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清夢》冯利华

2、上巡塞外（一）

　　她窩在車內，路難行，馬車走得顛三倒四。她只覺五臟六腑似要被顛得從嘴巴裡吐出來，她揭開簾子，見其他阿哥們亦坐馬車內，真不知他們是怎受得了如此顛法。她坐得難過，索性在車內睡去，才睡了這麼一會兒，便被春林喚醒。春林小心奕奕扶她下車，見桑柔臉色青白，驚問：“公主您是哪不適了，要奴婢去喚太醫麼？”
　　她搖手，笑說：“拿些蜜餞來與我吃幾口便可。”見春林轉身奔去，她呆立在地，一旁太監見了，忙招呼公主到康熙處。她見康熙坐在樹下，太監、婢女們圍在康熙身邊，隨行阿哥亦在，好不熱鬧。
　　“皇上，公主來了。”太監走到康熙身旁，跪身說。
　　康熙本與阿哥們說話，見桑柔過來，其臉色發白，不尤得皺眉說：“妳身子竟不濟至此？才坐個馬車就臉無血色？”身旁太監七嘴八舌說：“皇上，用奴才喚太醫來不？”桑柔聽了，笑拒說：“我休息會兒便行，不用召太醫。”康熙嘆氣，招桑柔在自己身旁坐下，更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身旁阿哥見了，都沒了反應；大家都知道康熙疼愛桑柔，特別在孝莊死後，康熙對桑柔已到溺愛。見皇上讓桑柔靠在其身上，雖感詫異，卻沒多言。
　　胤禛有事耽誤，遲了下車，下車便往康熙處。遠處卻見一婢女奔走，認得乃桑柔婢女，問：“妳家公主在哪？”春林見是胤禛，本應行禮，卻捧了一手蜜餞，只好跪下請安。胤禛看了，問：“手中蜜餞是拿與公主麼？”見春林點頭，便接了蜜餞，親自前往。不料，對康熙請安後，竟見桑柔臉色泛白，顧不得禮儀，跪在桑柔前，急問：“有召太醫麼？”
　　桑柔搖手，接了蜜餞放進口內，覺口裡有東西咀嚼，心裡踏實不少，不覺把胤禛手心內蜜餞都吃下，胤禛見她吃起勁，喚了身旁太監說：“再去拿蜜餞來。”康熙見桑柔與胤禛說話後，臉漸見紅潤，便說：“妳等會兒到胤禛駕上去，再讓妳自個兒在駕上，可連車都下不了。”
　　胤禛受命，桑柔卻是愣住；她茫然注視康熙，見其態度認真，只好點頭稱是。
　　大家休息既畢，胤禛便扶桑柔上車。她坐在車上，揭簾往外看，想起前些日子康熙所言，面對胤禛只覺尷尬。
　　胤禛拉住桑柔，把簾子放下說：“外面風景竟如此吸引麼？怎麼上車後一直在看？妳也看夠了，一會兒受了風啥辦？”
　　她推笑說：“我身子未到如此虛弱，才吹了一陣風，怎會受涼。”胤禛不許，她回過頭，只得呆在車內，見胤禛定神看自己，她也不敢看胤禛，只是屈膝而坐。
　　胤禛皺眉問：“妳是怎麼了？誰惹妳生氣了？這幾天一直找不到妳，妳到哪了？”
　　他坐近她，她身子便往另一方移去，胤禛拉住她，問：“妳這不是避我嗎？這幾天，連妳人影也見不著，妳是故意要避我，對不？我到底甚麼事惹妳生氣了？妳快說。”
　　桑柔見他過來，便伸手推他說：“你別要與我坐如此近，我不是避你，只是有事煩心。”
　　胤禛不理，順勢握住她手問：“是何事煩心了？那天皇阿瑪與妳用膳時怪責妳麼？但皇阿瑪如不喜歡我二人走太近，不會讓妳坐我馬車。”
　　桑柔聽他自個兒喃喃自語，逕自出神，忽被他抓住雙肩，抬頭見他俊臉略有慍色，她幽幽說道：“皇阿瑪說若我真喜歡你，便把我許於你。”
　　胤禛聽了，一時反應不來，語窒了半天問：“妳如何回答？”
　　她嘆氣說：“我不要做側福晉，你卻已娶嫡福晉。”
　　胤禛問：“那…　皇阿瑪說話了？”
　　桑柔不聽他作表態，愈聽愈有氣，騙他說：“皇阿瑪說，要你休了那拉氏方可娶我。”
　　胤禛愣住，沈下臉說：“那拉氏她既無過錯，且賢淑端莊，我豈可休她？”
　　桑氣不想胤禛竟維護那拉氏，只覺一道無名火起，便罵道：“那我就不賢淑，我就不端莊了？我與你自少認識，你不過才娶她三年，已是這樣維護她？若他日我真嫁你作側福晉、庶福晉、我豈不自討苦吃？好啊，你倆既然如此恩愛，你就繼續和那拉氏相宿相棲，以後少來招惹我！”她邊說邊哭，想起兒時二人兩小無猜，如今竟為了旁人吵翻。一顆心沈澱澱，只覺受了委屈，抬頭見胤禛被罵得無動於衷，心涼了半截，站起便往外頭叫嚷道：“停車，我要下車！”胤禛見她怒氣沖沖，知道自己理虧，若留她同車，她牛脾氣只令關係更是惡化，索性也不留她，默默見她下了馬車。
　　身旁侍衛突見公主下車，都亂了一團，忙問：“公主，您要往哪走？”桑柔四處看，不見原本馬車，皇阿瑪馬車亦遠，卻見一馬車緩慢駛至，便問：“是誰人在駕內？”
　　侍衛欠身說：“是八阿哥馬車。”
　　她想後，說：“攔下。”她走往馬車，嚇得侍衛急忙把馬車攔住，若撞了千金之軀，恐怕全部人頭不保。
　　胤禩正在駕內假寐，忽感馬車停下，正欲問何事，不料，見桑柔走入。
　　胤禩見她氣得打顫，進來後只是低頭，握緊雙拳。
　　胤禩伸手，把其指扳開說：“十隻指頭兒若如此毀了，豈不浪費？”
　　她不語，淚水卻如露般顆顆滾下，他嘆氣，把她摟在懷內，說：“妳氣歸氣，別氣壞身子。”
　　桑柔聽他語氣溫柔，自個兒在旁胡說八道了好一陣子，拭淚笑說：“原來你會關心我。”
　　胤禩笑問：“誰說我不關心妳了？”
　　桑柔說：“你從少就愛與我胡鬧，你啊，對誰都好，就是對我不好，我以為你只會尋我開心，卻不知你也是關心我。”
　　胤禩笑說：“真是冤枉，妳走了八年，我可是對妳朝思暮想，日夜盼妳歸來。”
　　桑柔說：“要我回來做你嘲弄對象麼？”
　　胤禩知她氣在心頭，只怕再多說話連自己也被連累，便說：“妳若犯睏盡可靠我假寐。”
　　桑柔氣在心頭，哪裡可睡？便應了聲，又是揭簾往外看。走了些時辰，一眾馬車終於停下，奴才們慌忙搭帳。她見眾人忙得不可開交，便走到一旁，才走了兩三步，被人拉住，問：“妳要往哪去？”
　　她聽聲音知是胤禛，頭也不回，揮開其手，嗔說：“與你和好了麼？叫你別來惹我沒聽見麼？”
　　她轉身走遠，胤禛默默隨其身後，桑柔氣說：“我不端莊，也不賢淑，也沒有別人大方與厚道，你滾完點，免得礙了四爺您。”桑柔不聽胤禛回話，轉身罵：“你倒是說話！”
　　胤禛注視她，雙眼炯炯，藏不住笑意：“妳吃醋了麼？”
　　桑柔一愕，啐聲道：“誰要吃醋了？也不害羞！”
　　桑柔又轉身，不理會胤禛，只是亂走，不時聽胤禛笑聲，她瞪眼說：“你不用到皇阿瑪身旁嗎？怎麼有這空閒在我身邊打轉？快滾回去！”
　　胤禛笑說：“妳若回去，我自然回去；妳在這兒打轉，我自己在妳身後跟隨。”
　　桑柔聽了，氣得跺腳，卻是往返方向走去。她只道胤禛這難纏功夫也不知道是學誰；心怕皇阿瑪不見胤禛而受了責罰，只好回去。她幽幽嘆了一道氣，以前是她纏住他，如今倒好，卻是他不放過她了。真不知是誰欠了誰的債，今生又是誰來還這胡塗債。
　　胤禛見她舉帕拭淚，忙上前，賭氣說：“妳別要再哭，是我錯，是我不該惹妳。妳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何需哭個不停？只怪我倆小時不該相識，落得今日如此下場，妳以後保重便是。”
　　胤禛說完便走，桑柔聽他意要從此擱手，急道：“你給我回來！”
　　胤禛是故意把話說狠了，知她性子，她定是放不開便會喚自己，那時和好，豈不美哉？誰知一回頭，驚見她吐了一口血，她那帕子都染了紅，胤禛急忙跑到她身前，問：“怎麼吐血了？來，我抱妳回去看太醫！”
　　桑柔見他緊張，這才明白他剛剛在試探自己，氣得又哭起來，說：“你快走，我不用你來管，就是我吐血吐死了，也不用你四阿哥來可憐！你走！我不要見你的臉！”說完，伸手去推他，胤禛把她摟緊，看她掩嘴又吐了口血，竟急得流淚，說：“是我錯，我求妳，跟我回去吧。”
　　桑柔愕然看他，想胤禛小時縱然受罰也不曾輕濺淚兒；就是孝莊過世，他悲極哀痛，也只是輕滴幾顆。她實在不曾料及，自己吐了幾口血，他便為自己流了男兒淚。
　　胤禛見她不語，索性把她橫抱起來，箭似的跑回去。忽見，魏珠在帳與帳間徘徊，似是找人。他見胤禛，喜道：“四阿哥，您回來就好了！皇上宣了您幾次，快跟奴才…”
　　魏珠這才看見桑柔，見她嘴角血絲，襟懷、帕子都是血，嚇得臉色慘白：“奴才這就去告皇上！”魏珠轉身跑開，邊尖聲說：“快宣太醫！”
　　胤禛抱她進帳，讓她平躺在榻，桑柔見他眉頭深鎖，便說：“我沒事，死不了。”
　　他惱說：“妳別胡說！甚麼死啊活的！唉，我求妳了…　”他握住她手，正開口欲言，卻有人揭帳進來，正是康熙。
　　康熙微喘氣，見了胤禛起來請安，一巴掌呼了過去，怒說：“把她送到你駕上，不就是要你好好照顧她麼？怎麼把她弄個吐血？”
　　桑柔見胤禛被打，急道：“皇阿瑪！”揭了被子，擋到胤禛身前。
　　康熙見血跡，更是生氣，拉起桑柔，怒說：“太醫都跑哪去了！都不要命了嗎？”
　　胤禛跪在地不敢起來，桑柔被康熙抱回榻上，太醫急進，才屈了膝準備行禮，卻聽康熙怒罵：“行甚麼禮，都甚麼時候了？快過來治診！”
　　太醫見康熙盛怒，哪敢怠慢？忙走前去，康熙站在身後，太醫問了桑柔數句，桑柔一一回答。只一盞茶功夫，太醫點頭，轉身跪住向康熙說：“皇上，公主吐血，乃氣急攻心引起，加上鬱怒憂思、勞欲體虛，致胃熱壅盛，肝鬱化火所致。公主只需多加休息，盡時服藥，保持心境平和便無大礙。”康熙點頭，揮手說：“嗯，下去開藥吧。”
　　魏珠便招了身旁太監陪太醫下去，康熙看住桑柔，說：“哼，鬱怒憂思、勞欲體虛？看來朕把妳送到行宮是送錯啊。”他想了會兒，又喚：“魏珠。”
　　魏珠上前，跪道：“奴才在。”
　　康熙罵說：“把行宮侍候過公主的奴才們，全抓起來，朕要一個個查問，公主這八年到底做了甚麼，以至鬱怒憂思、勞欲體虛，朕要知道他們到底會不會侍候！”魏珠跪下受命。
　　康熙見一眾阿哥站在身後不遠處，桑柔躺在床上只穿內衫，想她始終是女兒家，便說：“全都下去。”阿哥令命，胤禛卻不敢起來。桑柔看見，輕推康熙，求饒喚道：“皇阿瑪…　”
　　康熙冷哼道：“你也出去。”胤禛聽見，看住桑柔，見桑柔向他微微點頭，這才緩緩出帳。
　　桑柔側躺床上，一把長髮幽幽散開，臉容傷愁，淚兒有一顆，沒一顆打在衣襟。
　　康熙見了頻頻嘆氣，道：“真是個痴兒！”站起在帳內茫然徘徊，忽聽外面道：“稟皇上，公主的藥已煎好。”
　　康熙說：“拿進來。”進來是魏殊與幾個婢女，春林扶起桑柔。桑柔起來見那碗中漆黑，不覺皺眉，推開說：“藥太刺鼻，拿開一些，待涼了我才喝。”春林說：“太醫說藥要溫熱喝下，才見成效。”春林舉一匙送到桑柔唇邊，桑柔勉強喝下，只覺其苦無比，見春林又是一匙過來，把藥接過，便說：“妳去拿些送口來。”身後婢女聽見，見春林正要走去，便拿出盒子，把其打開，說：“公主，這兒有蜜餞。”桑柔把藥飲完，即把蜜餞放入口中。
　　康熙看那盒子一眼，便轉頭對桑柔說：“妳喝了藥休息一會兒吧，別亂走了，知道嗎？”
　　桑柔點頭，婢女們為她蓋了被子，在榻旁點了香。她閉眼，只覺那味兒帶股幽幽清香，卻是把人弄得昏昏沈沈，不用一會兒便是沈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