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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泣血分骨肉 ...

  •   四月麦熟,暮春将残。保定各府门前的大禾坪中,唯一家空空如也。只旗杆上挂了长长的招魂幡,让晚风吹得一会儿飘起一会儿轻落。夜里看见,很是渗人。松枝白花扎起的牌楼,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兆佳府”的大红灯笼,换上了惨白的素纱,连那两只风蚀的石狮子脖颈上也套了白布条。

      一夜之间,北风卷地白草折,孟夏未至,寒冬降临。

      梦破了,咏雩馆里的人,终于醒了。

      明月璕记得分明——

      昨日午后,萨龢嶦突说想听归有光,让她去书房找,不想很是费了些时间。她怔怔捏着书脊向外走——近来眼见萨龢嵁日日消瘦下去,悲戚渐渐爬满了她强自淡定的面庞,人前人后控制不住地软弱。被他看出异样,一反常态地押着她每日抄写“庄子妻死”,明里暗里劝慰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更愈发记得提点她做人之道,为她明辨处事机巧。忽而,忙得无暇喘息……

      怎知才出了书房门,就望见院里乌泱泱跪了一大片,手上的书,掉了下来……

      簇簇人影擦肩而过,只听耳边疾声,“你这丫头怎么在这儿,老爷子等你呢!”她分明听到了,却找不到自己的腿,任凭来人摇晃怎么都不愿醒来。“啪”,左脸颊火辣辣地疼,又一个声音,“快去!”

      就这么直愣愣地任人拽进了内室,瞬间被熟悉的清香包围,她窒息地气咽声丝,周遭一切黑了下来,令她无法视物。

      “弯弯……”微弱的声音自床边传来。一声掀起心中惊涛骇浪,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泪水盈盈,半跌半爬了过去。

      朦胧中那人握住她的手,干燥的纹路,一寸寸扎着她的心。忽然,一片冰凉落在掌心,是块玉牌,似是有字。“我的弯弯,你是上天赐予我风烛残年的礼物……玛法,谢谢你……”

      一头闷在锦被里,滂沱的泪洇湿了床褥,捏紧的拳头死死地堵住口鼻,明月璕紧咬牙关,怕自己哭出声来,不顾手中玉牌硌得生疼。嗓子涩得快裂开,可她不能哭,她不能哭!

      屋里静得令人发怵,全府上下整齐冷静地迎接着这回光返照的时刻,偶尔几声矫揉造作的啜泣都显得刺耳。

      懊恼和悔恨瞬间吞没了她,明月璕痛苦地发起抖来——她怎么就不想想,这日课业未完,平白无故怎忽就差了她出去?

      那手又似往日那般轻抚在她发上,“好孩子,你心里的话,玛法都听见了。玛法对不起你额涅、阿玛,现在又要抛下你了……玛法对不住你们……”

      终是挽住了几分镇定,明月璕猛地抬头,颤抖着拉起萨龢嶦的手,按在了左心房上。“您真的听见了吗?她怎么说的?”泪终于滑下,滴进了一个甜甜的笑靥。

      萨龢嶦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想拢她入怀,喃喃地,“真好听……我举世无双的宝贝,一定要好好长大、好好活着……”

      突然,他睁开眼,混沌中露出一丝清明,“玛法,为你准备……咳、咳咳……”什么?明月璕泪眼朦胧地听着,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震惊地瞪大了双目。

      “阿玛!”一个撕裂的女声高亢地响起,如一声炸雷,带起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哀嚎。众人疾风骤雨般围了上来,直将她撞离床边。

      模糊的双眼,迷蒙的意识,明月璕就那么窝在原地,听着许多人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泪眼婆娑中,望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大地,她抱着《三字经》向萨龢嶦跑去,却渐渐找不到他人影。蓦地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汩汩热泪划过,滚烫的温度点燃了明月璕的意识,锥心泣血地呢喃了句“玛法……”

      这一下惊醒了床边趴着的欢丫。欢丫睁开一脸倦容,忙跳起来冲着门外大叫,“紫鹃紫鹃!姑娘醒了!”说完抱着她嚎啕大哭,自己呜咽得一塌糊涂,“姑娘您、可算是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欢丫、欢丫真是担心……”

      勉力安慰地看她一眼,明月璕强自开口,声音破碎得肝肠寸断,“云板……是不是,敲了?”

      欢丫颤抖着点点头,“灵堂已搭在黄金堂正厅了”。

      心里有块地方登时坍塌了。料想之中的答案击碎了明月璕残存的幻想,阵阵入骨切肤的痛楚袭来,她再也忍不住地蒙着脸恸哭起来。

      只一下,顿觉额上灼烧难耐,才一伸手,便被欢丫一掌拍了下来。

      “您自己个儿说的,受伤脏,感染了怎么办!外面那起子人正等着您出事儿呢。老天保佑,可千万别留下什么疤痕才好……”

      欢丫火力不减地哭骂着,明月璕心下一阵惊乱,偏给她箍得动弹不得,有气无力道,“你说,什么?”

      只看她忽地一抹泪,一脸倔强,“昨儿大房的春燕姐姐来西厢开锁取东西,出门前偷偷告诉我,她听见房嬷嬷吩咐,让赶紧把府里的大夫送出去,不许给您瞧。我就知道要不好,悄悄绕到临渊阁……正瞧见房嬷嬷嚷嚷照顾不过来,硬把您往回送。我可看见了,一头的血!姑娘可还觉得疼?大夫就在跨院儿,说话就来……”

      原来,明月璕晕倒时重重摔在了脚踏棱上,磕得鲜血直流。欢丫闻讯心急如焚地跑来,远远看到此景,不明就里,崩溃地又哭又闹,硬要闯进门瞧,哭嚷着不想老太爷才走她家姑娘就出了事,完全听不见院门首小厮的解释。

      彼时,临渊阁三服里亲戚云集,众人耗了一天,正是静得没声。偏她那朝天的嗓门,狠狠在外人前落了大福晋的面子。这才让喊住大夫,直接带到咏雩馆来。明月璕那时哭得昏天黑地,不免嗑得重了,初夏里伤口又处理得晚,并发了炎症,这才低烧不止。

      听得明月璕心惊肉跳,怎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欢丫却是一脸悲愤,悄声骂着“狠舅奸兄”。

      从震惊中苏醒,明月璕指着她,战栗个不停,一启声泪便滚了下来,“你!你也太不知分寸了。那是什么情境,容得你撒泼?都怪我平日纵得你无法无天,竟如此糊涂?!”说罢一阵头晕目眩,欢丫忙上来为她拍背,被她怒得一把打掉。

      “姑娘,你别气别气,好容易才醒……”欢丫急得哭天抹泪,手足无措不安地看着她,神色中掩不住的关切让明月璕心下一痛,泪水带着气噎涌上,不免连声咳嗽起来,有些涕泗横流。

      紫鹃正领着大夫进门,见状顿了一刻,忙上来帮她擦拭。

      明月璕抬眼看她,气不迭地,“紫鹃你当时在哪儿?为什么不拉住她啊!”紫鹃闻声呆了,明月璕这才意识到这是她四年多来第一次直呼其名……心顿时静了下来,从她手里抽出帕子,自顾自地擦着。

      “姑娘,都是欢丫的错,欢丫知错了,姑娘您千万保重啊……”欢丫一听便急了眼,未及上前便被紫鹃拽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真是生生吞了一口玻璃渣子,她愈发气急败坏,真是欲哭无泪的透骨酸心。

      “现在知道错了,早做什么去了!还不扶我起来,上前头给大福晋请罪去!”她强撑着起来,不想四肢无力重重倒在了床褥上,吓得两个丫头匍匐着扑了上来。

      都黑云压城了,这妮子怎如此不令人省心?想那一屋的心胸狭窄,这过节,怕是过不去了。

      “咳咳……”戏看够了,门外正院的房嬷嬷这才不疾不徐地上来。明月璕极其无力地敬了一声,紫鹃忙起身去迎,欢丫红着眼上前帮她嘻嘻整理着。盯着她,明月璕不依不饶地就要打,欢丫也缩着脖子受了,乖乖跪在脚踏边。她心里一叹,可算明白过来了……

      “大夫,我家姑娘怎样啊?”老大夫捻指抚须,沉吟半天也没有一句话,看得欢丫急了。明月璕略抬了抬眼皮,她便乖乖缩回了脚踏上。紫鹃已为大夫和嬷嬷送上了茶,静静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烧,好歹是退了。额上伤口瞧着也已结痂。只是姑娘这病来势汹汹,实在不轻,如今体质尚虚,最忌讳动怒伤神。再吃几副药,好好静躺几日,千万别再劳动,不然就伤了根本了”。

      这大夫与兆佳府是旧知,连月来已在临渊阁见过多次。听他话里包涵,明月璕连连点头,坐在床上向他福了福身。待紫鹃送他出去,这才蓄起一脸愁苦,不顾阻拦硬是下了床,满眼坠泪地向着正院嬷嬷拜泣。

      关上门,欢丫猛地跳回来,坐到床边儿大喘气,“呼,可算都送走了。”

      明月璕苦笑,蹙眉看她,“跪疼了吧?”方才罚她在院里跪了许久,直到房嬷嬷终于训完话出尽气。

      这套周瑜打黄盖是不得不演。大福晋此生最好名誉,后院如今已彻底是她的天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怕只怕,再怎么低头,都于事无补了。

      欢丫自知有错,“都怪我……姑娘要给正院一个老妈妈低三下气”,说罢,蔫儿了鸡冠子默默拭泪。

      明月璕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低个头算什么,明儿就是给大福晋跪下也无妨。如今正是人家挤兑我们的时候。你倒好,情等着人家拿把柄治你是不是?”

      打断她的反驳,明月璕苦口婆心道,“我们三个就算了,大不了受点皮肉之苦。可你想过连叔没有?那屋里的心胸狭窄,咱们领受得还不够么?!”

      欢丫一抖,一双美目霎时缀满了泪,惊恐万状的样子,蜷缩在床边哀求,“姑娘别生我气,都怪我都怪我,这可怎么是好?”

      明月璕心里不忍,话就不由自主地漏了出来,“我哪里是生气……我那是害怕,害怕透了……玛法走了,你们要是再有个什么……”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紫鹃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状况——明月璕原说要随房嬷嬷去正院请罪。正院眼下站满了人,那嬷嬷如何肯得?紫鹃便请命替她去,又说要罚欢丫在院里跪一晚上。箭在弦上,别无他法,明月璕只得眼睁睁看着嬷嬷带着她去了。这傻孩子,真真是送上去让人拿捏。

      见她进门,也顾不得哭,忙唤她过来,上上下下地摸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紫鹃握住她的手,“姑娘安心,前面正忙,大福晋还没工夫跟咱们计较”。

      是啊,这节骨眼儿上是自然不会发作。可来日方长,哪儿不是差错?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任人宰割?

      拉了两人上榻坐下,紫鹃和欢丫一左一右地密密围住她,三人一时挤作一团。

      明月璕忍不住照着欢丫的手捶了一下,欢丫也就装模作样地叫唤了两声,给她出气。

      “从此以后,前路漫漫,就唯有我们三人了”。她怅怅地说。

      紫鹃闻声,眼里闪烁起浓浓光芒,“刀山火海,紫鹃永远是您的臂膀!姑娘且宽心休养,无论前程风雨,咱们共饮一杯水,永远不离分。”

      明月璕含泪点头。

      见她泪意潸然,欢丫忙来插科打诨,憨声憨气地“那我一定省点儿喝”,气得紫鹃扬手捶她。

      明月璕凝眸看看眼前二人,远眺,见院外的孝幡被晚风吹得甚高。

      也唯有费尽心力地活着,方对得起萨龢嶦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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