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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寂难忘殇 ...


  •   将最后一张课业撂在火盆桌子上烧了,看袅袅黑烟升起、散开,捻帕反复擦拭着莲花牌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明月璕再次枯坐在蒲团之上。

      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比庄子的豁达。虽生死轮回是人世最正常不过的更替,可想起萨龢嵁待她的情分,怎不痛楚啮身?至此方知,“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在死生面前,人的努力多么地微不足道。

      明月璕起初不明白,萨龢嶦对她的疼爱,竟那么深沉。

      初苏醒时撞进的那双深邃眼眸又一次跳了出来:极力克制的神色里,她确信看到了不可遏止的火苗翻滚燃烧,压抑不住的激动就那么清楚地倒映在了她心上。目光又是哀又是怜,一个老人的无奈就那样脆弱地暴露了出来。

      明月璕慌得不知所措,急忙垂下眼。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让她害怕。她没有兆佳氏的记忆,这不是信手拈来的冷漠,她做不来,她办不到。

      面对她的生疏,萨龢嶦并不强求,亦不多言,只细致询问了她的身体,吩咐奶娘好生照顾着,其后也并没有像明月璕想的那样常来探望。人都道,他与轩青之间的裂痕依然横亘心口。

      然而,病愈那天,奶娘抱着她去外书房报喜。那干枯的手在听到她照猫画虎的请安声时,猛地抖了又抖。幽远目光,似是穿透了她。那里有思念、有欢乐、有懊悔、有挣扎,泪水就那么一叠叠地铺满了竭涸的眼眶。

      明月璕呆了,半是好奇地半是本能地直望了过去……到后来,她是真心地为萨龢嶦难过。她刚获悉轩青的故事,知道他曾对这个老来子付出了多大的心血、给予了多深厚的情感,也知道,他是用心爱着轩青的生母,那个侧室。

      萨龢嶦却忽地背过身去,只留给明月璕一个佝偻嶙峋的清寂身影,以及一声沉重的叹息。

      后来的明月璕依旧很少见到他,却在她亟求帮助时“从天而降”。那个步履缓缓、稳稳的老人,沉默地给予着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发现她的“早”慧、体贴她的敏感、配合她的疏离甚至排斥。

      那时她便想,或许并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他仍是那个万分疼爱轩青的阿玛——太过深沉的爱早已没有了退出的空间,只剩静待花开与默默等待。因而,他不忍让爱子遗孤生活在一个过于嘈杂纷扰的世界,唯有把那些未能全部托付的爱,倾注到了这个最小的孙女身上,等待她向自己走来。

      如果说,这府里真有什么人使明月璕无力招架的,唯有萨龢嶦。

      五年来,他是自己顺从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如今他驾鹤西归,带走了她唯一的思念,也断了她最后的牵连。自此,她对这座府邸,又可以两两相忘了。

      康熙三十一年四月,这个看淡云卷云舒的老人,安详地离开了羁留八十多个春秋的人间,寿终正寝。浩浩荡荡的治丧在大福晋操刀下隆重开始了。

      搬离临渊阁,明月璕越来越静默,蜗居在咏雩馆一角,痛定思痛,夙夜不眠。那本《三字经》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她和萨龢嵁缘起自此,它也几乎完成了她的古代启蒙,授予了她在“孩提时代”所应有的一切……

      “姑娘又发呆了,晚膳可用了?”欢丫攀着门边儿,小心翼翼地问。自打老太爷殡天,她家姑娘日日如此,抄录跟老太爷练的字帖、随他背过的书篇,一抄就是一整晚,再默默烧掉。

      明月璕回过神来,拾起火箸翻了翻盆中灰烬,“不是说了让你别来么?我好着呢,你也歇几天”。

      自天文生择了入殓日期后三日,府上破孝开吊。大福晋称人手不够光明正大地借走了小杏并几个仆妇小丫头,李佳氏更一早被丢去乡下了。偌大一个咏雩馆徒剩下了紫鹃与她。倒也没什么,只是苦了欢丫——无论白天忙到多晚,夜里也一定来陪她俩同住。

      欢丫混不在意地甩甩头,“现在伙房哪有我忙的地方,不就是看人眼色,捱日头呗”。说的是啊,欢丫一闹成名,伙房上下再无人敢用她了。

      思及此满心黯淡,明月璕喟叹一声喃喃道,“看人眼色也是门学问,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看人眼色呢?”声如蚊蚋般自语,“总要学的”。

      好熟悉的语气,似是何人也曾这样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怎知转眼,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掩掩眼中的泪,明月璕扶着紫鹃的手站了起来。

      她自知欢丫此来为何,轻轻摇了摇头,“此去关外山遥水远,哪能不吃点苦,我自去便是了,谁都不必劝”。

      醒后次日,她拂晓时分便带着欢丫跪在正院负荆请罪。大福晋自要理事没这闲工夫,将她晾在明堂跪了半日,才着人传话说,她既已能下床,就该早些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尽孝。

      步入黄金堂,明月璕方觉丧仪焜耀,铺天盖地的煞白侵面袭来。衙署已恩赐了私第殡殓,任子孙尽孝。庭中搭起了高大碑亭,供奉着朱红销金大字碑,上书“前直隶提督兆佳”。熊熊燃着的四座金银山,浓烟托起残风,把长长的孝幔子吹得飘飘摇摇,又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燃了又熄,黑漆木桌上的炉烟袅袅不觉,这一切的一切,熏得她眼底扎痛,阵阵寒心酸鼻。

      经四十九日平安水陆道场,梵刹寄灵百日,守孝的日子死水无波,连曾经那些龃龉也似乎被彻底遗忘了。直至三日前,举哀供奠礼毕,亲友渐次散回,送殡之期也定下了。

      发引日期在迩,正式接掌保定兆佳府的长子昭告四邻,将遵父遗嘱安葬盛京祖茔,于七月半亲率众子侄出城,扶柩回籍。

      萨赫嵁此生只得三个儿子成年。作为三房唯一血脉,明月璕自是该与诸叔伯兄弟一起扶灵北上的。

      “老太爷素来疼你,偏你阿玛这一支人丁稀薄,你虽年幼,尽这点孝心也是应该的。”眼前浮现起大福晋那装腔作势的悲戚样子,明月璕微微冷笑。大福晋看她,向来似芒刺在背,只碍于老爷子不好明着摆弄。

      大老爷又是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学,视声名大过性命——此去定是草行露宿,极尽藉草枕块之能事。连向来骄矜的大少爷,都乖觉地自请减免随从,亲身服侍大老爷出门,何况是她?

      这时候念什么孩子不孩子、女孩儿不女孩儿,就是自讨苦吃了。明月璕将这番话反复叮咛给两个丫头,又将欢丫托付于紫鹃。

      细论起来,大福晋此番倒实在是体贴了,正让她得以一尽对萨龢嶦多年照拂的感恩之心。她又不是纸糊的,那点子舟车劳顿、风雨兼程权当解了五年拘在深闺的古井无波了。

      很快,扶柩的队伍便启程了。

      七八月酷暑横行,兼之淫雨霏霏,道路泥泞难行。族中子弟养尊处优惯了,个个叫苦不迭,没一月便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明月璕独蜷缩在马车上,任弊衣疏食,就是一声不吭。

      那一日晨起,绵绵阴雨再次不期而至,大少爷色启受不住,带头嚷着马不停蹄半旬、不如趁此机会休整半日。大老爷自是不肯的,只吩咐将棺椁封盖严实,继续催马向前。

      或许是天意,午时刚过乍现骤雨瓢泼,直淋得人仰马翻,整支人马乱作一团,无论如何都得停下来。时至京郊潭拓山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老爷不肯将就,执意往山间名刹潭拓寺走去。

      须知这京郊潭柘寺是座古刹,近年里却声名鹊起,地位几近皇寺。六年前,康熙皇帝降旨,钦命与相交多年的阜成门内广济寺住持僧、著名律宗大师震寰和尚,为潭柘寺住持。又于当年秋,驾临潭柘寺进香礼佛,大加赏赉。上月,邸抄又称,皇帝亲拨库银1万两整修寺容。

      今上隆敦孝悌,逢此大事,古刹此时必有户部库银郎中看守,大老爷此行这一番矫揉造作,怎能放过此等希意求晋的好机会?

      明月璕心道,还带着热孝呢,当真是打得好盘算。

      又是一番打点,不意驻寺的户部官员竟是大老爷的同年,自然放了行,将早已淋成落汤鸡的众人安置在寺外寮房里。明月璕属女眷,另由小沙弥带去了别院。

      拿清水净了手,随意地用中衣擦干,明月璕连忙蹑手蹑脚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四角捏捏,已洇湿了不少,好在字迹尚清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取出、晾开。

      又慎之又慎地将项上玉牌取下,掏出仅剩的一块干净绢帕,将玉牌、链绳一一擦拭干净,漉尽水渍,方用帕珍之重之地包好。这才换上小沙弥给的僧衣,复将绢包贴在怀中,靸着草鞋,坐在门槛上拧头发。

      满人信奉喇嘛教,萨龢嶦也是格鲁派的信徒,坚信缘起性空。明月璕便赤诚启愿,为他抄遍格鲁派的五部大论。怀中这些,原本是等着在祖茔焚烧的,现下怕是保存不了几日了。

      她记得适才引路的小沙弥提过,别院另有数座佛殿,只得如此。眼见天色尚明,便将头发挽了塞进孝帽,朝外走去。

      她不敢问人,唯循着余烟袅袅,竟误打误撞地来到了长寿三尊殿前。

      无量寿智如来端坐中央,明月璕虔敬地匍匐叩拜,祈求萨龢嶦已在彼岸与妻子团聚、重享天伦,将包中经文一一燃尽,再三跪三拜。

      熏人的火舌攀援,戳得明月璕眼底干涩。实在不想让泪水留下,双手抚上项间玉牌,用温润的质感来安抚眼眶的烧灼——这块和田暖玉,正是萨龢嶦分别之际塞进她掌心的。

      保定府众人皆知,萨龢嶦有双巧手,善雕玉牌送人。明月璕每岁生辰都会收到一块。而这块未完成的,想是,他为今年腊月预备的……

      白如截脂,滋蕴润泽,一只麒麟呼之欲出,趁这玉色显得刚中见柔。“麒麟性情温和,能辟除不祥,传说可活两千载,是为光明祥瑞的使者……姑娘好生戴着吧”忠伯在他身边五十年,最知他心思。在她临行之际不经意擦肩而过,放下了这句话便走了。

      她自是知道的,萨龢嶦心心念念,只盼她活下去,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你记住,我百年之后,你最紧要的,是如何保全自己。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我如今更是可以去见你额涅阿玛了……若说遗憾,那就是无法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

      只一个低头便还原了满面凄哀。明月璕的泪水夺眶而出,卸空心房满载的如履薄冰,半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再压抑地哭出声来:一路上战战兢兢高悬着心在这一刻爆破!不知会随时会被发卖到哪里,面对时时刻刻的刺探威逼,警戒防范重重震慑压制着悲伤,让她快忘了自己早已承认了萨龢嶦亲人的身份,更接受了这份浓浓护犊深情。

      “你也有思念而不得见的人吗?”一个声音,打断了明月璕的悲泣,忙借孝帽擦擦,她回过头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就要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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