膳,薛文便摸索着去了他的院子,打帘便往里走,止不住地微微笑着感叹:还真是‘梨花满地不开门’呐。
薛瑄正手执狼笔挥挥洒洒,薛文见此忙凑上去,看他临的什么,却是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字体遒峻紧结,纂懿流光,颇得灵韵,再翻了翻一旁临过的,是钟太傅世孙‘小钟’的《灵飞经》,笔势圆劲。
见此,不由得嗤嗤笑道:岂不闻佛偈有云,‘一子得道,九玄七祖皆沾光;一子成道,九玄七祖尽超生’,阿瑄,哪日你三花聚顶,白日飞升了,可否捎带上我。
阿瑄被逗乐了,低笑:你这话说的,不类佛也不似道,我怎的带得了你?
又翻了翻阿瑄刚临过的那堆字,懒懒回嘴道:佛道本是一家嘛。
却见了几张意态飘逸的《汉司隶校尉犍为杨君颂》,心里一沉,抬头注视着阿瑄,定定道:天下名人,中州过半,这么个钟灵地界养出了阿瑄这样的毓秀,此番定然高中,无须挂念担心的。
说罢,将他手里的笔一把扯了,往笔枕上一丢,拉着就往外冲,“整日介窝在屋里,你也不嫌闷。”便被拖了出去。
接近晌午十分,听了一上午街道外面别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自家也终于迎来了捷报,打发了报喜人后,得以在薛老手上瞧见了捷报的样式,大红烫金的壳子,展开是一溜工整的隶书字体,上端印有一条欲飞的腾龙,下面是云山雾海,捷报正中央书有‘捷报庚子年薛瑄德温高中河南乡试头名解元’字样,到底还是低估阿瑄的实力低估得厉害。
后个把月,阿瑄在家跟亲戚朋友们虚文浮礼、迎来送往,忙腾不已。九月中旬,方收拾停当,京里薛家亦是置办了些许家业,但按李家表亲说的,都是些冷炕冷灶,十分不便,且阿瑄的表弟也在备着明年的春闱,两人作一处,既有个伴,也可相互益进,夫人深以为然,便责令小子们好生护送。
进了李府后,李贤接着,两人见面执礼,寒暄得分外噜嗦:
“表兄,多日不曾见面,一向可好?”
“多谢贤弟挂念,万般皆好,姑父姑母可好?”
“多谢兄长惦记,甚好甚好,家父家母日日盼念,总算把你盼来了。”
“此次前来,诸多搅扰,万望包涵不弃”
“阿兄客气了,至亲骨肉,不当如此见外。”
看着他们这寒暄劲,简直是辣眼睛熏鼻子刺嘴巴,仿若后槽牙嚼了十二个柠檬,十三分的不受用。
其实李贤为人也称得上是君子如玉,触手也温,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私以为,就这么个人仙似的人物,怎得就是不喜他呢。
实在是听不了这些个酸文酸语,便趁着哥俩寒暄的间隙,跟着小厮一起,收拾安放阿瑄的行李衣物等家伙什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兄弟二人才勾肩搭背地回来,李家小哥领着阿瑄到了西厢暖卧,脚步零落不分轻重,怕是醉了。小子们接着,自去安排歇下,薛文也没起身照看,直直地睡着,实在太累。
于是,呼喇喇这么一群人便在李府一直叨扰着长住下来,没甚亏待不说,倒是优渥得很。且阿瑄一应事物自不必操心,但凡出门诗社会、酒会、集会、游会什么的,皆有表少爷囫囵着安排,带过去的下人们连帮衬的机会都没有,委实清闲得很,终日无所事事,饱食度日,小子们都觉得惬意非常,虽说肚上都起了二两肉,也无伤大防嘛。
但好景不长,某日黄昏时分,阿瑄气鼓鼓地独自一人先回来了,一改他素日里的温雅,那些个小子们虽然也瞧见了,皆未敢多事,只得薛文奋勇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正值气头上的阿瑄,气鼓鼓地没好气道:我道他今日怎的这般神眉鬼道的,一说是有人慕我虚名,盛情相邀揽月楼,又说什么引荐一位良友,前言不搭后语的,原来是去会礼部侍郎王大人家公子,真是亏得他如此蕙心纨质,竟也如此……如此……哼,我道是同心同契,原来是道不相谋。说完还甚是愤怒地甩了甩衣袖。
原来为这事,当即心下了然:明年的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又称礼闱,这个节骨眼上去拉拢或是结交侍郎家的公子,说不是挨风缉缝都没人信。阿瑄定是爱惜羽毛,避之犹恐不及,也不屑做那瓜田李下之事,却被向来志同道合的兄弟拐去了,这就很理解他生气的由来了。
也只好温言细语,好言相劝道:你也说了表少爷淑质英才,我看他只当是少年心性,多喜交友罢了,定然不是你想的那般,做些鬼蜮勾当。
当然,这些话纯属瞎扯,其则自己都不信。且看阿瑄的架势,很明显,他也不信。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这个任性的孩子,撸起袖子就想着去找舅老爷请辞去。
眼见着冲动的阿瑄抬腿便走,急得薛文忙上前拉住他道:我的爷,这就快年底了,那边的宅子一时半会又没收拾出来,怎的住得了人。况且,你去请辞,表少爷的这点子事定然会扯出来,闹得阖府皆知,这让表少爷情何以堪,如何自处啊。
阿瑄皱着眉头,计较了会,也就作罢了。
后来,就渐渐地疏远了李贤,看样子怕是要割袍断义了,也不再乐于赴会,对李哥儿的日常亲近也是视若无睹,爱答不理的,更多的时间是自己把自己拘在屋内温书,就这样直到年底。
再后来,两人又就着怎样的契机好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但能和好如初,是好事。
他二人本是肝胆,仅为殊途,便成楚越,太不划算。虽说割席绝交,彰显一方高尚,但‘采葑采菲,不遗□□’这么浅显的道理不懂么,诗都白念了。
翌年二月春闱,众人都对阿瑄抱有很大的期待,如果能像洪武年间的许观那样,连中三元,定是再好不过了。
待放榜之日,方才有些遗憾,虽说阿瑄和李贤毫无意外,皆是中了贡士,只是没摘得会元,不过也无甚关系,接下来的殿试会由皇帝重新排序,还是有机会的。
三月十五日,上御文德殿,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十分高效。
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阿瑄登了甲榜,还是一甲二名榜眼,赐进士及第;李贤三甲传胪。大家都有些疑惑,芳年华月的阿瑄又生得如此风姿绰约,天颜亲睹三魁,为何没被点做探花使,探花更符合阿瑄一些,然后被一些朱门侯户的闺秀们相中了,成就一段姻缘,现成的佳话素材啊。众人内心戏,也是很多的。
按历年惯例,阿瑄授了翰林院编修,李贤是翰林院庶吉士,这便开启了青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