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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饮鸩妄止渴 ...

  •   “明姑娘来啦,快屋里坐……”说话人是大福晋的陪房崔嬷嬷。大福晋当家后做了“甩手掌柜”,几个陪房接了管家大权,尤以她惯会见风使舵、颠倒黑白,阖府都要敬她三分。

      她才落座,就见崔嬷嬷眉峰一蹙,变色道,“可是不巧,打您外祖家来信,福晋时时忙着给您拾掇行装,谁知就在刚刚,大少爷房里急匆匆来了个人,说六哥儿早起来很不舒服,没把福晋急得……您也知道,咱们房里可就这么一个哥儿啊!”说着竟有些泫然欲泣。

      五十出头,方额正脸,很是和大福晋一般头面,言谈滴水不漏,理事严丝合缝,任是被气得咬牙切齿,谁也翻不出她主仆一个错儿。

      明月璕心道,还真是大福晋的做派,若拿捏不了,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这几日连晨昏定省这样的门面文章都懒得应付了。若回回这么凑巧,她将来直接效法袁天罡金口铁断、指迷算命好了,好歹不愁没饭吃。

      大老爷子嗣兴旺,大福晋膝下却仅大少爷一个儿子,既嫡又长,大福晋对他那一支,真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这娘俩一样的阴郁刻薄,见天一副别人欠了他五八万的样子,向来仗着是长房嫡脉不可一世,动不动无名火起三丈。尤其是对她。

      明月璕真是不明白,二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大房到底在防什么?

      先前无论大房待她亲善热络或落井下石,萨龢嶦均无动于衷。那边是板上钉钉地认死了老爷子笃定给她藏了家私,偏生招数使尽也探不出来。扶灵北上前一日,借着为她打点出门,明晃晃上咏雩馆翻箱倒柜。

      明月璕那时就坐在明堂陪着大福晋用茶,看箱箧毁、褥袄烂,三间小屋翻了个底儿朝天,大福晋的面色越来越坏,几咬碎一口银牙。其实在外人眼里,大房如今子承父业,足与二房分庭抗礼。唯她三房是彻底断了香火,剩一点血脉苟延残喘在人间罢了。但见大房如此大费周章,明月璕也实在想知道,老爷子究竟多棋高一招?

      三十一年年底,扶灵队伍终声势浩大地回来。见前路无忧,明月璕返程里愈发提心吊胆,就怕大房秋后算账,寻故找咏雩馆麻烦。

      事实证明并非她多虑,大房可没半点君子之腹。

      那夜欢丫照旧过来安置,心不在焉地。明月璕忍不住打量起她:面色还好,就是显见得疲惫,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语言快过思考,她失声尖叫,“连叔出什么事儿了?”

      欢丫颤了颤,瞪大了眼睛不说话,唬得明月璕猛地冲上去抓住她。

      “姑娘别急,连叔安好”,紫鹃忙拉下她的手走进里间。再看向欢丫,她委屈巴巴地点点头,明月璕高悬的神经终是放松些。

      关上门,欢丫坐在她对面饮泪啜泣,“腊月前儿庄子来送年什。咱庄子九月里给一场碗子大的雹打伤了牲口粮食,年成实在不好看。福晋本就不快,没成想年节的采办又出了事,这才一起坐了腊挨了板子”。明月璕心中一紧,这顿板子怕是不会轻了。包衣奴才全靠主子撮合,成亲都晚,连叔的岁数并不小了。

      见她伤怀,紫鹃只得宽慰,“后来发现是看守仓库的玩忽职守,溜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只是打都打了,抚恤一下就让各自休养了”。是了,连叔那兢业恪职的性子,怎会让这种事发生?由头,怕还是欢丫那一闹,又或就是在敲打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歇了半旬,赶在车队进府前,硬是要走……说是,不想姑娘看了难过……”欢丫啜泣了几声又道,“我实在拧不过他……他还说,我那回忠心护主做得很好。若是他在,也会暗着我使点儿机灵的”。欢丫说着忽地抬起头,胡乱一抹泪强笑道,“阿玛说了,要我今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姑娘身边,决不能让姑娘受委屈”。

      明月璕被她笑得心酸,走过去抱住了她,“连叔也是的,好歹让我看一眼……瞧他都跟你说的什么话?在欢丫身边,我还没受过委屈呢!”两人无声地依靠着,放任自己软弱一会儿。

      入夜,紫鹃捏着被角、细细叙说着连叔的伤势,“汤药是我亲自煎的,药膏和药渣都查过了,伙计们的都一样。刚开始,连叔老大不乐意呢,说我们两个黄毛丫头。欢丫就说黄毛丫头不正好,您还想着谁家的大姑娘来呢,气得连叔拿枕头砸她。”

      也就是欢丫啊,还能在这个时候逗得人开心。别看她咋咋呼呼,心里通透着呢。逢人便笑,又是热心肠,这一府的丫鬟伙计大多喜欢她。是以她从前偶尔闯了小祸,也都乐意帮她圆着。

      “姑娘放心,连叔的身子骨真是好多了,否则那个发起疯来混不顾的,哪里肯放他走?”

      明月璕听了不由失笑,“当心欢丫醒了咬你。”两人一齐瞥了外屋一眼,听到欢丫那绵长的呼吸,安心地笑了。

      “姑娘早些歇息,明儿,还得早起去给福晋请安呢!”是啊,大老爷夫妇已是这园子的正经主子,她,却成了十成十的外客。

      想想这一路上大少爷的阴阳怪气,时至今日明月璕深深明白,她务必得挣脱这苦海,才可能有柳暗花明……

      是以,自打年前见到她那位外祖家来人,她便铁了心,就是饮鸩止渴,她也认了!

      见她许久未搭腔,崔嬷嬷就势转过话头,“您难得来一趟,又叫您空跑。若是有什么着急事儿跟我说说?我立马儿地跑过去寻福晋示下。”

      得了吧,您不就是大福晋的耳意心神。明月璕心里暗翻白眼,口上却道:“哪里敢劳动嬷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敢问嬷嬷可还记得欢丫?”

      筹谋半旬,明月璕断定大福晋此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是她开口要人的最佳时机。也是,自己都给赶走了,还留着拖油瓶儿干什么,乐得一起扫地出门。

      “南边庄头连叔的丫头么,怎么不记得,唉……”

      懒得看她演戏,“我今儿来,便是想请嬷嬷帮个忙,如若事成,弯弯不胜感激。”明月璕说着便要行礼,唬得崔氏连连摇手道不敢,而后才扶她起来。

      “姑娘这是要折煞老奴啊担不起担不起。”老东西,满脸的得意都挤在褶子里了。

      “这一拜是感激嬷嬷。弯弯在府里这些年,多亏您处处照料。”反正都是恶心人,干嘛净让你恶心我。

      “哎唷看我这记性,福晋早就说,难得这丫头跟您亲近,就由她陪着您上京,前头账房月钱都划过去了,早就是您的人了。您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这里头能有半句真话就鬼了。把欢丫作顺水人情送给她随行,既全了大房的贤德,也清了三房的人手。

      见她愈发谦恭,崔嬷嬷笑得舒心,这才假模假式地喊人上茶。她相机出言谢过,并不想多呆一刻。

      踏进廊子,明月璕终得大呼一口气,恰一大片烧得浓丽的牡丹迸入眼帘——让她每次过正院来都觉得晃眼。

      大房这位福晋,言行举止均是一个目的——证明她长房嫡妻固若金汤的地位,如同她酷爱的正红色、院前遍布的牡丹,处处皆是身份的彰显。

      什么花开富贵、蕊包金粉,满目大红大紫、大俗大艳,又没个精心裁移错落,妖冶得甚粗豪。偏配了个突兀的汉白玉凭栏,奢得酸气,真真不是一个可惜能言尽的。

      说话间便要走了,往后这府与她,唯剩连叔和……

      “好姑娘,二八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出门好歹多带个人,也有人起风了拿衣裳、下雨了取伞不是。”典型的江浙口音,软糯温柔地响起,明月璕不回头都知道,一定是她。甜甜地唤了一声,“冬嬷,我一出院子您就看见我啦?”

      冬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笑作答。“紫鹃呢,别的丫头不上心就罢了,怎么紫鹃也这么不省事。”

      “您也知道,我那里离不了紫鹃姐姐,现下事情多,她不在不行。”明月璕轻轻偎在冬嬷怀里,嗅着她略带皂荚的味道,一心离别意无处可说。

      冬嬷是轩青的奶娘。轩青的生母在他成人前就仙逝了,大半生都是冬嬷照看的。后轩青离家,她便调去服侍三少奶奶。冬嬷一生吃斋念佛,慈善心肠,自打明月璕来了府上,总会抽时间来看看。连叔常年不在,欢丫幼年也都是跟着她睡的。搞得欢丫一直问明月璕,为什么当初不干脆把她和冬嬷分给咏雩馆好了?

      “小小年纪就这么安静,可怎么好呢?”明月璕在她怀里换了个姿势,闭着眼静静听她唠叨。

      “倘再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冬嬷的多愁善感又来了。她只好抬头咧嘴一笑,“我有姐妹啊,欢丫不就是么?”明月璕很早前就发现,或是因为自己无儿无女,又帮着带大了欢丫,冬嬷对欢丫有着超乎一般的疼爱。

      果然,这个名字击退了冬嬷眼里的泪光,“那野丫头……”正说着,冬嬷突然把明月璕扳正,蹙着眉问:“姑娘,府里都说,福晋要送你们上京里你郭罗玛法家住一阵子,可谁也说不出你郭罗玛法家到底在哪儿。可这丫头吵着闹着非要和你一起去……”

      明月璕深知冬嬷是舍不得欢丫,八成也猜到了她这一去怕就回不来了。冬嬷有多疼欢丫她看得出来,可她才答应了连叔——得了这讯息,欢丫第一个闹着要跟了去。连叔更特意回来了一次,那语气之重,前所未有……

      她忍不住地沮丧,“冬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欢丫才会……”离开你这几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或是看她皱成一团的样子好笑,冬嬷一边揉她的眉心一边轻声道,“难为姑娘还替冬嬷着想。其实啊,有欢丫在姑娘身边,冬嬷会更放心点。欢丫莽撞的时候有姑娘拉着她,姑娘不顺心的时候还有这个炮筒子解闷,再加上处事练达的紫鹃互相扶持着……冬嬷,放~心!”

      那句放心的语气让明月璕喉头发酸——冬嬷这是在劝自己放她们走。明月璕暗自盘算,等见了面,一定要请他想办法,将冬嬷和连叔都接出来……

      急切的步履伴着声声呼唤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静默——竟是春燕与小杏。

      “出了何事?”明月璕正色道。冬嬷连忙帮她抻起了衣襟。

      “大福晋来了。”小杏上前道。

      明月璕呆了一刻:大福晋上一次驾临咏雩馆是什么时候来着?她启程之日已定,这又是起什么风波?

      按下心事,明月璕笑与冬嬷道别。或是她眼神里包涵的情绪太复杂,冬嬷居然紧张地攀住她,“我的姑娘,答应冬嬷,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别委屈了自己。老太爷虽然不在了,可您还是兆佳府的姑娘,是冬嬷的主子”。

      丫鬟们笑着拨开冬嬷的手,“嬷嬷真是年纪大了,是姑娘郭罗玛法家来人接了”,语毕簇拥着她快步离去。

      可冬嬷仍旧停在原地,担忧的目光就那么一直挂在她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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