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天山童猫

15、待客之道

　　海钓得来的鱼被分成两份，一半敬天地，一半合而分食。海鱼肉质肥美，滋味与江河产物截然不同，众人大快朵颐，不忘感谢天恩。

　　有了海钓这插曲，瓯人信心更胜，随航高歌士气。

　　航行过了几日，安泊已经对铺天盖地的海味感到麻木，逗留在甲板上的时间也长了起来。海风烈烈，将他肤色吹黑了层，衬着他双眸愈发澄澈朗朗。

　　随着航行推移，海岸线的朦胧轮廓清晰起来，水平一线的海面前方青峦起伏如龙盘卧，初次来到此地的安泊不住心驰神往，迫不及待地问峣：“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峣极目远眺，回头作答：“绕过前面那片浅礁滩，顺利的话太阳下山前就到了。”说完，他伸手遮在安泊额前挡住阳光道，“现在太阳大得很，你先回舱避避，等到了我再叫你。”

　　安泊被他推着往船舱走，他抓紧时间问：“南闵城什么样？跟我说说呗。”

　　峣手一顿，沉默半晌后说：“我没进过南闵城。”

　　安泊一只脚迈进船舱，听到这话诧异回眸，峣的身形正介于甲板和舱室之间，半张脸被日光晃得瞧不真切，声音低落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安泊眨眨眼，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没去过就没去过呗，又不是龙潭虎穴，这趟我们过去也不迟。”

　　“我们”这个词挑动峣的心弦，他回味余音，垂首贴着他耳畔低语：“这次交易若是顺利，我们就去一趟，悄悄的。”

　　安泊双眸生辉，欣喜过后纳闷地问：“为何你们往返两地这么多次从没进过城，莫非是南闵拦着你们？”

　　峣解释道：“倒不是他们不许我们进城，而集市离城池相隔甚远，乘船往返还需一天，我们嫌时间太久所以每次交易完就直接回去了。”

　　原来集市设在城外……安泊冷静下来，正色道：“既然如此，那进城之事就不要勉强，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泊能屈能伸，明白有变数绝不强求。峣人忍俊不禁，点了下他的额头道：“快回舱休息，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识到集市风貌了。”

　　安泊惊喜了下，神采奕奕地问：“太阳下山后集市也开吗？”

　　峣忍不住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安泊调皮地吐了吐舌，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舱室，一扫前几日病恹恹的模样。机关大猫忠厚地守在门口，翠色圆瞳一瞬不瞬地盯着没离去的峣。被这双无机质的眼眸盯着，峣莫名心虚，同手同脚退回甲板。

　　海上没有风，翼船收帆靠桨手划桨提供动力，木桨整齐划一拨开碧波，不断靠向海岸线。

　　不知不觉日落黄昏，夕霞落金边，天水一色。安泊重新登上甲板一看究竟，水面依然开阔望不到边，波澜倒是舒缓不少，山峦野林远缀在天边，好像行船一日并未缩短距离。

　　安泊略觉失落，胳膊挂在船舷外头，任由晚风拂过额际。发呆片刻，他动了动鼻子，注意到不同来——这片水域的海味没之前那么重，水汽里还带着一丝清凉。

　　峣适时出现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充饥用的干粮。安泊接过食物迫不及待地问：“峣大哥，我们是不是已经出海了？我已经闻不到海腥味了。”

　　峣点点头说：“没错，我们已经拐入人工开凿的沟渠，顺水而下就到了。”

　　安泊了然，边吃边期待地望着前方。又过去许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甲板上点起火把照亮水面。

　　不知不觉间，江面上若隐若现的火光多了起来，他俯瞰下去，澜澜渠水上，没有轮廓的绵绵红光随风摇曳——是水灯。水灯绵延数里，如同生灵般或三五成聚或孤高离众，顺着木桨拨开水面的动力向两边漂移，明火映着涟漪宛若星汉。

　　哪儿来的水灯？就在安泊诧异之际，耳畔适时传来解释：“南闵的水路多如繁枝，这些是南闵投下的引水灯，看到这些就说明我们没走错路，就快到了。”

　　安泊回眸望去，峣、異和圭不知何时一同站在甲板上，露出严阵以待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不等他发问，航道前方推来波浪，水灯惊慌失措地涌向渠边。峣和異一边拉着安泊和圭向后退，一边回头吩咐船员别靠近。就在这时，一道尖唳破风冲来，铿锵金属声入耳死死钉在船头上。

　　“噫！”圭一哆嗦，躲到了異背后。安泊的反应截然相反，他绕过峣迈腿往外跑，一眼瞧见扣在船头的冰冷之物——是勾强。他伸手过去，不等他碰到那散发着凛凛金光的金属物，一股难以比拟的强悍力量透过勾强后的沉沉锁链传递过来，链条猛然抽紧，拽得翼船一踉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止一节。

　　安泊身体一晃，连忙撑住机关兽稳住重心，随即听到峣的呼喊：“安泊，不要乱动，来人通知桨手全部上甲板，不用划船了。”

　　圭从異背后探出头来问：“这是什么情况？我们遇到水匪了？”

　　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自己也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不是什么水匪，是南闵的做派，这是他们的‘待客之道’。”

　　待客？用这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圭心头惶惶，对这趟赶集有了新的觉悟。与此同时，峣把安泊拉了回来，远离那危险之物。安泊意难平地问：“他们这是几个意思？”

　　峣对此习以为常，缓声解释：“稍安勿躁，这确实是南闵的手笔，虽然蛮横了些，但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就不会有大碍。”

　　这还不算危险？这行径和挑衅有什么区别？安泊胸膛起伏不定，憋气地问：“莫非往常你们遇到的都是同样的待遇？”

　　看到安泊为自己鸣不平，峣神色一暖，拍着他肩膀道：“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南闵待我们如何是其次，重要的是集市交易。”

　　集市……看这南闵有恃无恐的态度，瓯人这些年来怕是没少吃亏。安泊拍了拍自己的脸稳住情绪道：“你说的没错，集市才是重中之重，这次我在，就绝不会看着你们吃亏。”

　　峣莞尔一笑，忍不住朝安泊靠去——还未亲近几许，眼前又生出新变故。水面上不知不觉间聚拢起丝状白雾，犹如香云纱轻柔飘忽地裹在船身上。安泊伸手拈去，淡烟一触即散，徒留凉凉的湿气。

　　突如其来的迷雾蒙蔽双目，甲板上也传出忧心忡忡的声音，不过很快，常年往来两地的老手们便开解起初来乍到的新人，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天气变化，没什么好紧张的。

　　几番解释过后，焦躁的情绪并未减轻多少，一行人屏息以待，耳畔只有锁链发出的“铿锵铿锵”声。煎熬许久，突如其来的一阵暖风迎面吹开了故弄玄虚的白雾，昏昏视野豁然开朗。

　　水道两旁的稠密林影骤然退去，眼前水面烟波浩渺，宛若天神遗落人间的天青灵玉。接天清波上，沉沉阴影接连现形——数艘不少于双层的大型船只堂而皇之地停在水中央，船舱飞檐联袂一线，宛若琼楼玉宇。

　　“咻——”一声鸾鸟唳鸣破空而出，瞬间唤醒船只上的灯火，顷刻间，一道道明媚颜色映照开船身和水面，使得混沌一团的颜色鲜明起来。

　　随光亮起，模糊的人声鼎沸起来，船舷后甲板上人头攒动，透过船舱上不过方寸的窗户也能看见来回行走的人影，其中不乏窈窕女子的倩影。

　　这莫不是——

　　安泊难掩惊诧，扭头无言看向峣。峣朝他轻轻颔首：“这块儿就是开集之地了。”

　　这里？船上？还真是水上集市？！

　　安泊心下震撼，半晌没有回神。忽然，峣握住他胳膊把人拽回到身前，紧接着，扣在船头上的锁链发出更为沉闷笨重的回铰声，翼船的速度骤然放缓，慢慢滑入群船之中。

　　咯噔一声，锁头归位，船身一震，水面澜澜不断。

　　安泊脚下一颠，顺势靠在了峣身上。他抬头望去，瞬间被绚烂灯火迷乱了眼。

　　一艘足有瓯人翼船两倍体量的巨船矗立耸于眼前，双层甲板三层船楼巍峨如峰，雕栏玉砌华美有章，赫然雄傲群舸。

　　即刻一队全副武装的水兵涌上三层船楼，毕恭毕敬地拉开门。人未出，声先到，青葱女子歌声扬扬：“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

　　随着温婉柔美的唱诵，一名青年阔步而来，单手扶栏向下俯瞰，他头戴鹿皮弁、素裳朱带，英贵无比。安泊撇头避开他的锋芒，侧头问：“这人是谁？”

　　“南闵诸御越无咎。”峣刚说完，那盛气凌人的青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翻过栏杆一跃而下，如山鬼般灵敏纵越，一眨眼的功夫，便踩着相连的锁链落到瓯人的翼船上。

　　这一下，安泊瞧清来人的容貌：长方脸，高颧骨，深铜肤色，一对剑眉飞翘入鬓，满目桀骜不驯。

　　他一步迈向安泊，顷刻逼近到眼前。

　　安泊下意识按住控制盘上的方钮，干脆利落的金属音一落定，垂首匍匐的机关兽一跃而起，冲上前去。峣的反应也很快，顷刻介入机关兽和越无咎之间，安泊见状，立即转攻为守，控制着机关兽虎视眈眈盯着来人。

　　这一瞬之间的变故倒是出乎越无咎的预料，他定住脚步，上下打量了番安泊和机关兽，意味深长道：“几日不见，你们身边倒多了位了不得的人物嘛。”

　　品出对方口吻里的揶揄，峣不禁握紧拳头。往年来访，瓯人被讽刺上几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可今天对方把矛头指向安泊，让他心头窜起一簇无名火。

　　就在他肌肉克制不住微颤的时候，安泊轻轻按住他的手，扬声回敬：“区区不才不过一届墨家学徒，担不起阁下的这句‘了不得’。”

　　越无咎睁大眼睛，神情微妙了几分：“墨家弟子？你怎么上了瓯人的船，来此地做什么？”

　　直白的刺探一股脑撂在安泊面前，安泊的手不离控制盘，目光徐徐扫过对方背后乌央乌央的船只，缓缓作答：“听闻南闵风土逸事，特来一睹风貌。”

　　“就这么简单？”越无咎咄咄逼人，安泊绷紧脊背严阵以待，咬定不改口：“就是如此。”

　　越无咎眯起眼睛，嗫嚅着唇自顾自咕哝，安泊来不及捕捉那只字片语，前方船楼上方传来泠泠泛音，如虹瀑倾泻而下，一举打破僵局。

　　“来者是客，当以礼相待。越无咎，你怎么又欺负人呢？”

　　慵懒的男声落入耳际，安泊神色一顿，脚边的机关兽也跟着受惊般空滑出半步。他不敢置信地仰头盯着船楼上方敞开的大门——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