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司南传》平行绿

6、主仆机锋

　　来人施施然拂袖，径直走进来对两个女人行礼。
　　“在下浔玉，见过夫人。”浔玉瞥了阿南一眼，后者立刻感到了一阵凉意。浔玉又赔着笑道：“家仆初次进宫不懂礼数，冲撞了二位夫人，浔玉代他给二位赔礼了。”又是一个大礼。
　　两个女人初时被浔玉的光华镇住忘记了说话，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深宫寂寞，哪里有男人给她们看？此时见了浔玉这样的知礼君子，虽然相貌平平，但他几步之间就隐现风度，必是做大事的人。他待人又温和，满足了两个女人的虚荣心，寂寞许久的心当下都隐隐悸动起来。
　　第一个女人掩了半张脸，对浔玉温柔一笑：“这位公子哪里话，既然您是客人，我们自得好好款待，哪有轻慢之理。”又对侍卫一招手，“放了公子的家仆。”阿南顿时得了自由，几步迈回浔玉身边，恭顺地低下头。分明都是以笑掩饰，浔玉却做得毫无破绽，真正让面对她的人卸下心防。这样的敌人看似温和无害，却是最危险的。
　　阿南一边腹诽，一边瞥见两个女人都开始对着浔玉暗送秋波。浔玉笑得越发温和欣悦：“两位夫人，在下还有事，容在下先行告退。”“好……”第二个女人呆呆地回答。话一出口便见她面露悔色，真该先把这个男人留下再说！
　　话已至此，浔玉带着阿南又行一礼，大步迈出了园子。跟她进园子的速度比起来，无疑像是正被狗追着似的。
　　园子里两个女人木然看着他们的背影。
　　“姐姐，这人气度真是不凡呐。”
　　第二个女人并未回答她，只是看着浔玉他们离去的身影，眼里露出无奈幽怨的神采来。一生埋葬深宫，末了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可悲可叹。

　　一路回寝宫，浔玉都没搭理身后的一人一鸟。阿南只是在心里默默庆幸她没让自己带路，安分地和浔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飞笺知道自己一声“叽叽”闯了祸，也不敢再吱声，从阿南宽大袍子里勉强探出半个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阿南。阿南象征性地摸了摸它的头，它当即满意地“叽”了一声。
　　两人还未到寝宫，就远远望见红楹翠茗恭敬地站在宫门口。浔玉轻轻地瞥了瞥两人的行头，不出意外地看到红楹鞋底浅浅的泥痕。然而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向她们行了礼，请二位给自己端碗燕窝来。等迈进了殿里，又不动声色地坐上凳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阿南始终觉得她身上有种隐含的威严，此刻更是不会主动说话招惹她。“叽！”飞笺又冒出头来。他趁机把它拎到了浔玉面前，又两步退后老远。
　　他站在浔玉背后，看着她倒茶时白皙的手腕，看不见她惯常的笑容，竟是有些心安。飞笺缩着脖子看着浔玉，动了动自己伤未痊愈的翅膀，很小心地表达了自己的弱小可怜需要同情的意愿。只可惜浔玉压根不想搭理它，它只能再次缩回了脖子。
　　阿南估摸着浔玉极其缓慢地把壶里的水喝到七七八八的时候，浔玉终于放下了茶杯。她饶有兴致地抬眼看了飞笺一眼，小鸟立刻讨好地“叽”了一声。
　　“阿南啊。”“是。”“我说让你去看看风景，你是怎么看了那么久的？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好景致么？”浔玉站起身来，面对着阿南，一屁股坐上了桌子，双腿不自觉地晃动着。
　　阿南真是呆了。虽然早知她是女子，然而她从未表现过正常女子应有的状态，现在她坐在桌子上，笑眼盈盈地问着他，竟是有几分难得的少女情态。
　　“只是看到了两位夫人在闲聊。”阿南淡淡地开了口。
　　“红楹看到的和你一样么？”
　　阿南微怔，随即回答：“是。”
　　浔玉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飞笺也随她偏着脑袋，形容可爱。阿南默然不开口。
　　浔玉突然“嘿嘿”一笑，狡黠地盯着阿南，她从来不似这样看着人，直看得他想再退两步。“阿南，我猜到你一个秘密。”不容阿南皱起眉头，她跳下桌子，笑得越发灿烂，几步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道：“你迷路。”
　　这三个字经她嘴里说出来，宛如一阵风，轻轻地进入他耳里，吹得他心里犯痒。于是他又退后一步，也不跟她绕圈子，直接问道：“先生为何这样说？”浔玉又退回自己的桌子上，一晃一晃甩着腿。“最早救你我就想，这人花那么多时间逃窜，怎么专挑了人来往最多的花园？我猜你是觉得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便没多想。”浔玉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可是今日嘛，你只是去了趟路径明确的花园就耽误这么久，就算是给自己人通风报信，也够报到明年的消息了。”
　　阿南听闻此言，眼神丝毫未动：“先生过虑了，阿南不曾有这样的问题，不过是看天气不错，随意转转罢了。”
　　浔玉笑意渐渐消减，掌上半杯水轻轻摇晃。半晌她嘴角微翘：“是么。”她一旦停止微笑，气氛便有些奇怪了。
　　阿南面上未动，手掌却慢慢滑下靠向自己身侧。他手指刚动，便听浔玉又笑道：“阿南，先生逗你玩呢，你还真信了。”他心中微惊，对上浔玉似笑非笑的眼，迅速偏移了视线，只盯着大门口。
　　“先生的玩笑不好笑。”
　　浔玉盯着阿南，饮一口杯中水：“哦，是么？”
　　阿南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手臂，恭顺低下头。
　　浔玉又笑：“在先生面前，阿南不必演戏，你只在外是我的家仆而已。”
　　阿南便抬起头来，平静回答：“是，先生。”
　　不过瞬息之间，阿南心里进行了怎样的挣扎无人知晓，惟独浔玉仍是笑着看着他，眼神似乎明灭不定。阿南真是有意思的人啊。她这么一想，眼里的光渐渐淡了下来，轻抚着飞笺的红羽毛不再言语。飞笺突感气氛的冷凝，小心地“叽”一声，乖乖缩成一小坨任浔玉捏揉。没人看到小鸟墨色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这两人的对话，它实实在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如装糊涂，把主人哄高兴了再说。
　　这时候，红楹轻轻地敲门：“先生，燕窝好了。”浔玉瞥了阿南一眼，他立刻走上前开门，用冷脸迎接了红楹的一腔热情。
　　他身后传来浔玉的责怪：“阿南，怎么能这么……”
　　红楹连忙搭话：“不碍……”
　　话到一半，阿南砰一声关了门，生生隔绝了红楹努力做出的表示友好的笑脸。
　　浔玉的声音这才继续幽幽地传过来：“……没礼貌呢。”
　　他一回头，就看见浔玉眼里切实的笑意。她顶着一张极其平常的面孔，唯有眼底的光从不灭。
　　这才笑得像个正常的姑娘，他心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