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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客从远方来 ...

  •   咏雩馆前焦急的影子匆匆迎上来。欢丫按捺不住,跟上她就开始喳喳:“姑娘,大福晋来了,还带了……”带了什么?总不至于是麻袋吧,怕她不乐意走直接打包拖出去?明月璕自失地摇了摇头,甩掉这无聊的想法。

      紫鹃打断了她,用适中的音量,“福晋带了客人,正在明堂等您呢。”

      “茶泡了?”她点头,轻声问道,另斜眼暗示欢丫退避三舍。

      “福晋带了上好的毛尖儿。”毛尖?大福晋不是一向只喝碧螺春么?见明月璕疑惑地看过来,紫鹃只向内使了个眼色,不再说话,引着她趋步朝里走去。

      霎时映入眼帘的,并非那个贯日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而是一个被日光拉的长长的高大影子——是个男人,正凝神环顾四壁,仿佛找寻失去的记忆。

      脚步声停,那人随之转了过来,猛然带来了一片灿灿日光,晃得目不暇接,熹微晨光略去了他的面容,只投下刀刻般的剪绘。明月璕隐隐约约感觉那人在打量她,目不转睛地。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弯弯?”

      这陌生的熟稔腔调让明月璕不由瞪大了眼,有多久没人这么喊过她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已知天命的年岁,一身铜筋铁骨精干勃发,有廉颇之姿、黄忠之势,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年过半百的衰减迹象——屹立挺拔的身形,隐露半生戎马倥偬。方正细长的五官,愈发衬得他冷肃渊穆。浑身装束并不张扬,却将余裕保留得恰到好处。

      明月璕脑里迅速闪过一个字:贵。

      北扼京都门户,保定府从不缺富庶之家。大房联姻选妇也向来是非用钱如水的豪门女不娶。

      但此人通身的气派,可不是日食万钱能浸染的,那是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淡泊自若,是见识过惊涛骇浪依旧闲庭信步的岳峙渊渟。分明光芒内敛,却又让你寸步难行。因为那微抿的嘴角、平和却锐利的眼神,无不令你警醒。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曾经的好奇早已模糊,仅有的交汇片段,却轻易勾出那恍如隔世的悲恸记忆——都是她最不愿记起的。

      许是见她面色泫然,面前的人微微皱眉,欲动的身形被一个寒峭尖利的女声打断,也戳破了明月璕的沉思。

      “瞎琢磨什么呢?没听见问你话呢!”大福晋的不满劈头盖脸地砸来。

      明月璕自知不经意犯了她的忌讳,忙不迭地福身,“明月璕见过大婶娘、二伯父。方才是在想,经年未见,不想二伯父竟清减了许多。”

      眼前浮起那个于灵前稽颡泣血、行销骨瘦的影子。本是客套的话,出口才发觉,尾音颤了又颤,喉头火辣辣地疼,盈盈目光不觉再次向他转去。

      马尔汉眸色微深,轻说了句“不妨事”。趁着这档口,大福晋亲递茶盏,款款走了上来,也递给明月璕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她垂着的头更低了。

      便听大福晋扬声大笑,“二弟你尝尝,你侄儿知你要来,特意托人辗转寻来的雨前毛尖”。那人接过茶盏却未饮,一抹不豫飞快地划过。大福晋似是未察,扭头对明月璕道,“知道你要回外祖家,你二伯父特特儿来看看你。”

      那句“特特儿”让明月璕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不敢烦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马尔汉道,“先前事忙,后头我又病了,两年多来,竟是第一次好好看看你”。

      那语中的亲厚让明月璕很有些意外,克制不住地偷偷打量起眼前人来。

      顺着明月璕的小动作,他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一直延伸到眼里,让明月璕终于相信他不是在敷衍客套,心下也动了动,弯起了嘴角。

      大福晋面上的轻蔑却是压也压不住了,硬挤出个冷笑,“都说了这孩子好着呢,这不,还时时不忘你这个疼她的二伯父呢”。

      疼她的话不假。明月璕初到保定兆佳府时,他已被任命为户部郎中。与萨龢嶦、大老爷的常年外放不同,马尔汉不随军征战的日子都在京祗候,连年有拔擢。其声名显赫,也成了大老爷的另一块心病。

      虽离乡求官、奔波在外,逢年过节,府上总会雷打不动地收到来自京城的礼物,子侄人人皆有,毫无遗漏,包括她,年年如此。

      往昔倒罢了,只是这一年里不知多少次,明月璕对着那个豪迈遒劲的笔迹怅惘不已,名帖上龙飞凤舞的写着:“马尔汉”。

      昔日他寄给萨龢嶦的书信大多都是她读的,言辞恳切淳挚,尽显拳拳赤子之心与不能奉养在前的煎熬。文风极简,全无华藻。人说文如其人,难怪萨龢嶦看重他,每次听他来信都能在病痛中暂得宽慰。

      萨龢嶦的身子时好时坏,拖了一年多,中间马尔汉也曾匆匆探过两次,被萨龢嶦以差事为重劝回了。他父子难得相聚,旁人自是识相地退下了。他返京后也曾差妻女携一车药材前来侍疾。其中那位最小的姑娘与明月璕还颇有些投缘,温婉柔顺,难怪能得到皇子的一生眷恋。

      康熙三十一年夏首,马尔汉奉旨离京赴赣,不期然接到了萨龢嶦与世长辞的凶信,立即上书改道回籍守制,伤急攻心,一时竟得了急症,头眩足肿不能行。京中来的奔丧车马也不得不因此兵分两路。

      为什么?明月璕也曾小人之心地揣测过他的来意,但实是想不通,一个官至庙堂的人,有什么理由去笼惑一个年少失怙的孤女?

      欢丫多番打听,也只是听冬嬷说起,早年轩青挨打昏迷,都是马尔汉背回来的。她依稀记得那年库上账房的管事好像说过……

      耳边,大福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马尔汉寒暄着。丁忧之前,马尔汉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前途可期。连大福晋这种惯以鼻孔示人的人,也乐意稍稍放低姿态一把。

      忽然听到一句“难为你非亲自过来相送”,明月璕心下一惊,蓦地抬头。他来送?那怎么能行?

      她心里急,马尔汉却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瞬间浇灭了她的浮躁。“前些日子大哥来信,约我过来议议后头的事。京里正好传唤,顺道也就把她送了”。

      明月璕只得霜打了一般蔫儿在一旁,静静应着大福晋临行前的“谆谆嘱咐”。无非是上了外祖府切不可失了体统让人瞧见笑话,那语气,显是希望她这一去,就千万不要再被赶回来了。

      想着想着,就听上头道,“大嫂啊,适才我见那嬷嬷仆妇均上了年纪,行动粗鄙,这次就不同去了。那贴身丫头虽小,倒是个顶事的,可见这些年大嫂教养之功。再多配个伶俐丫头也就是了。”

      闻声明月璕心里跳了又跳,却听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阶下长随什么时辰了。进门前紫鹃便提醒过她,咏雩馆诸人均回来了。想大福晋好名如斯,自会提前打点,无可厚非。

      大福晋自是不会驳他面子,听得满脸似笑非笑。她不是听不出来这话中的深意,但又给足了她台阶,她不好不下。

      她好歹是朱门大户的当家主妇,也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便看她埋怨左右道,“怎么都这个时候了?我得赶紧去前院儿看看……照顾不周,且让这孩子陪二弟略坐坐……稍后,咱们一家人在花厅亲亲热热地用个晚膳吧。你,记着点儿规矩啊。”

      后面这句话是看着明月璕说的。她自是明白,立刻福身去送,“侄女晓得。”

      只目送大福晋出了门,马尔汉又静静地坐了下来,仍握着那杯冷茶,沉吟着,不知在琢磨什么。

      明月璕回到堂屋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古井不波模样。她犹豫了下,还是拢了门,转身满腹疑惑地一步步挪了过去。偷瞄向他,静默不语;再瞄一眼,仍是波澜不起。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只是她还未开口,便闻得一声轻笑。

      见她一副被雷劈了的目瞪口呆样子,马尔汉眼中笑意更浓,“这就忍不住了,适才那持重的样子哪儿去了?”

      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早在心里把他的来意忖度了千百回,却实在是不知咏雩馆里的这点鸡毛蒜皮,是怎样惊动得他这尊大佛。更不知他此来是否另有深意。

      明月璕自顾自地想着,恍然未觉他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着实吓得一大跳,正筹措言辞着,他却不以为意地凝眸笑道,“轩青也爱神游,小算盘全写在脸上……你是真的很像他呢”。说完不等她反应,朝她手里撂了个金线滚边的荷包,言简意赅道,“今年的”。

      她忙伸手去接,荷包沉甸甸的,落在手心,清脆地叮当一响。

      是吉祥如意的金锞子……

      微怔了怔,明月璕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又仔仔细细地收进了袖里。想了想又冲他笑笑,补了句“我很高兴自己能像他”。心里嘀咕:不像就糟了。又叹这钱当真来的是时候,她没有比这档口更需要钱银的了。

      马尔汉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挑眉细细看着她,“这副人小鬼大的抖机灵样子,最是神似……”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明月璕莫名地脸红,也不知他看破了多少,正窘迫地掐起指尖,不想他单刀直入:“你和十一阿哥是怎么认识的?”

      啊?

      明月璕惊恐万状地抬头。他,他说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连大老爷、大福晋都不是很清楚……

      他倒非常满意明月璕的诧异和错愕,随意地往楠木圈椅上一靠。“这才对么,像个小孩子。不过你要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就不会让你去了。”

      顿了顿,马尔汉盯住她缓缓道,“最起码,我不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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