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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期然相遇 ...

  •   她与胤禌的相逢,不过是枯苗望雨,令两个同样伤心的人顾影自怜。当是时,唯有这鸩酒能止住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

      “你也有思念而不得见的人吗?”

      京郊潭拓寺,长寿三尊殿前,就在她身后,立着一个弱不胜衣的男孩,满面愁容地。看衣着,也是满族,草绿色暗花绸常服袍,月白缎平金绣红穗小帽头,眼见得是个富贵之家的公子,只是气色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不愿在陌生人前失态,明月璕本想避而不谈,擦肩而过时蓦地捕捉到那双忧伤的漆黑眸子,默默地盯着她,恨恨地,竟落了泪……

      那股无力的挣扎、穷途末路般忿忿不平,令明月璕莫名强烈地感同身受,不由软下步来,微微点头,“我是来送玛法灵柩回乡的”。

      男孩未料她肯搭腔,闻声猛地一怔,又木然如桩。

      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走的时候,男孩儿兀自颓唐地开口,“用不了多久,我家中也会这样了。只是不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黑发人送白发人罢了。”漫溢而出的满腔愤恨,滚烫地浇在了听者心上。

      起初瞧那男孩模样,明月璕已猜到几分,再闻得这言外之意着实让她心酸。“未知生,焉知死。既然都还在这世上,就要努力地为彼此活着!”最后那句话,明月璕几乎是喊出来的。

      男孩扬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很是有些意外。不愿被外人打量,明月璕咽下泪意,倔强得有些勉强,“面对生死,权看你的态度了”。

      长寿三尊殿再次静了下来,两个满腹心事的伤心人,前言不搭后语,竟能心有戚戚焉地聊几句。

      有些话,难得合适的人相托。可笑至极啊,于身边人难以启齿的脆弱,却在陌生人面前倾泻得洒脱。

      半晌,男孩有些体力不支地坐倒在蒲团上,恰殿外脚步声呼唤声近,明显是奔着这边来的。明月璕杯弓蛇影惯了,一时竟有些怕,怨自己一时心软,更怕等会儿百口莫辩。

      那男孩显然瞧出来了,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末了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肚子饿么”。明月璕这才意识过来已近晌午了。北上以来,她每日就能分到一块干粮,今日雨水闹得人仰马翻,是以还未曾放饭,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拢拢身上僧衣,她此刻倒真有几分饥寒交迫。

      谁知她刚点了点头便眼前一花,被人生生扣住手臂往殿后跑,离殿前依稀听到人声嘈嘈。

      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远眺红墙碧瓦、飞檐翘角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俨然另一番气度。没想到这潭拓寺别有千秋,后山之中也有这样的景致。

      男孩消失片刻,忽地变出个红木提盒,咧嘴一笑,“我们走”。

      “你这是上哪儿拿的?不会给人……”明月璕不肯正待反驳,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扯住拉走了。“放一万个心”。看男孩儿那混不吝的狂妄样子,明月璕怕触霉头,便不再多话,唯心里忿忿不已:这孩子什么毛病,这手法当是拖羊遛狗吗?

      正呕气着,倏忽转进了一处清幽庭院,假山叠翠,曲水流觞,相映成趣。明月璕忍不住扭回头看看,香烟渺渺,钟声渐微,这里,怕离主殿很远了。

      熟门熟路地钻进假山,男孩有气无力地扶着一处山石瘫坐地下,气喘吁吁半昧着缓神。看他发白的唇色,散乱的呼吸,明月璕不觉有些担心:就跑了那几步而已……

      长呼出一口气,男孩斜眼瞥了瞥明月璕,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提盒,“喏”。见明月璕仍固执地立在一米开外,有些无奈地捞过提篮,微喘着递过去一叠豆皮包子,“向来都是我一人,那群奴才怕这个怕那个的,哼,难得遇上你……”他面色仍白,语调里倒是欣喜,此刻正仰面看着她。

      见他盯着自己瞧,明月璕递到嘴边的包子也没好意思咬下去,刷地涨红了脸——这些天,她确实饿坏了……

      男孩倒是愉悦地一扬脖,真心实意地乐了。“好久没跟一个人聊了这么长时间,又这么随心所欲地跑跑了,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他此刻斜着脑袋,看起来有几分顽皮。明月璕此刻方觉得他像个少年。

      “那就交个朋友吧。明月璕,很高兴认识你,还有……参与这次探险。”她惯性地伸出手,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他愣了半晌,想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直接的人,继而豪气地伸手过来与明月璕击了一掌,在她尴尬的档口忖度着,“你可以叫我……”

      “我的小爷啊,您让奴才好找……这石板凉,万一再添了风寒,奴才们可怎么跟宜娘娘交代!”

      一个怀抱薄氅、手提珐琅手炉的细影哭爹喊娘地飘了过来。那嗓音,怎么听着……等等,他刚才说什么,宜娘娘?

      明月璕瞠目乍舌地瞪着来人:别自欺欺人了,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敢称宜娘娘的?她的天哪,她在府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居然是个阿哥!可宜妃怎会有个儿子落魄到独自住在潭拓寺里?她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同于她的呆若木鸡,这位阿哥爷面色铁青,浑身炸毛冲着那细影就要发作,“鬼踩着你尾巴了瞎叫唤什么呢?爷还能叫狼给叼去了!”

      这边厢,一个怒冲冲言如砍瓜削菜,矢无虚发;一个战兢兢磕头如捣蒜,净赔不是。听得明月璕忍不住抿嘴一笑,不想他还是看到了,撂了火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瞧,倒瞅得她不自在起来。

      “瞪什么瞪,你原先怕不是想编个瞎话糊弄我来着吧?佛门不打诳语,露馅儿了吧?”

      男孩细瞧她神态竟反而不似方才那般戒备,紧绷的身形也松了下来,只面色仍阴鸷不豫。

      这半晌,明月璕算摸清了这小祖宗的脾性,只好抢先道,“算了算了,反正你是谁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这笼包子,谢啦”,语毕还捧起笼屉,眨了眨眼睛。

      虽说萍水相逢,但她心里是想安慰这个孤僻敏感的孩子的,就像萨龢嶦当年对她一样。

      从来锦上添花易,谁知雪中送炭难。人在逆境中更容易物伤其类,催发相扶相持的慷慨。既然萨龢嶦让她遇见他……

      那边厢他披上薄氅,神色已恢复如常,“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打点,爷要在这里…”

      “野餐?”察觉到他的词穷,明月璕试着补充。

      小祖宗冷哼了一声算是肯定,待小公公铺好椅袱坐褥,一抖前襟儿,横刀立马地坐下,由着旁人捧杯、安箸、进羹。

      这原装的就是比重组的地道,瞧人家这孩子,小小年纪当真有贵公子范儿。两下里倒比得她似团烂泥——僧衣孝帽,怀里还抱着一笼包子。惹得那恭谨侍立的小公公边布让边瞅,眼珠子来回地提溜。

      “还不滚?”得,碍人眼了。

      小公公临走又望了她一眼,一溜烟似地逃了。又是什么毛病?

      眼见小祖宗有话要说,明月璕连忙洗耳恭听。不料随后片刻,两人均惊骇失声:“你九岁了?”“你是女的?”

      “大惊小怪!”这位爷拂袖愠怒,显对此很是不忿。

      明月璕心道,这小孩儿还真臭屁,可看起来当真瘦小啊,骨架与她个6岁半的女娃差不多。皇家不都是琼浆玉露养的么?

      归而复还的某奴一号带着二号、三号并数十个什锦攒盒,就这么破天荒地服侍他家主子在外“野餐”。

      某人是吃得不亦乐乎,与某某人更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明月璕心气儿堵了数月,管他天王老子,此刻就是半点不肯相让。

      俩人都在心里翻白眼儿:“切,不就是这点儿东西么,爷天天吃……”“哼,不就是耍嘴皮子么,姐天天斗……”

      等两边儿都舒畅了,眼光一碰不约而同地笑了,自知今日晨曦里的那两片雾水均已消失殆尽。

      午后和煦的阳光下两个小小的身体,慢慢被照耀温暖。明月璕欣慰地看见,男孩面上渐渐透出健康的红晕。

      “爷,这时辰了再不回去,小的们会被钱公公骂死的。”细影公公又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劝。可她身边这位爷岿然不动如山,瞧那神色,显见得是对那位钱公公非常之不屑了。

      说到不屑,一张满是讥诮的脸一闪而过,明月璕猛地站了起来!“死定了!”

      “怎了?”他闻声移了过来。

      先前,明月璕跟他简述了自己的生存状况。眼瞅着天气放晴,依大老爷的性子,肯定是即刻出发的。而她却失踪了大半日,真不知回去该怎么解释……还是他们正好将自己扔下、已经走了呢?那紫鹃和欢丫……

      正急得如热锅蚂蚁,只听小祖宗略一思忖道,“小夏子,替爷送这位公子回去,这是爷的朋友,可伶俐着点儿!”那句朋友他说得铿锵有力,那理直气壮给她撑腰的样子让明月璕霎时红了眼。

      “你且回去,一路警醒些。我还得在这寺里困好一阵子,若有机会,希望还能再见着你。”

      这声音苦涩,尽是掩不住的失落。明月璕不语,伸手在他肩上拍拍,欲扭头离去,不想泄露自己一瞬袭来的脆弱。

      他却扳过明月璕的头,嘲笑道,“这就哭了?说好的权看态度呢?”

      “你要好好的,一有机会,我便来找你。”好容易有个人推心置腹,分享满心哀恸与落寞,这么快就要分开,又要独自面对孤独的前路。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有缘,会再见的……”

      “成了,快走吧”。

      回去后,大少爷果已等得颇不耐烦,狂风暴雨地一通乱骂,“死丫头野哪儿去了!不识规矩的东西,看爷不……”

      二少爷卓尔浑信步上前拦住色启的手,四两拨千斤道,“大哥~我说嘛,这小孩子心性,哪里知道扶灵的艰辛意义,知道回来就行了,都是亲骨肉,我诗书之家温柔敦厚,怎能眈眈笞挞,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这二位,还真是到哪儿都一副德性,生怕人不知是亲兄弟。

      “别院人烟稀少,不想迷了路,幸得后山贵人相助。”明月璕趋步在大老爷车前行礼,言简意赅道。

      “大哥,后山不是皇家……”三老爷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

      小夏子公公适时出声,“我家主子与小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间。若有失当之处,还望各位大人海涵。”这宫里的人说话就是熨帖,不谀不贬,不卑不亢。

      大老爷一行隆重无比地相送,独留她一人停在原地。大少爷愤怒的鼻息不甘心地掠过。

      扶柩的队伍又上路了。拨开一车杂物,明月璕扒着车窗向外眺望,虽明知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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